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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红珊瑚的歌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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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界有这样一种鲜为人知的现象:很多不知名的小花在石头缝儿断崖边和阳光照不见的湿地里开放,恣意的伸展,无拘无束。它们的颜色从来都不是火红碧绿和深紫,而是月白浅黄和嫩绿,微微点缀着春秋,像含苞的花骨朵那样着一点微红,没有张致的渲染和争奇斗艳的大开大放,即不馨香扑鼻也不摄人心魄,形体更显得枝小朵瘦,开花前的样子只有黄豆般大小。颜色是小鸡出壳后的绒毛那样,嫩黄得有些泛白。不敢用手触摸,怕稍一用力,就扰乱了它那轻盈精巧的姿态。它们兀立在茎叶间,三颗两颗的并立着,也有扭过头去斜欠着的花骨朵,风雨中摇曳着开放。当第一朵花瓣迎接第一缕阳光时,它的颜色从浅黄淡红微紫而变得金光灿烂了。再也不为形体瘦小和颜色暗淡而羞怯的低着头。它们与风共舞,与阳光晨露为伴,迎来了一个明媚的春天。从来不感到孤寂与渺小,在无人跟至和欣赏的暗淡中悄然绽放凋零,洒落满地的清新。
与其说这是由花联想到的,还不如说是由人联想到的。此时此刻,在沿河路红珊瑚歌厅清静雅致的包房里,方玉青和他的表妹沈玉红坐在一起时,看到她的人,感受着她的气息,自然而然联想到了这些。
和一片叶子不同,花是惹人怜爱的。有时候,你只能站得远远的,感受它清雅馨香清丽脱俗的气息,就足以让人赏心悦目了。
这世界真好啊,有花有叶,还有与之媲美的人,和抒发这种美的音乐。一切都是美妙的,只要和玉红在一起。
你只要看她一眼,就再也找不出比她更美的人了。
妹妹,你朝这边坐,沙发的那头挨近门口,一会儿服务生端茶送水,万一洒在你身上,弄脏了衣服。
玉红笑了笑,朝他这边挪了挪。见有一件衣服,搭在沙发上,她不忍靠上去,怕给靠皱了,顺便搭在屋角的衣架上。那衣服还是簇新的,她把它挂在一个树杈型的红木架子上。一碰着他的衣服,她的脸就红了,心跳起伏不定。
他不知是热还是怎么的,脱了制服只穿一件白衬衣脸上还汗渍渍的。他知道这是心里的温度在急剧上升,那速度赶得上发烧人腋下的水银柱子。他喝了口清茶,将温度降下来,同时把衬衣的第一颗扣子解开了。那汗渍的味道是诱人的,玉红挪过来的身子又往门边移了移。
只到这时,他还没有认真的看过她的脸,只是感觉到她的存在,心里就已经七上八下的了。为了掩饰这一点,他点燃了一根烟,慢悠悠的抽起来。
她隔着烟雾看他,着意观察那张脸。正好,她坐的姿势和他是顺方向的,只要他斜靠在沙发一边的软垫上,目光看向别处,不刻意回过头来,就不担心与他的目光相遇时慌乱得无处躲闪了。
一根烟只抽到一半,他将烟掐灭了,放在烟缸里,接着又点第二根。只见他轻摁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慢悠悠的吸烟吐雾深深的呼吸。他的身体半倚半靠,眼睛微微睁开,脸上的光线忽明忽暗,在灯光下显得神秘莫测。这就给她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是穿越了一个恍惚的梦境在看他,清晰中透着迷离,迷离中透着奇异。而他那轻轻弹掉烟灰的指尖动作又显得娴熟而优雅,男人的魅力浸润其中,令人惶惑不安。然而,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揪紧了她的心,在那一张看似平静的脸上,透过他的眸子,能看到他掩藏着的内心深处的悲哀。只要用心的观察到这一点,她的心就已经缩成一团了。
她忍不住想要进一步探寻,从那紧闭的双唇和微微上扬的眉毛,扑捉那微妙起伏的变化,心里疑窦丛生。然而,一声轻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回过身来,随即掐灭了烟头。她的目光来不及躲闪就急迫的收了回去。
妹妹,呛着你了吧,你看,我这坏习惯,总是——
你不要抽烟啊,哥哥,你都——她突然低下头去,说不上话来。因为她一遇到他的目光就心慌意乱,像一个小偷,被当场抓住了。如果她不总是偷偷在看他的话。
我怎么样啊,妹妹,你说呀!
你都——好瘦了,跟我想像的不一样。我还以为,你至少应该胖一点的。我看到好多……当官的,都不像你这么瘦。
他注意的看了她,很想问问,你经常在心里想像我的样子吗?怕她脸皮薄,受窘。她说他瘦时脸上现出担忧的神色,眼里闪烁的泪花差不多要掉下来。她仅仅看到他瘦就激动成这样,要是……唉,现在肯定不能把他的生活向她和盘托出,她知道了肯定会难受。
妹妹,瘦一点其实也没啥,宁可食无肉,也要瘦如竹,这是我对自己的形体要求。——哈哈,说笑了,妹妹,你不也很苗条吗?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刻意的控制着,如果我想胖的话,肯定让你大吃一惊,恐怕……你要被我的丑样子吓住了。
他惊喜的发现她笑起来了,笑的很灿烂,跟小时候一样。原来,她还是这么单纯的一个人,一点都没变。她只是被他的谎言蒙蔽了,就豁然开朗,仿佛这世上根本没有烦心的事儿,心底里一片敞亮。他被她强烈的感染了,索性不再遮遮掩掩。
与此同时,他们都从几十年后初次见面的黄金时段中渐渐克服了最初的羞怯与紧张,回到自然的状态上。并为这种自然的过渡而感到欣喜万分。
谈话也就变得欢快起来。
真的,哥哥,你刚才抽烟时脸色郁悒,可把我吓坏了。记得小时候,你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们在一起,多么快乐啊。
提起小时候的事,总是说也说不完,笑也笑不够。她记得小时候,几个玩伴都笑他,说他长的兔娃儿眼睛,斜斜的,向上扬,她想起来,笑的止不住声。
妹妹,想起啥趣事儿来了,这么好笑。是不是你调皮,姑妈要打你,吓得藏到鸡笼里。
不是的,哥哥,你还记得这个事儿。我笑那时候,他们都说你,长的兔娃儿眼睛。
那你看看我妹妹,是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她受到鼓舞,羞赧的抬起头,与他的目光相遇了。是的,时隔多年,那双眼睛依然没变。只有在古典戏曲刻意描画的脸谱上才能找到这种引动人心的美感。斜斜的,长长的,眼角微微的上扬。它是天生的,自然的,没有古典戏曲脸谱上浓墨重彩的色调。它长在一张瘦削的脸上,与整张脸相互映衬,再精致不过了。他的鼻梁高挺,有着古希腊式的雕刻之美,整个线条粗砺简洁明快。没有一点瑕疵。他看到许多中年男人的脸上横七竖八的皱纹,他的脸上也有,但不是横七竖八,只有眉间的一根。如果不经常蹙眉,这一根也不显眼。它与两个眼睛中间划了一条直线,显得坚韧坚定而沉着。如果他略显抑郁,而面部表情又从眼睛里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他的抑郁就像梦幻一样神秘了。成熟男人的魅力令人无法阻挡。他身上总是干净的,气味清新,淡淡的烟草味散发在文雅的言谈举止中,令人迷茫,令人忧思,令人魂不守舍。如果他不是面部严肃,严严实实的穿着制服,为人处世又十分严谨的话,他微笑一下,就让人招架不住。更何况,他那么温文尔雅,心细如发,低沉的男中音从不提高半个分贝,使每一个听他讲话的人就沉浸在他的声音之中。可以这么说,他穿了一身坚硬的盔甲,把自己的温柔掩盖起来,借以和他的职位保持一致,使得爱慕他的人都望而却步,不敢接近半步。只有李墨兰是个意外。这意外还仰仗她那一直以来的绝对权力。
而此时,就连他的表妹,感受到他身上所特有的气质,也不得不从内心里感叹了一句——
哥哥,你要是不当局长就好了。
这句话一下子戳痛了他。但他的脸上却放射着不同寻常的光彩,就像一个久被囚禁的人,突然被放了出来。但那光彩很快消失了,打开的囚门哐当一声又关闭了。
妹妹,我是属牛的。牛的脖子上注定要被套上绳索,拉着犁铧和齿钯耕作于田地间,不然就是被宰杀的命运。
宰杀这个词来的太生猛,把两个人都惊呆了。玉红瞪大了惶恐的眼睛,玉青也觉得说露了嘴,立刻改变了说话的方向。
本来,和玉红在一起,就是一种美妙的时刻,把他从以往的桎梏中拉了出来。一如摆脱了城市周围的噪音和工业废气走进了清新的田野。他闭口不谈他的烦恼,把话题又引到小时候。仿佛一提到小时候,他的生活就可以和田野的空气一样清新自然了。
妹妹,他们怎么变着法子骂我,说我长着一双兔娃儿眼睛。
不过,据我看来,兔娃儿的眼睛是最好看的,比猫娃狗娃儿的眼睛还好看。不然,熊立珍和董明英也不会变着法子勾你了。可你还压根不知道这些事儿。
妹妹,你那时还那么大一点,晓得啥勾不勾的。
她们就是想勾你,学凤姐和玉娟姐都这么说。我当时不明白,长大了以后才晓得一点点,她们说的没错。队里也有人这么说的。因为后来,熊立珍和董明英两个人死活不嫁人,发誓要找一个长兔娃眼睛的人。
哈哈,太好笑了。
他们同时笑开了。他记得他好久都没有这么开怀的笑过了。这一笑,把心中的块垒都疏散开来。
妹妹,你真好,给我讲这些开心的事儿。她们后来怎么样呢?都嫁人了吗?
都不理想,她们把自己耽误了,这其实都怨你。
怨我什么?
你是天上的月亮,只给人一个影像,从来都不肯,像陨星一样坠落凡尘。
妹妹,这一句话——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一字一句的说——应该是从我嘴里说出来,说给你听的。
……
沈玉红陷入了沉思,她不能确定,哥哥是随机应变学说她的话呢还是别的什么意思。总之,她的心思走远了,将她带入了一片心灵的沼泽。她在这片沼泽地里跋涉半辈子了,却从来都没走出来。
恰好,他们俩儿也说了一会话了。体贴入微的方玉青以为玉红可能已经饿了。他出去交代前台买几样好的水果回来。店里原有的那些柿子猕猴桃和西瓜之类的,他说是寒性水果,不符合妹妹的脾胃。并亲自帮着挑选大个的苹果和龙眼去了。
她得以从容整理自己的心思。
无疑,她是爱他的,这份爱好像与生俱来,从来没有时间概念。这世界有她时,她就已经在等他了。
她生来就是为了等他,不管他出不出现,她都一直在等。
站在原地里,一动不动。
从婴幼儿时期就已经打下的烙印,再到少女时代的朦胧幻想,再到成年以后那坚不可摧的盘踞;她一生的每一个时期,都因为他而存在着。
爱他,是孤独的,是漫长的,与世隔绝的。她从来不需要任何别的杂音来打扰内心宁静的爱。减少一切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全心身的浸润其中。她为他坚守,为他沉默,为他忍受空旷的寂寞和漫长岁月的侵蚀。也许,终其一生,他都不知道她爱他哩。
她把爱情的宝瓶放在一生最重要的位置上,清晨擦拭夜晚擦拭睡梦中也擦拭。一进入梦靥,它就被打碎了,夜半惊起,将它的残片拣起来,一点一点的拼接。
如果,她想得更多一点,希望得到他的爱。单单这样想一想,就是对他的亵渎,对他纯洁品质的玷污。生命里最好的时光都已经过去了,剩下的时光里,除了爱他就只剩下爱他了。——而这一切,只是她内心深处的秘密。
在那些流逝了的岁月里,他们之间几十年音讯全无,几乎是咫尺天涯。然而,在这些荒芜了的岁月里,她是抱着对爱的沉默来对待爱情本身的,害怕爱被打扰,害怕受到世俗的侵蚀,害怕生活的蛀虫蛀空了她倾其一生构筑的爱情大厦。总之,她的爱情即坚贞又渺茫,打不下现实的基础。
他是那么完美,从里到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就像罗丹的雕刻,每一根细腻的线条都是他那完美形象的折射。现实的残缺与残酷都不能让它减损一二。她相信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是配得上他的。他作为太阳和月亮挂在天上,熊立珍董明英们除了抬头仰望外就是低头叹息。学风和玉娟这两个姐姐,应该除了爱护他就不应该偏离主题。而她本人呢,经年都在缝纫室穿针引线,每一行细密的针脚都绗进了对他的思念与幻想。
只能停留在这里了,她缺乏足够的勇气向现实跨越一步。哪怕是一个眼神和一句能引起误解的话,她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就惊飞了爱情的这只圣鸟。
她固执的认为,他是不会喜欢上哪一个人的,他爱的人还没从天上掉下来哩。如自己一般的平常女人没有一个能打动他的心。他那抑郁的眼神和冷峻的面容都是漠视凡俗女人的明证,他那超凡脱俗的孤傲为这明证加深了注解。
之所以,玉红对表哥的话疑惑不解,还以为他是以她的话来没话找话,多少带着点玩笑的意思。
当他把一颗龙眼剥开了递到她手边时,她还在为这点玩笑而耿耿于怀,强调了一句:哥哥,那是熊立珍董明英两个人对你的看法哩。
是嘛,我还以为是你的看法哩。不过,说实话,妹妹,我既不是月亮也不是太阳,任何时候,都是你至亲至爱的哥哥。
他为什么不说是表哥,这就说明,他把她当作亲妹妹看待了。毕竟,小时候已经作为亲妹妹送给他们家了。
原来,事隔多年,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一事实的存在。
他都不能忘记,她就是想忘也不敢忘记了。
她记得玉娟说过:你曾经送给他们家做女儿,哪有哥哥娶自家妹妹的。
如果她把这一笔旧账抹掉了,或者想办法从这一事实的背景下抽出身来,那她在他的心目中,一定是个轻浮的人。
她是多么珍惜她在他心里所能保持的纯洁美好的形象。在她还小的时候,纯洁和美好就是他说给她的最好听的两个词。
她相信做哥哥的人都是这么夸奖自己的妹妹的,她不过侥幸占了一点亲情的光,才被他如此珍爱。
就像此时,他把一只苹果削好了放在白瓷盘里,看着她把最后的一颗龙眼吃完,却没有忙着把苹果递到她手里。而是抓着她的手看。像小时候数糖果样,一根一根扒拉那五个手指头,赞美它们:还是这么纤细,这么秀气。
他是在重温儿时的天真烂漫。她也在这种重温中回到了往日时光,同时更加感动于他的温情和爱护。
然而,他却放下了她的手。几乎是无力的放下的,眼睛里蒙上了一片雾水。他那细密的心思和温柔的动作让她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她清醒过来了,把自己的心从很远的地方拽了回来,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转眼间都消失了。她想起了此次见面的目的和为他准备好了的几句话,都还没有说出来。
刚好,玉青问道:
对了,妹妹,你怎么想到要来看我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那些质朴的老亲们,见了当官的都躲。你也是的,妹妹,我做梦都没想到,在我当官了之后,你还会来看我。我以为——因为我们老早就断了联系的。
她突然发现他的喉咙处似乎有硬硬的东西给卡住了,让他发不出声来。她起身给他续水,顺便把打火机递过去。她发现他刚刚打湿了嘴唇,就把手伸到口袋里找烟了,怕呛着她,却又抽出手来。
哥哥,你想抽就抽吧。如果你有什么不痛快,也可以讲给我听,我是你亲妹妹啊。
没……没什么啦,妹妹,那些官场上的乱七八糟的事,说出来,怕污染了你纯净的原质。我在里面浸淫着,倒也罢了,横竖还有百来十斤。你那么纤巧袅娜,怎么能听这些东西。
他突然想到,一个像玉红这样,没有权欲没有权谋的女孩子是多么难能可贵啊。她洁身自好的生活在一片自然的空气里,气质和谈吐都如兰花一样馨香。而比这一切更难能可贵的是,在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她还能把自己原有的品质保存得如此完好无损。
她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感觉,一种他非常向往的生活方式,他做梦都想拥有它们。但是,现实不容他向前迈动一步。
你的……那些官场上的事,说出来我也不懂。可是,哥哥,我知道你是一个把别人的痛苦放大了装在自己的心里,并设法解决他们的痛苦而恰恰忽略了自己痛苦的人。你从来就是这样。上学的时候把棉衣棉裤送给别人,自己穿单鞋,生了冻疮;把粮票送给别人,自己喝稀饭,得了胃病。你这么重情重义爱人民爱大众唯独没有爱惜你自己,你日夜操劳费心费力把自己弄得夜不能寐……喔,对了,哥哥,我是为了你的失眠症而来的……
说着,她把一包风干了的草药从包里拿出来,摊在桌子上。
哥哥,你闻一闻,是不是很香。
她很得意从猫子山上采来的这些草药,希望他的哥哥从此能够睡的好。但当他问道从哪个中医的手里配的草药时,她隐瞒了遇到蛇和睡涵管这一段险情,只说是一个有名望的中医。
他已经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些麝香百合和颉草,它们都有一定的配比,方子上写好了的,缬草和五味子缬草和半夏等,你只要每天照着服用就好。哥哥,我只怕你一忙起来就把这事给忘了。
不会的,只要是妹妹交代的事,再忙我都不会忘。
她看着他放心的笑了一笑,同时惊奇的发现,他竟然像孩子一样那么听她的话,把缬草放在鼻子上闻了闻。那些麝香百合的根茎被他小心的包起来。还有散落在桌子上的吴茱萸虞美人的碎渣一并捡起来,仔细的包好,桌面上干干净净的。
你慢慢用哥哥,等你服完了这几剂,第二年的秋天,猫子山上到处……
他突然惊奇的回过头来,似乎怀疑到这些草药的出处,盯着她说话时的神情,沉思了老半天。
到处都是潘石榴飘香……
她庆幸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名字帮她圆了个谎。
妹妹——他轻轻的唤了一声,声音温柔得都要融化了。
我劝你不要再做傻事,尤其不要为了我的健康而冒险。你一个女孩子,到处上山趟河总是不大安全的。要是你因此而出了事,我都没办法活了。
他说话的语气温柔细腻,但还是带着威严的口吻。她听话的点了点头,向他投去温情的一瞥。
这也正是我要给你说的话。你爱惜周围的人,爱你脚下的土地,爱一切你认识和不认识的受苦受累的人;为他们倾注热情,为他们四处奔走,却从来不肯爱惜一下你自己。你但凡好好生活一下,哥哥,就不会落一身疲惫。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不用向她诉说,她都能理解他的心,了解他内心的脆弱和痛苦。她给予他的比他想要得到的还要多。只是,在今天这样一个久别重逢的美好日子,他怎么能让她因为自己的痛苦而痛苦呢?善良的人总是对别人的痛苦敏感而对自己的痛苦迟钝,她每个关切的眼神都说明了这一点。
妹妹,你也不用为我担心,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坐在你面前吗?如果托你的福佑把失眠症也给治好了,我几乎没有什么痛苦了,也能和你一样阳光明媚。
哥哥,你就卸掉盔甲吧,舅舅舅母都不在了 ,你至亲至爱的人也没有几个。你有什么理由把自己包裹得这么严实而拒不吐露内心真实的感受呢?
好妹妹,只有你最懂我。
他又一次抓着她的手,把脸埋进去,喃喃道:妹妹,我好累,心累。
她强忍泪水,静静的等待他从她手心里抬起头来。
妹妹,你给我唱首歌吧,把你带到红珊瑚,就是要听你唱歌的。
她唱了一首菊花台。
房间的灯光变暗了。天花板上的圆顶灯只有蓝和黄两种光色来烘托子夜的黑。低徊婉转柔丽的音质在房间久久环绕……缠绵悱恻的词曲仿佛是他们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写照。让听的人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她斜倚的身子靠在沙发一角海棠花的软垫上,长长的线绳拉过来,曲曲弯弯的搭在茶几边的花盆里。一朵白色的小花被绊掉了,落在她的脚尖儿上。她幽幽的唱着,透过音乐向沙发另一头的人看去,他孤独寂寞,深深的忧伤写在眉宇间,眼睛则是一口越陷越深的古井。
你的影子剪不断……
等到最后的余音从房间里完全消失,他们同时把目光从荧屏上收回来而转向对方的脸。谁都不开口,任时光静静流淌。他们就这样默默相对着,沉浸在现在,想一些过往,欢喜一阵儿,悲哀一阵儿。等待他的司机在约定的时间里赶过来将他们原路送回。
分手在即,谁都不说再见。说了再见就意味着马上就要分手了。下一次又以什么借口见面呢?也不知还有没有下一次。一方面玉红太矜持,一方面玉青太忙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只是沙里淘金,只是昙花一现,也许又是好多年漫长时光的流逝。他们的人生还有多少漫长经得起随意蹉跎呢?
玉青终于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说:妹妹,如果老天肯眷顾我,有时间和妹妹一起到田野里去走一走,那该多好啊!那里的空气可以把我心上的郁结彻底的清理干净。到那时,你看到的我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妹妹,我一定会让你欢悦而不是担忧。
到那时,你的失眠症也治好了,你心里的郁结都解开了,我们还可能回到童年去哩!
在一片对未来充满了美好向往的欢声笑语里,这对久别重逢的表兄妹一前一后的上了李刚的车,驶离灯火辉煌的上城之夜。
这一晚,方玉青失眠了。如果他早知道玉红就在城郊开着一间制衣作坊,全城的中青年男女都为了着装上的舒适和时尚而光顾她的店,唯独爱她的这个人最后才知道,他是多么懊恼啊。好在,他还根本不知道她的名气和城里人对她的追捧。却在脑海里盘算着,一直以来极力回避着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她的恋爱和婚姻。他在很久以前从姑妈那里打听过。姑妈只用了六个字概括她的命运:不顺、命薄、克夫。他当然不认同姑妈的说法。她压根都没出嫁,何来克夫一说。不过是定亲的那家人遭了不幸,归咎于她而已。从此,她因为世人强加给她的标签而对婚姻失去信心,对流言讳莫如深;自尊心受到强烈的伤害。诚如姑妈所说,她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在恋爱的打击下一蹶不振,从此断了婚嫁的念头。又或者她心气儿高,周围的男人都不入眼,等她有了意中人,结婚生子也是水到渠成,不过比常人稍微晚点。她父母不在了,也没人逼她出嫁,最后的决定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像他,被父母催着赶着,扭着脖子推进婚姻的大门,哐当一声就把门锁死了。任他如何挣扎痛苦,都回不去了。他的这颗心从此就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原来,在恋爱和婚姻上,他和妹妹两个人都是一样的薄命啊!当年,若不是因为他的羞涩、他的怯懦、他对父母的孝心到了愚昧的程度;和他对父亲宗教般的崇拜。在谈婚论嫁的年龄,他有勇气拒绝父亲的安排,并大声说出心中所爱,结局又如何呢?还能落得像今天这样的境地吗?在失意凄凉的夜晚,他曾一遍一遍的反复自问,把这一切归结到一首古诗上:
我生君未生
君生我已老
我怨君生迟
君怨我生早
……
在无数个孤独寂寞的夜晚,他为她作了一首诗——
站台
我在一路站台上车
亲爱的
你在哪呢
是不是还在二路上
或者三路上
一路拼命的往前跑
等你跑到了
车都已经开了
站台的地上
洒有零星的玫瑰花瓣
和一截燃尽的蜡烛
还有几颗掐灭的烟头
和几只泪渍斑斑的信蝶
……
除此之外
还有一颗焦灼的心。
你总是说我
走的太快
我总是说你
跑的太慢
我愿车子
掉下两个轮子
你愿胁下
生上一对翅膀
轮子没有掉
一直往前跑
翅膀没长成
却让玉足成茧
我的亲爱的
如果前世我欠你的
今生还无法偿还
那就等到来世吧
来世的路
肯定比今世短
也比今世平坦
你跑的时候
不会玉足成茧
我走的时候
要让车子倒开
他把这些诗放在书房最隐蔽的地方,等到扉页变黄了,撕下来再写一首。一首比一首惆怅……后来,他当了局长,这些儿女情长一度被封冻起来。直到母亲去世,临终前提起她来,他的忧伤才又从心底浮游到心口上来了。让他认识到自己的心从来没有因为岁月而更改。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然而,当他爱的人突然从天而降亭亭玉立的站在工商局大门口时,他被惊喜和幸福迷惑了心智,还以为她是来办执照的。等到她说,不是的,哥哥,我来看看你。他多么激动啊,不知所措。在小周的提醒下,才想起ktv这种地方,也是适合旧人相聚的。他头一次感谢红珊瑚,没有从心里讨厌它每到傍晚就会传出的震耳欲聋的人们扯开嗓子干吼时所制造的噪音。然而,一旦玉红的天籁之音从他的耳边悠悠的响起,他沉醉在其中,一下子想起了箫伯纳的至理名言——不懂得音乐的人就不懂得生活。
当他们分坐在沙发的两头,都还没有从成年人的拘谨中回归到儿时的无拘无束时。那时,他借着烟雾,一遍一遍在心里背诵泰戈尔的诗。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而是我站在那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爱的痴迷
却不能说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我不能说我爱你
而是想你痛彻心脾
却只能深埋心底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我不能说我想你
而是彼此相爱
却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一股气息
却还得装作毫不在意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无法抵挡这一股气息
却还得装作毫不在意
而是用一颗冷漠的心
在你和爱你的人之间
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树与树的距离
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
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树枝无法相依
而是相互瞭望的星星
却没有交汇的痕迹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星星之间的轨迹
而是纵容轨迹交汇
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瞬间便无处寻觅
而是尚未相遇
便注定无法相聚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是鱼与飞鸟的距离
一个在天
一个却深潜海底
这是多么无奈的现实,这现实在他的心上多加了一道紧箍咒。生活之咒语每念叨一声,他的心就痉挛一次。忍着疼痛沉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最大的希望就是等待黎明的曙光把他从黑暗中唤醒,回到他希翼的现实中来。
那时,市里传出了消息:王简要回来了。
她回来不可能像传说中的那样,带回省里的检查组。一切都风平浪静。她看似旅游去了。把祖国的大好河山都看饱了才风采依旧的归来。对于上城市的领导层来说,毫发无损。这消息振奋人心。尤其振奋李市长的心。她像一个抱着葫芦过河的孩子,生怕葫芦沉下去了。把它夹在腋窝下举在头顶上都不能保证安全,最后只能咬在嘴巴里。把嘴唇咬破了才飘飘浮浮的过了河。上岸了一看,河水还不及自己的小腿深。真是自己吓自己。可想而知,她近来受了不少的煎熬。眼窝都陷下去了,经过仔细的妆容才掩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