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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敦煌琵 ...

  •   这世上确实有一种东西,可以让人为之生,又为之死——题记

      商道接连遭到沙匪劫掠,各路商队经过时皆人人自危。领队苦着脸找到我,我沉吟片刻,在陈旧的地图上划出一条线,告诉他能从这条道绕行。
      领队讶然地说,那个地方多年前有女鬼出没,时能闻泣声,多年间再没人敢从那边走。

      我听到这般言论,颇为忍俊不禁,领队见我胸有成竹,半信半疑地提前绕道,往那座黄沙小城靠近。

      马车晃动惊醒了小安儿,迷糊着伸手让我把她抱进怀里,她迷迷瞪瞪地望着窗外,问:“祖父,我们这是在哪里?”

      我抓着她的小手去碰那个地图上的小点,“我们要去这里,这个地方叫沙州。”
      眼前晃过一些零碎的画面,我默然许久,在小安儿的催促下很浅地笑了笑,“不过,有个人与我说,千年后,它会叫敦煌。”

      ·
      我会遇见聂琴,纯属机缘巧合。

      彼时我初入商队,什么都不懂,只能闷头跟在大哥身后做事。因身体孱弱比不得别人,平日常受人耻笑。

      一次搬帐,货品对不上账,一众人正焦头烂额,忽然有一人指认就是我偷的,让我霍然成为所有人的视线中心。我登时如芒在背,冷汗涔涔,纯粹是羞的,但别人见我此状,当是我自露马脚。领队怒喝一声,他脾气暴躁,最恨手脚不干净之人,直接上来给我当胸就是一脚。

      我听得胸口几声脆响,短暂地悬在半空,随即重重落在黄沙上,炙烤与沙砾钻入衣襟的麻痒震得我说不出话,被人拽住后领一路拖行到帐前,掀开帐到处搜查,最后,没有任何东西在我帐里被搜出来,指认的人只用了记错了云云极随意的说辞。他是领队的亲戚,平日骄纵惯了,领队便也不轻不重地数落几句便放过了。

      众人潮水一般来,又如潮水一般走,剩我躺在帐中,盯着歪斜的天空瞧。
      ——服气么?当然不。

      我缓了许久,爬起,狠擦眼角泪意,把这一路攒着的钱粮塞进一个包裹里,又瘪又小,再带上我的琵琶,背着所有人悄悄走出了营地。

      当时我只顾意气,却也不知带上地图,也不晓得就这么擅自在沙地出走是什么酷刑,等我被黄沙覆面不得睁眼,后悔莫及地往后寻,营地早已没了踪影,只得硬着头皮随便乱走,在手脚麻木前找到了一处像是镶嵌在黄岩的木檐,望了望洞窟前端坐的佛像,想起了一些神鬼传说,心中发麻,但天将黑了,还是硬着头皮闯了进去。

      ——可里面竟然有人。
      我停住脚步,前面踮着脚的姑娘闻声回头。

      她以丝带束发,简单得近乎简朴,但没有以纱覆面,也没有任何妆点,眼睛却是极亮,踊跃着极强的生机,像沙漠里泼洒的粼粼白泉。她穿着时兴的男子衣袍,却背着一个笨重的黑色方形包裹,以绑带束着双袖,脚底踩着的皮靴泛着微光。

      她歪了歪头,用一种很轻佻的语气道:“迷路的?”目光往后移,落在我背后的包裹上,眯了眯眼,似乎起了点兴趣,“琵琶?”

      我下意识反抱住包裹。她却像是逗趣小孩如愿以偿的大人,发出得逞的笑声,边笑边摇头,不再管我,气定神闲地继续往洞窟深处走。

      哪怕她看着比我年长,可一个姑娘,怎好独自放她在外行走,我忙追上去,又不知怎么搭话,窘迫极了,只好默默地缀在她身后。

      不经意间,我在这洞窟内越走越深,逐渐意识到了这个洞窟的奇特之处,佛像几乎随处可见,连岩壁也别有洞天,从上到下,从左往右,上绘观音、神佛、仙女,许多我未曾见过的殊色豪放地拓满其中,一道道幽幻的身影连接成一大串令人目不暇接的长卷,恍似神迹。
      我看得呆了。

      而岩壁上只要出现画面,那位姑娘便会驻足,拿出一个很是奇形怪状的方形东西,对准颜色手持片刻,再放下,遇见颜色,又反复,好像正在独自执行一个奇怪而神秘的仪式。

      我不由自主地就那么跟着她走了许久,洞窟越走越深,日光逐渐照不进里面。回过神,才发觉前路伸手不见五指,来路漆黑一片。正好一阵呜呜风响,我不由得抱紧了包裹,后知后觉地生出了怯意。

      眼前忽亮。
      定睛细看,原是姑娘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盏灯笼……那应该是盏灯笼,光芒圆融似月,形状却奇怪,还通体坚硬,不像常人使用之物。我登时又想起沙漠的精怪传说,心中悚然,不会叫我碰上了吧!

      我迟疑地外后走了两三步,前边的姑娘忽然回过头,道:“跟不跟上来?前面有段路,你帮我提着灯。”她似是看清我的表情,微微一怔,又觉好笑,“你不会是在怕我吧?”

      我尚在犹豫,她晃了晃灯笼,语气不容我置喙:“快点。”
      我前后看了看,狠了狠心,上去帮她提住了,提心吊胆半晌,细细感受,精魄并未被吸走,这才不动声色地缓了口气。
      就这样一路走,而她一路持着那个笨重的方状器物对准墙壁,走得极慢,不知过了多久,我走得头晕眼花,她忽而停下了。

      这一路上我怀疑她几乎没有情绪,哪怕举着笨重的器物呼吸也基本没有紊乱,可现在,她的呼吸有了明显的起伏,怔怔然盯着灯光所照亮的壁画。

      她像是被上面的画面吸了魂灵,脚步飘飘然走上前去,慢慢地放下手中的器物,举起手,悬在壁画之上,活像是生怕惊扰到了上面的尘灰,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她目光灼亮犹如太阳,浑身战栗,面上泛起激动的潮红,眼眶也慢慢地红了,脊背忽而塌陷了半分,好像这一路来走得太漫长、太疲累,以至于在这一刻双足支撑不住,陡跪下去,骤然痛哭出声。

      我听过委屈的、高兴的、愤怒的、不快的哭声,从未听过这些情绪都结合在一起的泣音,像是委屈的孩子见到久违的母亲般嚎啕,一时惊呆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地止住,旁若无人地擦净眼泪,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举起器物,细细地手持过去。

      我实在是累了,坐在地上看她不知疲倦地忙碌,嘴里还念念有词,就这样过去了半日——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在那么漆黑的洞穴和一个女疯子呆了这么久的,也许是她当时的姿态对年纪尚幼的我造成了冲击,因为那几乎是一个——万分虔诚的姿态。

      哪怕神明当场降临在信徒面前,那位信徒也不会比她那一刻更为专注了。

      终于,她像是累了,撒手撩袍,随意地跪坐在地,下巴却还高高仰着,意犹未尽地仰望着满墙壁画,眼睛亮极了,像是永远都看不够似的,要不是她肚子被饿到咕咕叫了两声,我当她真能以眼食画饱。

      她终于回过神,不知从何处掏出几样黑乎乎的东西,又好像想起了我,回过头,丝毫不以被听见声音而为之窘迫,反倒是看我呆坐,眉毛半扬半挑,撕破其中一根东西,远远抛进我手里,示意我吃。

      我饿狠了草根也是能吃的,也不管这东西有没有毒了,随口一啃,被满口陌生的味道惊呆一瞬,痴呆道:“这、这是什么味道?”
      “士力架,”她随口解释,看我一眼,慢慢挑眉,“哦……你没吃过糖?这是甜味。”
      “我,”我狼狈地捂住嘴,嘴硬道:“我吃过。”
      只是没吃过这么纯粹的甜,太甜了。我捧着那块东西,没由来地怀疑:这真的是此间物吗?

      吃完了糖,她随手拍了拍尘埃,那姿态极为潇洒随意,哪怕是男子也没有她做的飒爽,才慢许多拍想起来问我:“怎么迷路到这里,这里挺偏的啊。”

      她送了我糖,我想了想也并非不能说,便告诉了她。她听完笑了,那是一种好像她曾经也那么做过,听到同样行动的人的微笑,告诉我:“既然你出来了,不如自立门户。”
      我嘟囔道:“我又没有银子,如何自立门户。”
      闻言,她似乎是摸了摸手腕,却没有说话。

      “那你呢,你来这里是做什么?”我极为好奇地问。
      她用像是说“刚喝了水”的语气说:“朝圣。”

      言罢,她看了一眼手腕,道:“晚上了,要休息了。”
      这洞中漆黑,我还没琢磨明白她是如何得知的,她又不知从何处拽出了两涨像是毯子的东西,却四面环抱,比我见过的羽绒更要柔软温暖,让我一夜安眠。

      次日,我被她叫醒,她对我说:“既然你无处可去,那么我雇你,帮我提灯,打些下手,我付你银两。等我任务完成,便各自分开。”
      她说完,丢下一颗银珠,“这是昨天的报酬。”
      我见钱眼开,立刻答应。

      那之后,我跟她在这篇沙漠中断断续续走了八个多月,慢慢地知道了她的过往。

      她自称叫聂琴,生于书香门第之家,成绩极好,上了太学——她说她的家乡女子亦能上太学——为了这些壁画,才抛头露面,来回奔走。

      聂琴说,能争取回到这个时候,已经是她故乡力之所极,她必须片刻不停、不能懈怠地将这些壁画用她手中的器物记录下来。把所有佛像壁画的数据上传到电子数据库——这句话我至今没弄懂,但因为她常念,我便也记住了。

      有一天,我和她如往常地进洞窟。使用她从故乡拿来的工具,我已是很娴熟,先她一步开机。她扶上耳朵,旁若无人地说着什么,有来有回,像是有活人站在她面前说话一般。聂琴说,她这是在作报告,我这个时候一般不会打扰她。

      忽然,聂琴长久地静默下来。那静默里带着点别的意味,我立刻看过去,察觉到我的目光,她按着耳朵,抽空对我安抚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着如释重负,像是期盼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
      多年以后的我才恍悟有另一种形容会更为准确——欣然赴死。

      但我当时不知道,我傻傻地也笑了回去。用近十四天的时间,和她拍完了最后一个洞窟的录像。我正琢磨着去最近的镇子好好休息,却见她很安静地跪坐下来,安静地仰望洞窟上的壁画。

      这姿态我太熟悉了,她对这壁画一直都是这样犹如信徒般的姿态。以至于多年来我在庙宇看见这样的背影,都要被刺得别过眼去。

      她平静地告诉我,这个工作结束了,从明天起,我们二人桥归桥,路归路。

      我闻言很是难受,又极为不舍,她是难得能听得进我说话的人,我们两人这数月相处,我几乎已经习惯了她的奇奇怪怪,不觉疯癫了。可她的态度冷酷而又果决,像是要迫不及待地把我推出去,让我有些恼。

      她像是看得出我恼,安抚般地问我:“你会弹琵琶么?”

      我点头,将背着的琵琶拿给她看,她安静地抚摸上面的纹路,也不笑,轻声说:“弹一曲吧,随便什么。”
      我故意问:“要我反弹么?”她被逗笑,摇手说不。

      我很久没弹了,指法生疏,不敢在她面前露怯,装模做样地准备了许久,才端起来,弹了一曲。
      她安静地听完,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看见洞窟外沙砾飞扬,终于听见她沙哑的声音:“其实我来走这一趟,我的父母、友人,都极力反对。”

      “为何?”
      “因为有来无回呀。”她轻声道。
      聂琴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好笑的东西,捂着肚子咯咯笑了起来,笑到半途,却成了泪,她将泪意拭去,又成了那个冰冷、冷静的聂琴。

      聂琴转头盯了我片刻,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缓缓地道:“在我故乡,为了让我保存这些壁画的电子信息,特意搭建了一座‘桥’,从……未来连接这里,我得以穿越千年,但是这座‘桥’很脆弱,我往前走一步,它在后面碎一步,等我下了‘桥’,走到这里,便也回不去了。”
      我傻傻地道:“那你也可以在这里生活啊。”
      聂琴莞尔,不置可否。

      她再次道:“我能走到这里,还有一个前提。这座‘桥’下面的水流自西向东,而我就像是横隔在浅水滩上的一块石子,尽管挡了些许河流,但大部分江水仍能绕过我滚滚向前,无法逆转。它最终的流向,已经注定。”
      “我记录的壁画不全,”她抚摸着膝前的黄土,攥住其中一把,任由其从指缝落下,“你这一路上问过我几次,为什么跳过了这么多的洞窟。”

      我记得,每次问,聂琴的脸色都会笼上一层阴翳,只回我“没有时间”,这四个字让我不敢深想,也就不敢再问。
      “若我有时间……若我的时间再多一点,我一定不会跳过它们,但是……”
      聂琴面色隐痛,攥紧了手,“我所记录都是组织精挑细选的已经抢救性无效,又能够尽量保证我的信号在能联系的范围的洞窟。他们为了我的安全,不得已舍弃了许多,我已有愧……我只能尽全力再多记一点,再多记一点……”
      可怎么样都不够……还是不够……没有时间……时间来不及了……

      聂琴慢慢平静下来,眼神放空,眼前像是出现了别的画面,姿态几乎有些超脱,“除了我记录的,还有很多来不及的,或是相对安全的……它能安静地保存在这里,能随着那条河,流到千年之后。”
      她静静地道:“而我不能了。”

      我终于听出来了点别的意思,不敢置信道:“你说的意思到底是……”

      聂琴提裙站起,拍拍身上的灰尘,说:“最后一个窟,它在风沙最盛的地方,在这个时代里……进去了就找不着出路了吧?最后一程就不劳烦你了,我会自己去。”

      我也站了起来,微愠:“什么意思……?你要……这一路凶险,你是要去送死吗?”在陪她走这一趟前,我也曾极偶然与风暴中心擦肩而过,那是我一整世都不敢回首的噩梦。

      似是对我这样的驳斥习以为常,又或是经历过更为猛烈的攻击,她对我的态度全然不以为意,“在我之前有更凶险的事,比如说这座桥之前根本没有建好,全是前辈们以身涉险硬生生淌出来的,甚至连落下的时间、坐标都可能有偏差,我能顺利地停在敦煌,本就是一件难得的幸事。”

      “敦煌?”
      “哦对,这里还叫沙州?”聂琴笑道,“千年之后,这里会叫敦煌。”

      我怒吼道:“可有什么能比命更重要!”

      聂琴忽而回首定定地看着我,目同灼灼烈焰,声如金石相击:“有。”
      我被这副表情长久地震住。
      没有任何人能看着那副神态还嘲讽她,那表情足够震慑,足够虔诚,足够能让人坚信她能为所说的话付出生死的价值。

      聂琴拎起她的机器,放进背包里,挎上双肩,也是那瞬我才察觉,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削瘦了那么多,衬得那背包几乎有些沉笨。常日在洞窟之中奔走,阳光拂下,我方才发现她面色微微泛白。
      最后的一眼,是她站在洞窟之前,半回首笑道:“离别之言不多叙,祝你我在之后都能如愿吧。”

      黄沙如巨浪,炙风扑面,滚得人心烧得慌。
      我穿出绵延的石群,走出沙州,捏着手里那个仅剩的钱袋子,被路人惊讶地盯着看了许久,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
      回眸望去,那片绵延的石窟依旧沉默地矗立在原地,只是我的眼前朦胧,看不清。
      我闭目垂首,摸出那只钱袋。这么多年过去,它早已空了,我后来赚的银钱也未再填放进去,只是到哪都还会带着它。

      小安儿瘪起了嘴:“姐姐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她要死了吗?她可以活着的吧?为什么一定要为那个地方跑来跑去,好累哦,值得吗。”

      我摸她的软发,无奈:“……你这个年纪想要懂,是有些困难。”

      驼铃轻响,车马队逐渐停了下来,短暂地在此地安营扎寨,寒风渐起,幽幽蓝光重新笼上头顶。我从马车后拿出琵琶,检查了一下琴弦松紧,安静地在黄沙前弹了起来。

      小安儿知我这个习惯,很听话地攥着我的衣摆,不敢出声扰我。

      多年之后,我的琵琶已弹得很好,但我想要的听众已经隐匿在了黄沙之中,完全失去了踪影。这么多年,我不是没有想过要找她,可怎么找,都找不到……

      一曲毕,我抱着琵琶,长久地静默,眺望被夜色笼罩的绵延群沙。

      黄沙之下,是绵延的石群,石群之中,是错落的洞窟,洞窟之间,是脆弱的神迹。

      隔日,所有人都将醒未醒之际,我跋涉数里之外,靠着模糊的记忆,将它置在一座岩石群下,拿出匕首,在琴面浅浅地刻了两个字。

      耳边猎猎风声过,黄沙相击,浑噩间好似组成了模糊而混沌的字音,将许多年前那个带着笃定沉着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旁:
      千年后,这里会叫敦煌。
      敦煌呢,又坐落在一个叫中国的地方。
      ——那是我的故乡。

      【敦煌琵-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敦煌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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