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照》禾入

8、迷障

　　谷冬跟在鼠妖后面。他们停，她也停。他们加速，谷冬也加快脚步。

　　周老偶尔回过头，每次都能看见那个穿得乱糟糟的小个子，一瘸一拐跟在后面，好不可怜，忍不住叹口气，“哎哟喂”一声，弯腰捶腿：“哎呀，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一走快就累得不行。哎哟喂。”

　　杨简白无奈放慢脚步，偏头看他：“周伯……你至于吗？”

　　周老鼻孔大出气，吹着胡子，表情扭曲：“疼死我了，哪里不至于了？”

　　杨简白直接蹲在地上，朝他示意。周老倒退一步，连连摆手：“用不着用不着，没到这地步。”

　　杨简白没好气的笑：“不是疼得不行？快上来。”

　　周老磨磨蹭蹭趴到杨简白背上，一边别扭，一边还嘀咕着：“能走的，哪里老到这程度了？”又拍拍杨简白的背，“走慢些，晃得我头晕。”

　　就听见后面传来鼠妖两声“呵呵”。

　　杨简白背着周老，慢悠悠走着，也不着急，一面跟他闲聊：“我前段时间在书里看到一个丹方，能滋养身体。已经试着炼过两炉，效果还不错，等药效再稳定些，就给您拿小瓶过来。不说延年益寿，好歹少些体虚风寒。”

　　周老眼眶通红，把眼泪憋回去，开口又是中气十足的：“哪里要你这些？收集草药多辛苦，你当周伯不知道？周伯年纪大了，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

　　“你就是长得着急了些，有多大？今年贵庚啊？”

　　“虚岁九十三。”

　　杨简白笑：“那可真是虚得没边了。”

　　周伯抹把眼泪，回头去望谷冬，看见那个黑乎乎的点子高一下矮一下，始终跟在后面，心里不是滋味：“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八九岁吧。”

　　杨简白抿嘴，道：“摸根骨是十二。”

　　“多可怜啊，又有一股劲……”周伯喟然叹口气，知道杨简白也上了心，转而问起其他：“你师父近来还好么？”

　　“武阳城有妖患，已经发了三封飞信请师父过去。师父虽然没回信，这些天已默默画了好些符箓，都收拾在包袱里了，大抵准备下山后绕路去一趟武阳。”

　　“唉，都是些是非之地，只是可怜了百姓。”

　　他们推着东西进到一户人家院里，大约是周老的院子。

　　大门留有缝，能看见院子里的人搬着东西走来走去。

　　谷冬守在门外，靠着树抱腿揉几下脚踝，盯住对面。

　　换过腿，等了小半会儿，谷冬在地上踩两脚，又试探性蹦了蹦，有些酸痛，但已经缓过劲来，属于能忍受的地步。

　　一听见脚步声，谷冬立即站直，朝对面望过去。只有杨简白和鼠妖出来了。

　　杨简白侧开眼，只当作没看见谷冬，牵着绳子往前走。鼠妖跟在后面，手上身上空荡荡，很是轻松的模样，昂着头路过，用鼻孔看了一眼谷冬，走得飞快。

　　谷冬跟在后面，望一眼关上的大门，大跨步跟上杨简白二人。

　　鼠妖简直要飞起来，快步走到最前面，听见谷冬缀在后面脚步匆匆，还要加速。刚快几步，脖子上的绳子一紧，勒着她脑袋往后仰，忍不住倒退几步。

　　杨简白走得悠闲，手上虚虚缠着绳子，看不出用了多大力。鼠妖捂着脖子，不住往后甩眼刀。

　　谷冬快跑几步，追上杨简白。她个子矮，别人的一步要迈两步，跟着走了一会儿还总要跑两步。但也一直跟着，没掉队。

　　没人说话，三人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和谐。

　　出了城，往外走过十里路，还要继续往前走。谷冬停下脚，捂住胸口大口喘息，感觉到身体里那种撕扯感更加剧烈起来，甚至手指都忍不住发抖。

　　谷冬抬头往前看，只见不远处眼前山峰屏风样矗立，隔绝天地。

　　山脚覆着层厚厚的雪，盖住树木和山坡，不住往上，雾气弥漫，望不到尽头。

　　杨简白牵着鼠妖在前面走，正沿着小径上山。此刻恍然回头，似乎朝她投过来一眼，却并未停留。

　　刚才前面有山吗？

　　谷冬深吸口气，迈开步子想要追上二人。

　　她走得急，前面两个人则慢悠悠的，却好像无论如何都追不上，至多也只能隔着五六步的距离缀在后面。

　　山路崎岖，覆着雪，又被踩成坚冰，薄薄一层，鞋底刚触着冰面，不留心就要打滑摔倒。

　　谷冬十分注意脚下，尽量踩着松散的雪地走，但也免不了打滑踉跄，只是好险没摔得厉害。

　　遇到陡峭地方，谷冬手脚并用往上爬，到处攀能抓住的东西。

　　偶尔抬头确认前面的人还没走远，总能瞧见那两人矫捷的模样，对比自己的狼狈，谷冬咬了牙，攒着劲往上爬。

　　不知爬了多久，谷冬并没有感觉有多累，只是抬头望，总感觉越爬山越高，好似永远爬不到尽头。

　　从上山时起，杨简白领着鼠妖走的路都是不常走的路，或者说根本就不是路，总是格外艰难不便，偏偏不远处又总是被人踩得方便规整的小径。

　　谷冬跟在他们后面，爬坡爬得艰难的时候，也不偏头往旁边的小径望一眼。

　　谷冬手脚不停，心里憋着股气，一定要沿着他们走过的路线走，倒像脚下的不是路，而是什么证明。

　　似乎知道她的想法，前面慢腾腾传来杨简白的声音：“好路不走，一定要这么爬上爬下，不累吗。”

　　谷冬抬头，只见杨简白不知何时站到她上坡处，靠着树，手里虚虚缠着绳，绳子紧绷，另一端的鼠妖背对着两人，骂骂咧咧，并不回头。

　　杨简白垂眼望谷冬，十分闲散的模样：“看你短手短脚的，何必要这样自讨苦吃呢。”

　　又说：“你有这样的劲头，隔壁方山宗肯定不会不要你的。”

　　谷冬一声不吭，咬牙攀住跟前一块半人高的青石，腿蹬在石头上，一发力，上半身够住石块上缘，就要上去。右腿踩着凝冰的石面，梭地往下滑。

　　眼看要摔下去，谷冬顺势准备跳下去减轻有可能的伤害，一只手兀地抓过来。

　　一下卡住。

　　谷冬仰头，对上杨简白的视线。他表情未变，又好似冷淡几分，没捆绳的那只手紧紧扯住谷冬领子。

　　谷冬迅速回神，借着力，爬上来。

　　她一上来，杨简白旋即撒开手，后退两步隔开距离。

　　谷冬收手，也站直，干脆道：“多谢。”

　　杨简白往山下望，回眸看谷冬，问：“你知道你走了多久么？”

　　谷冬四面扫一圈，四周树木林立，白雪皑皑，有白雾弥漫，连着天边的浅灰。

　　往上望看不到尽头，往山下往，也好似遥远。谷冬张嘴，不是很确切地回：“半个时辰。”

　　“两个时辰。”

　　“到半山腰了吗？”

　　“那还差得久远。”

　　杨简白笑一声，道：“只是已经到了旁人能到的顶点。再往上，能走多远，只能看你的机缘了。”

　　谷冬眼睛亮起来，又有些疑惑：“你不是不愿意让我拜入你宗门吗？”

　　杨简白瞥她：“你不是一定要入吗？”

　　又说：“上山之路，唯有有仙缘的人才能走到最后，但始终坚持不放弃，也是缘的一部分。”

　　“前方设有迷障，唯有真正坚定者才能寻到宗门的痕迹。你不定要在里面走多久，要是感觉撑不住了，转身就能回到这里。”

　　“既然我劝说你也无用，那你自己试一下吧。”

　　谷冬语气惊喜，道：“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寻到了宗门……”

　　杨简白后退几步，面上隐约带了点笑意：“下次再见吧。”

　　话音未落，白雾漫起，杨简白的身影消失在雾里。谷冬上前去追，扑进雾里，视线由模糊变清晰，一眨眼，白雾退去，变成稀薄一些，再不见杨简白和鼠妖的身影，踪迹全无。

　　空中似乎飘着一股淡淡的青草香。

　　这就是迷障？

　　谷冬坚定往前踏出一步。白雾骤然漫起，隔绝视线。

　　雾中茫茫一片，低头也辨不清路，只感觉到脚下好似路况多变，起伏不平，石块和凝冰纠结，随时都会跌倒。

　　雾中似乎有道声音，始终呢喃，谷冬充耳不闻，径直往前走。

　　忽然那声音清晰起来，从四面八方叩问过来，谷冬一下被钉在原地，拧眉去听。

　　“你求仙问道，是为何故？”

　　谷冬道：“求生。”

　　“世人皆贪婪，你不为其他？”

　　谷冬沉默一瞬，旋即振声答话：“世人贪婪，我亦是其中一个。”

　　“所求为何？”

　　“求生。”

　　恍惚间像是听见一声叹息，声音消散。谷冬再迈步，白雾逐渐退去。一扇破落的大门伫立在小径尽头，门牌上书“端阳宗”。

　　谷冬走上前，叩门。

　　大门打开一条缝，一只眼在门缝后飞快地瞟过来一眼，下意识又要关门。

　　谷冬迅速把手掌塞进门缝，门瞬间停住，谷冬果断往里扒拉。

　　杨简白释然般呼出口气，敞开些门，把自己夹在门缝中间，对着微笑：“好久不见。”

　　谷冬弯腰往里看，杨简白堵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好久不见？”

　　杨简白解释：“迷障内布有幻阵，与外间流速不同。所谓南柯一梦……”

　　“那是多久？”

　　谷冬掰着门，往里推，没费多大力，杨简白顺从地退开位置。谷冬轻轻一蹦，跳进门槛，站到院子里，四下望了望，目光落在杨简白手上解到一半的绳子上。

　　顺着绳子望过去，另一头不见鼠妖身影。

　　杨简白坚强微笑：“半炷香……不到？”

　　谷冬“哦”一声，不太在意，对着杨简白，脸上还是惯常的冷淡表情，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一种轻松愉悦:“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只要我能找到大门，就能拜入端阳宗？”

　　杨简白望着谷冬炸毛的脑袋，目光从上至下，从下至上，反复打量，终于“哈哈”僵硬笑出声，扭身虚弱往后喊：“师父！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