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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细妹(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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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梳是福,二梳是寿,三梳自在……”
沉稳的祝福声回荡在耳边,细妹看着镜子里自己模糊的脸,脑子里却是无比的清晰。不知道当年有娣坐在这里梳起时,是不是也这样。
“好啦。细妹,从今以后就是真正的大人了。新身份,新开始。”替细妹梳起的姊妹完成最后的步骤,和细妹笑道。姊妹屋的各个姊妹纷纷道喜。
细妹一边笑着回谢,一边拿着花生糖果分给大家。
门外围了几个孩子,明仔也在其中。细妹明白这是阿妈退一步的表现。
分了“喜果”后,其他小孩嬉笑着跑开了,明仔还紧紧地跟在细妹身旁。这孩子快七岁了。
现在的明仔黑瘦,身子细长,一点都看不出婴儿时的白胖,乍看倒是像一条小泥鳅。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又圆又大,一看就知道这孩子是细妹家的。
细妹几兄妹随他们阿妈,都拥有一双非常相似的大圆眼。他们几个年幼时,总会被人夸长得机灵,那时的陈康总会很自豪地发出爽朗笑声。
“阿姑,你还会回家么?”等身边的大人也走开几步,明仔问。
“回呀。我们现在就拿些喜果回家。”细妹回答。
短短的路程,明仔总觉得好长,在看到自家的大门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声:“阿姑,你以后还会回家住么?不是像玲姨她们那样,回去只是在屋里坐一阵,就到姊妹堂……”
细妹停下脚步,“明仔,想阿姑在家里住吗?”明仔点头。
“你看,阿姑梳起了。和守真姑一样,是嫁人的了。不同的是,阿姑是嫁给自己。这样,明仔还要阿姑回家住吗?不怕被峰仔他们笑么?”细妹蹲下,平视明仔,认真地说。
“谁敢笑?我打他!那是我家,我就要我阿姑回家住。”明仔一下子生气了。
细妹却笑了,“好!明仔要记得今日说的话。”细妹站起来,牵起明仔的手,继续往家走去。
细妹三哥他们离开即将三年。三年里没一丝消息捎回,这三个人犹如人间蒸发。
世道越来越乱,外面的红毛鬼又打过来,里面呢,自己人也打自己人。天道也不好,风调雨顺的年份少,收成差,粮食上缴后,自家几乎没什么剩的,底下百姓的日子愈发难熬。
细妹家里没成年男性,田被分摊了大部分。留下的那点地,细妹阿妈和大嫂日夜耕作,明仔不到四岁也到地里帮忙,但,还是填不抱肚子。幸好细妹每个月都捎钱和吃食回家,孤儿寡母这才都还活着。
细妹的主家在上周回了香江。离开前,遣散了宅子的下人。吴妈年纪大了,决定回乡带孙。主家让细妹富仔跟着他们一起走。但主家也明确不会在香江久住,他们全家准备搬迁到新加坡。
富仔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当场就高兴地答应了下来。只有细妹为难:她从未想过要漂洋过海,远离故土,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谋生。
“我们会在香江停留两个月。你收好船票,记住这个地址。到了后,在码头随便找个人问都能问到的。”离开那天,少爷把写着家庭住址的纸条和到香江的船票塞到细妹手里。
这孩子已经十一岁了,读书厉害,在外面时的言行举止俨然一个小大人。但此时,黏在纸上的手汗泄露了他的情绪。
“心姐,你要过来找我呀。一定要呀……”小姐含着泪,抱住细妹蹭了又蹭,才依依不舍地被哥哥牵上车。小女孩六岁多了。她两岁时,细妹替代生病的芬姐成了她的保姆。这是她第一次和细妹长时间分开,很不习惯。
细妹红着眼眶,看着他们的车慢慢驶出了视野。
回村不到两天就有人上门向细妹阿妈打听细妹的亲事。细妹这年二十三岁,放细妹阿妈那时,她算是老姑娘,无人问津的。然而,近年时势差,周边好多女孩纷纷出去做工,一做就是几年或十年不等。甚至极个别村出现女孩集体自梳,一起外出谋生的情况。因此,现在的细妹还在被相问的范围。不过,这里面没有细妹阿妈认为适合的人家。
这几天,细妹白天和阿妈大嫂下地,晚上就着清亮的月光编织用品,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然而,只有明仔一个小孩在家门口,一边跳一边舞着随手捡到的树枝。冷清空旷又提醒着细妹这与那时的截然不同。如果阿爸哥哥们还在,家里得多热闹啊,应该还会多几个侄子侄女呢。
“别玩了,待会又喊饿,说睡不着。”细妹大嫂叫住儿子,“快去冲个澡。”
等明仔不在。细妹提了主家的事。
新加坡在哪里,细妹阿妈她们三个女人都不清楚,只知道和去大马一样,都是下南洋。估计也得坐船,在海上漂一个多月吧。如果细妹跟主家过去了,很有可能十几年或甚至一辈子都回不来。
细妹阿妈不赞成,她想让细妹嫁人,就嫁周边村适合的人家,不要离得太远。现在暂时是找不到符合细妹阿妈条件的人家,就算有,细妹也不打算嫁。
这两年细妹越发不想嫁人了。这世间对女人的束缚太多了,就连主家太太那样的女人,也有许多说不出的心酸。细妹想出去做工,又没那么快找到合宜的主家。这两天,她在打听缫丝厂招工的事。
真正让细妹下定决心梳起去香江的契机是,再次听到三哥的消息。
凤竹村里有人近日返乡,说在省外见过凤竹小弟。据说她小弟当时病得只剩一口气,弥留之际嘱托同乡向家里,还有细妹家报一声。
原来,陈安他们三个当年想着往北躲几个月就回家,但还没走几天,就在路上遇到军队,他们被强行征兵了。三年里,多场战事下来,他们三个也被分编开。最后一次见到陈安时,凤竹小弟得知自己大哥已战死。当时陈安伤得很重,左腿没了一截,存活下来的几率微乎其微。
没消息时,家里虽提心吊胆,但却有个想念,眼下是没了,连最后一丝幻想也被击碎。
“阿妈,我要梳起,然后去香江找主家。”当晚,细妹擦干眼泪,第一次和阿妈大嫂说起自己的打算。
小儿子的消息让细妹阿妈肉眼可见地委顿下来。四个儿女,现在就只剩下细妹了,她怕这次和细妹的分开,又是永别。无论细妹说什么,她一下子都难以接受。
“阿妈,我以后就是陈家的儿子。我会努力做工,寄钱回来。这样明仔才不会总饿肚子,顺利长大。”第二天,细妹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去了姊妹堂。
又是一个离别的日子。
“大嫂,以后家里就辛苦你了。我安定下来后,会尽快传消息回家的。”细妹托咐大嫂。
“你放心,不用挂念家里。我会照顾好阿妈。你自己一个女孩在外面做工,要小心身体。”大嫂不放心地交代着。
“我会的。”细妹应下,“明仔,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日后要多帮阿嫲阿妈干活,好好听她们的话。不要总想着下河摸鱼,做危险的事。阿姑会给你寄好吃的回来。”细妹看向侄子。
“阿姑,家里就交给我。你记得时常传消息回家啊。”今天明仔忍不住和小时候一样捏着细妹衣角说。
“好。阿姑一定会。”细妹摸了摸侄子的脑袋,重重地承应。
细妹看向阿妈,这段时日,阿妈迅速衰老。年轻时有神的大圆眼,现在却黯淡无神,褶皱的上眼皮重重地耷拉下来,好像睁不开似的。眼含担忧与泪水,默默地看着女儿。
“阿妈……”细妹强忍着泪水,投进阿妈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瘦得惊人!细妹心痛地放轻双手,生怕一不小心就伤了阿妈。
“细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阿妈等你回家。”细妹阿妈轻拍着女儿的后背,缓缓说道。
“阿妈,你也一定要保重。等我回家啊。”细妹含着泪说。
离开家后,她先到省城,在姊妹堂暂住房落脚一晚。出发香江前,细妹去和兰姐说了声。刚好遇上兰姐的主家派人到香江办事。那人顺带了细妹大半段路程。
到了香江后,几经波折,细妹找到了主家在香江的家。
主家俩孩子表现出的喜悦,冲淡了一点细妹离家的伤愁。
这次和第一次到省城做工不同,主家虽然是熟识的,但地方却是陌生的,离家远了很多很多。细妹刚刚熟悉这里一点,便又跟着主家踏上新的旅程。
新加坡,一个华人红毛各占一半的地方。思想文化的碰撞,建筑的特别,语言的多样等等都与细妹无关。细妹甚至来不及有任何的思乡表现,就投入了忙碌工作中。吴妈不在,她一天到晚,安排满满当当:
一大早起来烧全家要用的水,煮早饭。好了后,叫醒两个孩子,再给小姐盥洗,换衣服。伺候少爷小姐吃完,送他们出门后,自己也得立马出门买一天的肉菜。
回到家,就得开始准备午餐,否则孩子们放学回家吃不上饭。午餐结束后,炖上太太的补品。太太怀孕了,加上前段时间舟车劳顿,整个人精神不大好,得小心照看。
之后洗刷碗筷,准备晚餐,清理厨房……晚上待小姐入睡后,才是细妹自己的时间。
每天如此循环,细妹经常是一沾枕头就进入梦乡。感谢阿爸阿妈给的健壮身子,她没有水土不服,硬是适应了下来。
一个多月后,细妹已经熟悉周边的几条街市,知道哪里的海鲜最新鲜,哪里的肉最有肉味,哪里的蔬菜瓜果最划算等。
意外之喜是还在街市买东西时,细妹靠着打扮和口音,发现了两个同乡姊妹。
“杂货街后面有间“水房”,那是我们的共同落脚点。刚来还没找到工作或者转工的姊妹,可以在那暂住。有消息也可以往那边传,如果有人返乡,可以顺道带回去。”
她们告诉细妹很多有用的信息,“钱银和吃食得去专门的邮局寄,一定写清楚村地址和收件人”等等。
日子忙碌而充实。太太生下二少爷后,细妹更是每天都在打转。有时她走在路上,地板都好似棉布似的,软得不行。不过人好像是有弹性的,一段时间后,细妹又适应了。
另外,她还积极给太太做新的月子菜式。那是在街市买菜时和姊妹们学的。这些菜品充分结合当地食材和岭南的烹饪方法,听说姊妹们,已经得到了蛮多家太太的肯定。
细妹选了几道太太往日就喜欢的食材作为基础,做了起来。她怕糟蹋东西,每次煮之前都问得很仔细,煮的时候也很用心。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些都很和太太胃口。太太出月子时,奖励了细妹一枚大钱!
半年后,细妹第一次去邮局寄银钱回家,太太还特意让管家带她了。细妹再次感恩自己遇上了这样好的主家。
她一直记得当年第一次跟兰姐出省城做工时,阿爸交代的话:守住本心,好好做工,才是本分。主家再好,也要记住自己的身份。这样才不会做错事,伤本心。
日历旧了一本又一本……
细妹阿妈走了,终究等不到她的小女儿回去。
明仔大了,能支立起来,是真正的陈家孩子。上次大嫂来消息,给明仔相看好媳妇了。
省城和新加坡来往的船班越来越少,后来还停了,重开时间待定。
庆幸的是,到香江的船还继续,但听说人不能随便从香江过省城了。
细妹人回不去故土,就费尽心思想寄钱银和东西回去。后来,主家还是帮忙找了渠道。
再往后,很长一段时间,细妹和大嫂他们断了消息。怎么也联系不上……
等再次联系上的时候,连大嫂也不在了……
细妹一直在同一家做工,具体来说,也不能说同一家。少爷长大后,结婚生子,她跟了过去,又看大了一代少爷小姐。
细妹七十三岁。那天早晨和往常一样起床忙碌,准备早饭时,她一阵头晕目眩,缓了好久,才能看见东西。她知道自己老了,做不了这份工了。
那年,她决定退休,住到水房去。
主家全都不肯,细妹也倔,认为自己做不了工了,硬要搬出去。为此少爷还发了脾气。大家年纪都大了,各不相让。
最终是小辈调停,细妹在他们提供的几家养老院中,选了一家住进去。那里有专人照看,也有很多同龄人,倒也不寂寞。
少爷夫妻也经常带孙辈过来看她。
细妹很知足,惜福。
如果有生之前,还能回到村里看一眼,就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