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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黄土与稻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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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在蓝天,还是在那间曾经相约过的玫瑰房的雅座里,李市长和万局长两个人相对而坐,各自吐着烟雾。不再展开关于兔子老鼠火与飞鸟的讨论了。他们彼此沉默着,沉默的透过烟雾,看对方复杂的表情。又通过表情揣摩对方的心思。李市长因为王简失踪而引起的焦灼感使得那张美丽的脸显出几分憔悴,看起来心事重重但又楚楚可怜。
就这样默默的坐了几分钟,方局长起身为李市长斟茶。她站起来挡住了茶杯:玉青哥,我不喝茶,喝咖啡,不加糖。
她喝了几口,面色好起来了,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幽幽的说:玉青哥,有什么难事,你就直说吧,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受了伤害,这委屈和伤害都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强加给你的。
可是,你想过没有,即便是没有他,你的委屈和伤害就减少了吗?它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你身陷其中不知其疼罢了。
我所有的委屈加起来都抵不过一样东西给我带来的疼痛。你知道我的来意就好。不然,我以为万能的李市长又在忙于事业而把自己的宝贝弟弟给忽略了。他正在经营的伟大事业不是你一手撑起来的吗?怎么?这会儿身边的人出了点事,就这么健忘,把自己的作用力都给忘记了。
玉青哥,你想挖苦我就尽量挖苦好了。不过,有一点我要声明:当初,扶持办厂,我的出发点是好的,不是要让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往斜路上走。他一步没走好,步步都错,这一切你都以为是我在背后给他撑腰。我敢对党发誓,我李墨兰也有一颗红心,也想振兴一方经济。至于说,我的亲属和我的属下们是如何操作的,这一点,我承认,我是因为忙于政务而疏于管教了。
怎么?把万亩良田变成了死土,把农民的心血变成了泪水,把人民对党的信任变成了怀疑,把官民关系变成了仇视,你一句疏于管教就过去了吗?
如果你过得去,我可过不去呢?
说着,他从皮包里拿出来一些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桌面上,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捧着一件精美的瓷器,极尽爱惜保护之情。
李墨兰低头一看,看到的是几棵麦穗和稻穗,还有一捧土。
玉青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没带上镰刀和锤子,国徽上的标记不止这些啊,你这是在提醒我的党性吗?
方玉青笑了:你慌什么?又心虚个什么?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自己先乱了阵脚。要是王简引来了调查组,不就更露绌了?我印象中的李市长可不是这样的啊?
玉青哥,你就不要嘲弄——也别吓唬我了,你知道我胆子小,从小见到一只蚂蚱——
停——我今天带了东西来,不是说从小的。看吧,这就是目前我市和其它地区所面临的灾难,它将影响几代粮食的质量和产量,也凉了几代农民兄弟的心,你但凡有点党性,就不会默许和纵容他们……
我没有默许和纵容。我……玉青哥,你要看看我的心吗?看看它是为谁而跳动的。
如果你的心是为我一个人而跳动,我觉得它不够容量;如果你的心是为人民而跳动,我觉得它不够温度;如果你的心是为党而跳动,我觉得它不够重量;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完美的理想主义者,与你的锦绣人生格格不入,还这样人微言轻的坐在你面前,意在提醒你的注意力,——把它稍微分散一点,从一个方面转移到另一个方面上来。若非如此,说到底,我们两个不过是一对政治上的冤家。你就直呼方玉青其名吧,何必还哥长妹短的佯装亲切,听起来好像是同一条道上的人。
你怎么贬损我,你都是我的哥哥,你怎么不承认你都曾经保护过我,这一点,永远无法更改。至于说,我们同不同道,那都是李天然这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巴把我给溅黑了,才使得玉青哥对我如此相看。看来,不惩罚他就不能平复你的愤慨。唉……若是惩罚得太严厉,伯父伯母都不在了,他一个人 ,该落到怎样的田地呢?我这个当姐姐的,曾在伯父母临终前发誓,要好好保护他。伯母听到这句话,才放心的闭上眼睛,松开了紧紧抓住我的手……
李墨兰表现得软弱无力,垂下的眼睑下闪着晶莹的泪花。接着说道:岂不落得和当年的我一样,栖息在别人的屋檐下讨生活……
方玉青冷冷的看着,站起来就要走:我这一趟也是白来了,既然亲情比党性更重要,李市长你就好好的照看着,免得到后来越积越多,连你都照看不过来了。
玉青哥,玉青哥,你不要走,你听我说——
李墨兰慌乱的追上来,从背后扯起了他的衣角,泪眼婆娑的恳求他留下。她这一扯,他的心受到感染,想起了某个似曾相识的场景。
他们又回到桌面上,寂然而坐。
她伤感的自言自语的重复着上面说过的话:无论你怎么不承认,你都是我至亲至爱的哥哥,你曾经勇敢的站出来爱惜保护我,方伯伯给我们一家平了反,让我们获得了新的生命,这一切历史的渊源,我永远铭刻在心,永远无法忘怀……
大仲马说什么来着?大仲马说:历史是他挂小说的钉子,你能否把这颗钉子从你那坚固的心上拔掉,用来惠顾一下现实和眼下发生的种种。
玉青哥,你不要操之过急,总有办法让他改邪归正的,你给我一些时间,只要……只要王简能平安归来,上城市风平浪静了,我——我就狠狠的整治那一帮人。我相信,就是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替我暗中保护他,他才变得那么有恃无恐,才把他引到斜路上去了。你放心,我会一步一步的将他扶正,不让你再为此操劳了。你的这个样子,不知道让我……让我怎么揪心了……
托你的福,也托你的关照,我的这个样子其实不劳市长操心。只是,你的保护符——那只玉牛,一会儿我要物归原主了。——它对我一点作用都没有,带着它,我的队员们伤的伤残的残,,不但不保平安,还招来了灾祸。至于白花醒酒羹——它不过是假借辞而已,原来是一首劝谏诗,我拜读过,不能领会其要旨,更吸收不了精华。我一直都是个醉酒的人,没有醒悟,可惜这辞给错了人,失去它应有的价值了。
说着 ,方玉青漫不经心的把玉牛和诗本从皮包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推到她的面前。把穗子和干土小心翼翼的装了进去。
她没有拿,若有若无的看了一眼,朝门外的服务员叫了一声,服务员应声而入,将它们收了起来。
话说到这里,他们都不抽烟了,慢慢的,烟雾散尽了,空气清新了,他们同时深吸了一口,把心里的郁结吐了出来。
玉青哥 ,我们好好的坐下来, 说点别的好吗?谈点生活和文学诸如此类的话题,我真想……和你说说话,可……
说点别的?谈音乐谈文学,那都是上学时候的事儿,好像一进入社会,这些都淡出了。拿莎士比亚全集跟纷扰的人事比起来;拿梵高吃土豆的人跟经济指标比起来;拿贝多芬的D大调跟上级下派的任务比起来,前者显得太抽象,后者又显得太具体。我们都是被生活的桎梏裹挟着而被迫放弃了生活的人。彼此都太忙于追求,只是追求的目标和方位各有不同罢了。我们都太忙于生活,哪里还有时间生活呢?
照你这么说,我们是被生活绑架了,被纷繁复杂的人事和你争我夺的利益绑架了,不知不觉做了生活的奴隶。与其这样,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又是什么,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活着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更好的活着,诚如天上下雨是为了滋润大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在于——单从表面上来说,它没有任何的意义和价值,我们需要费力的挖掘,才能发现它的美和真谛;可惜大多数是不善于挖掘的,只停留在表面上。我们生下来,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别人,这一点,是毋容置疑的。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有的人是为了别人,有的人是为了自己。诚如你和我。在每每的交集中,都是如此!但是,我希望你为了自己活一次。
我也想,但我好像不属于我自己,我是大地之子,我要把这弱弱之躯奉献给它。而你,就不一样了,你看到我放在桌上的被荼毒了的土质和稻穗毫不动容,也没有问过是谁荼毒了它,却敏感得犹如惊弓之鸟。你的样子,让我看到你权欲的一面胜过对人民的感情,胜过对党的忠诚。说白了,绑架你的不是生活,恰恰是你自己——就像我是我自己的奴役一样。
玉青哥,如果我不是更爱权力,我就不会这么爱你;我爱权力的同时却又更加爱你。这是构成我生命的一个整体,缺一不可,如果哪一天,我的这个整体被分开了,我的生命也黯然失色,失去它应有的绚烂了。
你真是一个饱满的人,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饱满。
恰恰相反,玉青哥,我有好多时候是虚空的 ,颓废的,孤独的……但有时也郁塞肿胀得满满的,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但是,只要想起你,我的灵魂就会发光。你是我在周围的世界,所能发现的,最后的净土,我不顾一切,都是为了爱你。
是吗,我可承担不起。我在有限的生命里,需要承担的东西不多,但就你所说的这一点,就显得尤为贵重了。我心量小,受不了除俭素之外的任何惊吓。李市长就请收回这句话吧,你会因为自己的一时口误而后悔的。
方玉青……你……你……我受够你的清高受够你的冷漠了,你把这一套假惺惺酸溜溜硬邦邦的把戏玩够了没有?如果没有够,我还会继续口误,还会继续说从小,还会继续纵容李天然跟你作对,除非……除非……哎呀,天哪!看我都说了什么?呜呜……
李墨兰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伤心欲绝的样子任神仙见了也动容。他不由得站起身来,轻轻的扣了一下桌子,递了包纸巾过去。心想,这一趟又算是白来了,和上回一样,总是谈着谈着就跑了题,以她的眼泪收场,以我的失败告终。
仿佛与他的心里话对白,李墨兰抽出了一张纸巾递到他手上,又摁在自己的眼睛上。刚一摁上去,就又洇湿了,把他惊慌得不知所措。
他冲着服务员无力的招呼,给我拿酒来,拿四瓶,十五年白云边——不,不,浓度高的,越高越好……李墨兰听到这儿, 自己收干了眼泪,对服务员眨眨眼睛又低声嘀咕了几句,服务员会意,照着吩咐去做了。她呢,自知再留下来徒增伤感,给他点了几个菜,自己却默默离开了。
方玉青一个人自斟自饮的唱着独脚戏,不等菜上完,就喝了几大杯,醉意朦胧道:酒真好啊,一醉解千愁,千愁一醉酒。有人说什么来着?酒至三巡莫走路,走路你要走大路,大路车马行人多,上山趟河人孤独 ;酒至三巡莫过河,河水深深淤泥多,芳菲岁月任他走,没及半身人蹉跎……噢,百花醒酒羹,劝人随大流附世俗人云亦云明哲保身,多谢提醒,可我还要上洞尔山哩……服务员,拿酒来,度数高的,越高越好……
局长……局长……看你,咋又糟蹋自己呢?李市长离开了,我才进来的,只一会儿功夫,咋就喝成这样。快回家吧,车门都已经打开了。
回……回啥家?送我回办公室好了,那个家,我早受够了。
局长……回家了睡一会儿,人就清醒了,也舒服些。办公室,你就没受够吗?
哎,怎么走了,正上菜哩!
服务员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喊。
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文馨还坐在客厅里等他。
她从来都不等他,不管他是早是晚,是辛苦还是疲惫,能避开时尽量避开。
今天晚上是个例外。
她吸取了以往的教训,每当她做了一件类似出售书法作品的不高雅收费——当然也就这一次,她自己也感到理亏的事情时,他总是不依不饶的,用劲的敲开她的房门,狠狠的批评一番。她早早在心里准备好说词,免得到时候话不投机,又落得灰败的收场。
我咋听说,你最近跟蔸子深的人叫上了板啊,你那个单薄的样儿,能憾得动他们吗?
趁李刚将他扶稳当,在沙发上才坐定,人还没顾得喘一口气儿,他自己也还在半醉的状态,一时还不顾得批评她,文馨先说开一个话头,把矛盾的焦点给引开来。恰好李刚已经出去,把门给带上了。
憾……憾不动,至……至少,也可以摇一摇,掉下来几片叶子。
方玉青,你还说我幼稚,做事欠考虑,把一个试图行贿栽赃的人招引到家里来,差点坏了你的名节,毁了你一世的清誉。你跟上头的人叫板,就不怕毁了一世的前途啊?
啥……啥前途,前途是个盲点,我正要绕道而行,回转到本属于我的前途上来。怎么,你也和齐局长他们几个一样,沉不住气了,抓权的欲望就要膨胀起来了。
玉青,不是我要抓权,权力就在你的手边,你只要勾一勾指头,它就过来了。你是老局长,资历深,群众基础牢,不比那几个猴精要稳妥十倍。到手的机会你都不珍惜不利用不钻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莫不等到菜也凉了,酒也冷了,人家把娃子捡走了,你在后面捡衣胞子。
你——这么粗俗的话你都说得出来,我真替你害臊。
真正害臊的不是我,应该是你——你一个资深局长,到时候落在几个小鬼的后面,那才丟人哩。我都替你走不出去。
我有什么走不出去的,难道不当局长了,我就不是方玉青其人了。文馨,多谢你的高抬,把我当个人物看待。实话说,我压根不想做一把手。你的期望值有必要放低一点,免得到时候失望了,心理上受到打击。
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失望,眼下就非常失望。组织部进驻你不管,给那几个创造了良好的亲近机会;李市长回来好几年了,那些原本认都不认识的人都攀上那棵大树,志得意满坐在高枝儿上荡秋千哩。更不要说肖志国等人,早就是她跟前的红人。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把那些半吊子劳改犯超生罚款应该被开除的人都囊括到自己的门下,正经有本事的人物却被你得罪了。不但得罪,压根跟人拧着干,连带着一起挨了地区领导的整。当官当到如此地步,受打压到了如此程度,你总该醒醒了。什么人你不好得罪,单得罪得罪不起的人。照我看哪,你这是斑鸠不下树——肚子里有食了。一个二把手,有什么了不起,我压根瞧不上,就你心满意足一动不动的稳坐钓鱼台啊?所有的一切归纳成三个字,没本事……
是一圈没转过来,只转了半圈儿,是一块砍不成大料的边角……好吧,你下面的话我都替你说了——不过,你还兴许说对了。我就是没本事,我不但做不了一把手,连这个二把手,也做的有点勉强,有点力不从心,有点捉襟见肘,也有点顾此失彼山重水复。不瞒你说,我早就想脱下这身官服,做一个平头百姓。你又失望了吧。让你失望的事多着呢,何止这一件。文馨,我们俩儿走在一起,真是老天安排的恶作剧。我不知道,上天安的什么心,要让我们俩儿走在一起。你哩,是一个眼皮子朝上的人,而我恰恰相反;像刘双玲范于同陈茂林这一类人,别人看到——包括你在内,都嗤之以鼻避而远之,而我却因为他们的生活窘况而感到深深的不安。上面人讲话是怎么说的,群众的事情无大小,领导的责任无轻重。我放不下底层的人也不笼络上层的人 ,更不会以牺牲底层人的利益为代价去达到自己升官发财的目的。这么多年了,文馨,我们两个人为了这一点反复较量,你都不能深入我的内心,摸摸它是为谁而心痛。还一味的强调仕途哲学,你的这一套对我管用吗?芳菲岁月任他走,没及半身人蹉跎。我……我被岁月的淤泥都没及半身了,你咋还这么振振有词,从来都不知道我内心真正的需求是什么呢?
之所以 ,这么些年,我俩儿看起来是一对夫妻,实际上连邻居都不如;邻居们见了面,还点头打招呼。我发现,我们不但不能在一起睡觉,也不能在一起吃饭,甚至不能住在一个房子里。如果……如果飞翔动物可以和爬行动物们引为同类的话,林黛玉可以和薛宝钗成为知己,那么,文馨,我们俩儿试着作一对夫妻看看,有可能做的很好哩。
他痛苦的再也不想说下去了,虚脱的躺在沙发上,喉咙丝丝的冒烟儿。他习惯性的叫了一声:小周,给我倒杯水,老半天不见动静,这才起身自己倒。一个不稳,就跌坐在沙发上。心里愤愤道:看我被两个女人给整治的,都分不清家里家外了,家里家外都让人不得安宁。
小黑跑过来了,看到主人躺倒,就跳到他的身上,舔了几下,用忧郁的眼神看着他。
是你啊,小黑,去吧,去给我倒杯水过来,我快渴死了。
小黑飞快的离开,跳到桌子上,衔了一只苹果来,他慢慢的吃着,感觉有些睡意了。
文馨也很委屈,她在低声的抽泣,她很久都没哭过了,害怕声音大了,被人听见,发现他们夫妻之间的不和睦。因此,那哭音就变得压抑,在这苦恼的夜里向后延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