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幸福有天意》郝幸福

2、chapter 1

　　天气很热。

　　阳光正炽热地直射大地。

　　田地的庄稼都恹恹地干枯枯。

　　山边的小路上三不五时就有人挑着草或担着柴，一步一颠地往小村里赶。

　　舒可妍赶着牛儿不紧不慢地往回走着。

　　纤细身影与粗壮的牛儿比起来，显得娇小。

　　那静静的溪水闪耀着粼粼的金光，透明而纯净。

　　一切都很平常，很平静。

　　可牛儿突然暴动起来，挣脱绳索的钳制，一个劲往前跑。

　　那力道突如其来，将原本稳稳牵着绳索的舒可妍甩到了河里。

　　她站不起来，浅浅的溪水把她的衣服弄湿了。

　　舒可妍猛地被灌进两口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溪水，挣扎着抓住旁边的水泥地。

　　她全身都痛。

　　可她却没有时间去检视被尖锐石子划出的伤口，因为最可怕的一幕正在她眼前延展。

　　她呆呆地看着路在眼前断裂，以一种狰狞的面目破碎，就连她握住的岩石沟墙也瞬间分裂。

　　轰轰地剧响不断回旋，像深山里的暮鼓晨钟。

　　路边的树木倒了。

　　远处的楼房也跟着倒塌。

　　短短几秒，世界在舒可妍的眼前崩塌。

　　她惊，她恐，她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尖叫声、哭号声从村里传出来，声声打进她的耳膜，每一声都牵扯着她的神经。

　　应该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可却仿佛过了几世纪那么久，土地终于停止了摇动，停止了自虐的撕裂。

　　舒可妍踉踉跄跄地从溪沟里爬出来。

　　鞋子被水冲走了，不知所踪。

　　她光着脚往家的方向奔跑。

　　他们家的房子很坚固。

　　阿嬷常常自豪地说他们家的房子都是用最结实的钢筋水泥盖起来的，没有一点点的偷工减料。

　　没错。

　　她的家才不会有事。

　　他们家的房子很坚固。

　　地震、台风、水灾……通通都不怕。

　　她得快点回去，免得阿嬷担心。

　　跑着跑着，她看见路也塌陷了，变成一个个小山谷。

　　她恐慌忧郁，手脚并用攀爬着走过回家的路。

　　越跑越触目惊心——

　　阿艳家、阿静嫂、洪伯家的小卖部……原本熟悉的房子一幢幢略过眼帘，不是半倒就是全倒被夷为平地。

　　她应该停下脚步去看看他们需不需要她的帮忙。

　　可是，她没办法……她得赶快回家，不让阿嬷担心。

　　阿嬷年纪大了，她不能让她替自己担心。

　　她越跑越快……

　　脚底磨破了皮，小腿上面婉蜒交错着细细地、密密地红色鲜血。

　　舒可妍没有感觉到痛，她边跑边喊，“阿嬷别担心，别担心……我在这里……我没事……”

　　跑啊，再跑快一点！

　　快了，快了，就可以看到家了！

　　倏地，舒可妍停下脚步，发怔，她的神经也跟着绷断了，害怕、恐惧无助的颤栗像电流般震慑地在她全身各处发作。

　　那个让她引以为豪的家怎会变得歪七扭八？

　　“阿嬷——”

　　霍地，尖锐的大喊从她喉咙里爆出。

　　回应她的是一片死寂。

　　那些她以为可以保障阿嬷安全的钢筋水泥无情地覆盖住她的家人。

　　她冲过去，用手不停挖，不停搬……

　　“阿嬷——阿嬷……”

　　舒可妍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变得这么无助，刺激着她的痛觉神经，扯紧她的心。

　　“阿嬷、阿嬷……你说说话让可妍听听你的声音知道你在哪里，好不好？……”

　　泪水沿着脸颊滑下，点点串串，她恨恨地用力扒着那些砖、石。

　　她的手心，五指渗出鲜血，鲜血网得她的心也要窒息。

　　不、不！

　　不会死的！

　　不会死啦！

　　阿嬷最疼她的，舍不得丢下她啦！

　　“阿嬷，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阿嬷！”

　　她哀恸地呼天唤地却唤不回那熟悉的温暖。

　　天黑了，天又亮了。

　　她一刻不停地掘着、挖着……

　　不知道掘了多久，不知道挖了多久……

　　周围开始有人的声音……

　　他们在说什么，她听不清楚，整个人恍恍惚惚地。

　　她只是专心挖着脚下的石块，固执地想要把它们全部搬空。

　　阿嬷就被压在这下面……她一定更害怕……更无助……

　　阿嬷不要怕……再忍一下……再坚持一下……一下下……

　　直到一双又一双手覆上她的肩，阻止了她继续挖掘的动作……

　　她才抬起头。

　　他们在对她说话，他们在说什么？

　　浑厚低沉的男声，清脆娇柔的女声成为这个世界的唯一。

　　舒可妍看到了曾经只在电视里才看得到的镁光灯、录音笔、话筒……全部对着她。

　　眼前是光和声的海洋。

　　人群包围着她。

　　那些目光中有同情、有怜悯、有惋惜……

　　舒可妍瞠大了眼，觉得头痛腿软。

　　想退，退无可退。

　　想走，无路可走。

　　满耳人声让她头晕目眩。

　　舒可妍抱着头蹲下来，蹲在地上。

　　她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影子重重叠叠，眼前开始像电影镜头般交错重叠着一双双白的、黑的、黄的、绿的、红的、大的、小的脚——

　　空气恶劣，呼吸急促，她的头更昏了，更乱了，不禁失声尖叫。

　　纷乱喧哗止了。

　　周围安静下来了。

　　只有她，她停不了。

　　她还在发抖……还在不间断地尖叫……

　　然后，突然一只很大的手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带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中年男人有一双爱笑的眼睛，带着让人安全的笑意。

　　“救阿嬷……”她的喉咙干涸，只能发出这样口齿不清的单音。

　　中年男人拭了拭她灰头土脸的颊畔，他说，“我带你先去把身上的伤口包扎一下，以免发炎。”

　　她泪流满面，流不尽满心哀戚。

　　“求你救阿嬷……”

　　帐蓬。

　　这是她见过最大的帐蓬。

　　里面没有多少人……但却都是她熟悉的面孔……

　　她该过去跟他们打声招呼的，就跟以往一样。

　　可她办不到，她没有力气。

　　她被满满的哀恸压得喘不过气。

　　村里的路断了，设备运不进来，只有一些空运来的简单的医疗设施。

　　双手缝了十几针，她没有感觉，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一碗热腾腾的泡面在她面前，散发着热气，很香。

　　“吃点吧……”阿玉把筷子递给她。

　　舒可妍接过泡面，她想问阿玉，她的家人也被压在瓦砾堆里了吗？

　　她也跟她一样地心焦吗？

　　可是，声音出不来，泪一滴滴落进泡面里。

　　舒可妍的手缠了满满的纱布，筷子好不容易夹好了面，可总送不进嘴里。

　　终于将面送进嘴里，咀嚼，却是满满的苦涩。

　　第一次，从来不浪费粮食的她，只吃了一口，剩下的再没动。

　　就这样，在浑浑噩噩中又过了几日，她没有感觉。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希望变得渺茫，直到消磨殆尽。

　　舒可妍缩在帐蓬的角落看着眼前这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身材高挑，偏瘦，浓眉俊眼，爱笑的眼睛多了那么一点点说不上来的沉郁。

　　她认得他。

　　就是他带她来帐蓬的。

　　她朝男人微笑，那笑宛如朝阳云彩般，非常动人，“天堂比地球好，所以，阿嬷才会去那里，对不对？”

　　男人没有说话。

　　突然间，她咯咯轻笑，笑出了泪来，“一定是这样的……”

　　邵博艺的心如闯进了地狱的冰窖一阵一阵寒颤，他说，“你跟你阿嬷相依为命，你阿嬷过世之后，你的生活……”

　　舒可妍惊瞪着双眼，“你怎么知道我跟阿嬷相依为命？”

　　“我知道你们家生活困苦，你才十五岁，还有在上学吗？”

　　“我上不上学关你什么事？！”不安让她提高了音量。

　　“我叫邵博艺，一个想帮助你的人。”他露出真心的微笑。

　　邵博艺？

　　“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对她来说，他只是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外地人。

　　“别逞强。”邵博艺将手温柔地落在她的头发上，“跟我走吧。”

　　阿嬷没死的时候，可以保护她，而现在……

　　一直安心地窝了十几年的地方也在一夕之间被摧毁……

　　舒可妍呆愕失神地杵着，突然觉得好迷茫，好茫然。

　　“跟我去顺城，我会照顾你的。”

　　他照顾她？

　　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居然说要照顾她？

　　太诡异了！

　　太不合理了！

　　“你有什么目的？”舒可妍防备地问。

　　“目的？”邵博艺哑然失笑，轻微地顿了一下，“你放心吧，我帮你纯粹是因为和你父亲舒云升是好友。”

　　他和舒云升同是海军，在同一个舰队。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操作失误，舒云升他也……

　　事隔了十年，他始终无法原谅自己，直到无意中得知了舒云升的老婆在三年前就已经得乳腺癌去世，家中只剩下一个老人和孩子相依为命的消息……

　　在经过无数的纠结挣扎后，他驾着车子从都市驶进乡村。

　　模拟过所有可能会发生的状况。

　　也许他会被舒云升的母亲用扫帚扫出家门。

　　也许他会被舒云升的孩子骂得满头包。

　　也许他会被这个村的村民吐得一身口水。

　　他想过各种状况，却没想到会碰上地震。

　　可怕的地震，震掉了他原先所有的也许和假设。

　　“你认识我爸爸？”舒可妍呆住了。

　　“是的。”邵博艺的眼神有些遥远，深邃。

　　舒可妍的喉咙陡地热了，哽了。

　　爸爸是什么样子，太久了，她都快忘记了……

　　“跟我去顺城吧，我会为你安排住处，还会协助你继续学业。”

　　这个人可以信任吗？

　　舒可妍踌躇着。

　　她的内心澎湃如潮。

　　邵博艺的手就像大海中的唯一浮木。

　　舒可妍像被催眠般地缓缓递出自己的手。

　　“我相信你，跟你去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