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命》长安有余

107、鬼市，三代

　　第二天一早，巫轻云的送亲队伍，还是安安生生地便出发了。
　　北地的风，不似江南般细雨如烟。
　　见不到青墙瓦黛，朦胧云霞，却可望大漠孤烟，残阳暮雪。
　　这是巫轻云，第四次走在北疆了的土地上。
　　她出生再次，第一次死亡在此，被相里淮当成傻子一样哄骗，亦是在此。
　　这一次，她即将去完成的命运，也是在此。
　　“公主，鬼市到了。”
　　说是鬼市，不如说是一座城。
　　坚硬如铁的高耸城墙下，一个身影已等待了许久。他凝望着渐渐打开的车门，满目皆是止不住的欢喜。
　　“阿姐。”相里淮柔声唤道，“我来接你。”
　　“不敢当鬼王陛下一声‘阿姐’。”华丽的丝缎随着北风高高扬起，嵌在华贵辇车上的精致宫铃“叮铃”作响。
　　北风更大起来，将远处山顶上的树都吹得向一边倾斜。凌厉的风呜咽着，和乱沙落叶摩擦出令人齿冷的纠缠。
　　整个鬼市的城门口，人人寂静无声，群鬼无一出言。
　　只听见相里淮再度开口，语气依然柔和似水，没有一点被无视的不虞：“阿姐，我来接你。”
　　“叮铃~”
　　描刻着华丽暗纹的车门被渐渐打开，露出巫轻云正襟危坐的身姿，和那满目的冰寒。
　　“从交河镇被毁的那一日起，我便再无一名姓‘阿淮’的弟弟。流霜！”她高喝道，“关门，进城。”
　　不管是有意还是做戏，巫轻云的确是打心眼里不愿同这鬼多说一句。
　　直到她的车辇驶进鬼市，都再听不到相里淮的一丝声音。
　　“王上！”彩铃实在不能忍受自家主上被如此薄待，甚至是侮辱，“她也太不识抬举了！”
　　“彩铃……”
　　“住口！”
　　渠阂开口正欲阻止同僚，就被主上沉着脸打断了：“见她如见我，谁给你的胆子议论她！”
　　阴冷的威压直直向莽撞的鬼将压去，自心底生出的恐惧令彩铃裸露在外的皮肉青筋直爆，无比驯服的跪倒在地。
　　他颤声道：“属下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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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桑。”
　　鬼族为大历公主的送亲队准备了极其豪华的住所。巫轻云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倚靠在房间的躺椅上。
　　“你准备好了吗？”
　　随着她话音刚落，一道青色身影缓缓出现在房间内。扶桑睁开眼，一双如深林般宁静的绿眸闪过复杂的情绪。
　　“丫头啊~”他涩声道，“没几天了。你……再好生见见他吧。”
　　“他”么~
　　巫轻云闻言笑笑，像是在安慰扶桑这颗难得多愁善感的心：“不是每日都见着了吗？你难过什么？”
　　“你呀~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扶桑深深叹了口气，那叫什么见面？一个坐在宝车里几乎不露面，一个伪装在送亲队伍里，远远地都无法靠近。
　　扶桑是安身在巫轻云心脏里的，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这丫头心里无法言说的悲与憾。
　　他还是想劝一句：“悄悄地，注意一点。应该不会有事的。”
　　“不行。”巫轻云坚定的摇头，空茫的目光浮现出若不细细看去便难以察觉的痛意，衬得那双银眸竟格外的灰败。
　　“我们不能有丝毫大意，不能出毫厘的差错。”相里淮不是好对付的，就他那一肚子的弯弯绕绕，巫轻云亲身领教过，就不会再犯第二次错。
　　所以，自打踏出奉京的那一步，巫轻云便当成自己是真切的要嫁进北疆，她气闷，她悲愤，她将满腔的不满全部发泄在鬼族的迎亲使身上。
　　她没有，再和顾青识单独见过一面。就仿佛她只是被逼和亲的公主，他是事不关己的送亲人。
　　而且……
　　巫轻云扯起唇角的一抹弧度，催促道：“快去吧扶桑，我能感觉到，三代就在城东的一处。”
　　“三日后成亲之日，我在‘归梦城’等你。”
　　扶桑眉头紧皱，望着半身没有一丝转圜的神色，叹着气隐去了自己的身形。巫轻云知道，他离开了。
　　离开了好……
　　紧绷的脊背在瞬间松缓，巫轻云一时只觉浑身都不想提起一点儿气力。
　　她能怎么办？
　　她只能借着不能出错的名义，远远地避开青识。若不然，她恐自己越临近分别，越无法再在他的面前忍下不舍。
　　他太了解她，会识破她的谎言的。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夜里，巫轻云闭上眼，摊倒在躺椅上，梦境中生长着一棵极其高大的树。
　　叶如桑，枝浩瀚。
　　枝干如虬龙，转十日之轮。
　　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威压，也梦中也不弱半分。
　　突然……一切都没了。
　　“不要！”
　　巫轻云惊醒后捂住胸口，重重喘息了声，艰难到，“不能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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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鬼王大婚。
　　巫轻云半夜便被折腾起来，流霜为她捧来据说是耗费了许多鬼族绣娘心血的华丽嫁衣。展翅高飞的凤凰栩栩如生，端庄又艳丽的正红色衬得她面容越发白皙精致。
　　螺黛轻描，唇抿红脂；
　　宝玉进珠，凤冠流苏。
　　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地抬进归梦城，满城的珍稀花卉争相盛开。
　　婚嫁，是许多女子生命的转折点。
　　铺满花瓣的长街香气扑鼻，火红的锦毯一谈望不见尽头。
　　相里淮一袭红袍，头戴黑羽冠冕，韶光流转之下，闪耀着七彩星芒的光柱自天穹倾斜而下，映衬着他俊朗的面容愈发温柔。
　　他专注而又欢喜地，凝望着缓缓走来的巫轻云。
　　甜言蜜语？情投意合？还是如胶似漆……那些所有能令他嫉妒发狂的曾经，都会彻底烟消云散。
　　他可以为了她，只看现在，不忆从前。
　　“阿姐。”相里淮温柔的笑意让街边的女子们红了脸庞，他想拉住巫轻云的手，“我来接你。”
　　巫轻云向后猛退一步，双手缩回在长长的婚服下，没有言语，也再不见动作。
　　一时间，二人就这样僵持在了喜庆的红毯上。
　　相里淮唇角一抿，眨眼间，又重新扬起欢喜的笑意：“那我去前面，为阿姐开路。”
　　漫天花雨，彩光四溢。
　　万年绿藤覆盖在这座华丽的新建宫城上，藤蔓攀附于宫墙，屋檐，为恢弘的“归梦城”染上一抹悠然的绿意。
　　鬼族中数得上名号的大鬼接连早早便等候在宫墙内，人族为公主选定的迎亲队伍便安静地站在了另一侧。
　　婚车缓缓驶入。
　　巫轻云一身华贵的火红喜服，一步、一步地走进婚礼的正殿。
　　预示着喜庆的青雀，卓然飞空。
　　“雀鸟报喜，良缘良栖”
　　同样穿着喜庆的渠阂站在一侧，高声唱和着这场举世婚礼的祝词：
　　“结两姓之好，缔两族盟约……”
　　巫轻云和相里淮一同转身，在场之群鬼无不跪伏在地。
　　“桃花灼灼，瓜瓞绵绵；
　　尔昌尔炽，情敦鹣鲽。”
　　冗长的祝词繁杂而无趣，看着是对美好婚姻的向往与期待，但人不对，便只觉百无聊赖，无甚意义。
　　“谨以白头之约……”
　　轰——
　　突然，巨大的轰鸣声响彻碧空，渠阂话音猛顿，参礼的群鬼惊愕之下，无一不伸长脖子朝外瞧去：是谁？谁敢在此刻作乱！
　　“继续。”相里淮目光冷冷地看向人族那侧，沉声下令，婚礼继续。
　　轰——
　　又一声巨响接连而至，一股人让众鬼打心眼里厌恶的气息由远至近。
　　“我说继续！”相里淮的怒不可遏令渠阂颤栗，他猛地回过神，口中直言:“王上……”
　　“嘁！”这时，人族一侧传来一声冷嗤，司十一朝着手，满脸不屑地朝相里淮勾起唇角，“不去瞧瞧吗？鬼王陛下？”
　　相里淮如同看死人一般瞥了他一眼，随即，转手一把拽住巫轻云的手臂：“阿姐！”
　　“我说了，不要叫我阿姐。”
　　从一开始便不曾有任何言语的巫轻云，终于开口了。相里淮猛地转身，死死盯着那正走入正殿的女子。
　　“阿姐！”
　　来人，正是此刻本该站在他身侧的妻子。相里淮忽然明白了，他伸手狠狠拽下了身边人的红盖头！
　　这……!!!
　　所有鬼都震惊了，他们瞪大了眼，看向王上身边那个正穿着一袭婚服……面色青黑的瘦弱…..男子？！！
　　“我怜他与你相识一场，却被囚禁在城东的地牢里。相里淮，你就这么对待……你的盟友的吗？”
　　巫轻云弯起唇角，眼睁睁地看着暴怒的相里淮一掌击穿了三代扶桑的化身，看着三代又惊又惧却又无法动弹……
　　没有人会上前帮它，也没有鬼敢上前阻止。
　　“狗日的人奴！”暴躁的鬼将彩铃挥起巨大的拳头，第一个冲向人族的方向，“老子要锤死你们！”
　　“哼~”
　　一直隐藏着身份的峭岐冷哼一声，拔剑迎了上去。在他身后，是楚煦忙不迭地跟上去的高大身影：“你等等我！咱们二打一啊~”
　　另一边，司十一冷笑着架住了偷袭的浮尘，再一转身，又一脚踹开了呼啸而来的长刀，渠阂同一名鬼将，正虎视眈眈地盯住了他。
　　司十一十指成爪，对着他们方向一勾：“找死？来啊~”
　　遮天蔽日的巨大绿幕凌空而起，充斥着升级的封印结界牢牢地框柱了整座归梦城。
　　五方五行大阵，不可进，也不可出。只要阵心不死，阵法不散。
　　这便是巫轻云送给新鬼王的第一份大礼。
　　至于第二份嘛……霎时间，所有人都卸去了伪装！
　　直至此刻，群鬼才骤然发觉：什么送亲使？竟全是有名有号的人族精英修者！
　　金刚卍字印光华四射，凛冽的长枪划过碧空。“雅”、“静”二锤在鬼群中舞得虎虎生威……谁说一定要大军踏上鬼族的领域？
　　杀掉鬼王！
　　已在雁荡山脉集结的人族百万雄师，必定踏尽北疆没存疆土！
　　背水一战！
　　“你不想嫁我。”
　　漫天的打斗声不绝于耳，空旷的正殿已只剩下……巫轻云同顾青识并肩而立，与拖拽着死尸般三代的相里淮，相互对峙。
　　相里淮的前半句话中没有疑问，但后半句……又深深隐藏起不为人知的绝望企盼，“你要杀我？”
　　“是你要杀我们。”巫轻云平静地指向他手里半死不活的三代，目光不闪不避，“你引诱它变成这般不神不鬼的样子，又用鬼血伤我。为得不就是削弱扶桑之力，成全你一统大陆的欲望吗？”
　　“你根本就不打算履行这次的百年之约。”
　　“相里淮，你就真的……只是相里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