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解风情》安紫茵

2、/2/早报

　　祖国的大好青年贺瑾瑜今年夏天从国内某知名学府研究生毕业，拿毕业证的热乎劲还没过去，就被爹妈拎过去谈话了。上来第一句——

　　“瑾瑜啊，你看我和你爸年纪也大了。你正好毕业，来家里公司干活吧。”

　　说话的是瑾瑜他妈，公司二把手，江湖人称“吴总”“贺太太”“吴女士”，就是不是贺瑾瑜他妈。吴女士用慈母般的目光看着贺瑾瑜，看得他心里发毛。他可没忘这位吴女士当年拿着鸡毛掸子满小区追着他跑的场景。不敢忘啊！

　　贺瑾瑜硬着头皮点点头。

　　“你年轻，没经验，先从基层干起吧。”吴女士苦口婆心地说，瞥了眼坐在旁边的她老公，贺瑾瑜他爸，江湖人称“贺总”“贺先生”“老贺”，就是不是贺瑾瑜他爹。贺先生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吴女士准备继续说下去，不料被丈夫打断。

　　“老张这几天回老家了，你先来给我开车吧。就这么定了。明天九点出发。”贺先生直接下了命令，不欲再谈。

　　贺瑾瑜从小被他这对强势的工作狂父母摆弄惯了，没有立时反驳，但晚上睡觉的时候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睡不着。不是，他好歹辛辛苦苦读了这么多年书（且严格遵从父母的意愿），好不容易混出了个名牌大学的文凭，凭什么你说开车就开车啊？他也不是不能开，但也要至少尊重一下他的主观意愿不是？哪怕做个样子也行啊！

　　贺瑾瑜心中这些年积攒的不满达到了极点。

　　这天凌晨，贺瑾瑜订了六个小时后飞去岛城的机票，干脆没睡觉，收拾了一背包行李，在爹妈起床前溜出家门，并附赠纸条一张——

　　“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这天早上，背着包前来投奔的贺瑾瑜与拉着小推车去赶早市的贺老爷子恰好在小区门口碰上，倒省了贺瑾瑜不少事。他虽然一晚没睡，但却因为这个伟大的冒险计划极度亢奋。

　　世界这么大，就他看到了他爷爷家。怎么样，他厉害吧？他一想到贺总和吴总今天早上大眼瞪小眼的场面，心里就乐开了花。

　　贺爷爷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那“嫩（你）……”了半天。

　　“爷爷早上好，我瑾瑜啊。我回来看你了。来，我和你一块去买东西。”贺瑾瑜说着一口欢快的燕城话，从他爷爷那把购物小车抢了过来。没了小车贺爷爷看样子还没反应过来。

　　“嫩（你）咋回来了？”他疑惑地瞅着贺瑾瑜。

　　“我咋不能回来？爷爷，我这次回来啊——我就不走了，我——”贺瑾瑜想到前一阵看的新闻，灵机一动，“我回来给你当全职儿女！”看，他多么机智！

　　贺爷爷还疑惑地瞅着贺瑾瑜，不知有没有听懂“全职儿女”这个新潮说法。如果他听懂了，肯定从那个时候就在困惑错乱的辈分了。但贺爷爷何许人也，他是能把“移动大厅”听成“印度大葱”的天才，这次指不定又给听成了什么牛鬼蛇神。

　　贺瑾瑜一手搀着老爷子，一手拖着购物车，一副熟练的“全职儿女”的架势，没有丝毫不适。贺爷爷看得一愣一愣的，硬是被他给拽走了。

　　哎，管这孙子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先享受着再说吧！贺爷爷当时一定是这么想的。

　　这天上午，贺瑾瑜和小黄牛似的一边拽着他爷爷，一边拉着购物车从菜市场满载而归。菜市场的人一看着老爷子有人陪，张口就夸贺瑾瑜孝顺、说老爷子有福，平时沉默的贺爷爷听了笑得连嘴都合不拢了，顺带多买了一袋子小黄花鱼。

　　这天下午，贺爷爷就在贺瑾瑜的劝说下以每月三千块的价格把他给包下——不是，把他给雇下了。

　　每月三千块，包吃包住，自恃高材生的贺瑾瑜心满意足了。

　　全职晚辈这活听起来简单，实际上并不容易。贺爷爷自从老伴走后一直一个人过活，坚持着早睡早起的好习惯。他是个倔强的人，每天五点半起床，早上坚持去菜市场“巡视”，回来顺便从报箱拿《岛城早报》。他中午一定要看《午间新闻》和《今日说法》，之后午睡，晚饭前一定要用他专用的小酒杯喝一杯白酒。

　　贺瑾瑜觉得他的作息从来都没有这么健康、规律过。虽然他不是什么“夜店小王子”，但他也曾经为了看世界杯熬过大通宵，大晚上的和宿舍的好哥们儿一块出去吃过烤串。

　　现在的贺瑾瑜，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上午十点书店刚开门就去准时报到。真不是他故意的，是贺爷爷每天九点半准时发问：“早报呢？”

　　贺瑾瑜不能理解爷爷对于《岛城早报》的执念，他只能看到家里堆得旧报纸一摞一摞的。老爷子上了岁数腰不好，连卖废品都成问题。贺瑾瑜每天都希望爷爷忘记问报纸的事情，但贺爷爷就像是个上了发条的老机器人一样，每天准时问：

　　“早报呢？”

　　真的，谁说老年人记性不好的？他记性可比小年轻的强多了。

　　于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秋日，九点半刚过，贺瑾瑜又被家里老爷子赶去买报纸去了。

　　岛城多山。贺爷爷家在小山坡上，住在老式居民楼的一层，因为离海近潮得要命。何苒工作的文艺挂书店在山坡下面，在岔路口那，在一栋历史挺久的两层别墅里。

　　脖子上挂着家门钥匙的贺瑾瑜溜达下去的时候，恰好看到何苒把门推开。她穿了条碎花裙子，腰看着很细。她乍一见阳光，伸手挡了一下，露出一小截白得发亮的手臂。

　　这姑娘真挺好看的，贺瑾瑜以欣赏的眼光想着。燕城姑娘多豪爽泼辣，一言不合您边儿站着，姑奶奶不伺候了。比鹌鹑还安静老实的何苒在里面真是个变数。

　　出于一种连贺瑾瑜本人也不知的原因，他站在路对面的梧桐树后没有露面。他看着何苒将花盆一个个摆出来，看着她蹲下一手扶着小黑板，一手握着粉笔一笔一画地写字，后背挺得很直。黑板在她的笔触下噔噔地响，跟中学时候出板报似的。

　　她写完黑板，回屋前被一只橘色的猫绊住脚步。都说“十只橘猫九只胖”，这话可真不假。

　　何苒蹲下来，应该是摸了摸那只猫。贺瑾瑜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她用哄孩子的语气说：“大橘乖，你看这朵花花好不好看。乖猫猫，看看嘛。”

　　过了一小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突然听到何苒说了句：“呀，你快还给我，我还要拿它去骗别的猫呢！”

　　贺瑾瑜听了这话乐得不行，从树后探出脑袋，恰好看到那只橘猫一步三回头地溜走。他眼中安静的鹌鹑姑娘生气地对猫喊道：“今天没有鱼给你吃了！”

　　何苒在贺瑾瑜心中的形象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有辆车驶过，何苒朝路这边看了眼。贺瑾瑜忙藏好，但就是收不住脸上的笑。

　　和猫生气什么的，也太好玩了吧。

　　为了摆脱偷看的嫌疑，贺瑾瑜过了五分钟才等了个绿灯穿过单行线。他看到小黑板上何苒的字，发现不是促销广告而是好句摘抄，禁不住在心里想：这家书店可真是文艺到骨子里了。

　　爷爷爱看的《岛城早报》可能是这最不文艺的存在了，贺瑾瑜又想到。他拉开门，伴着风铃声踏进书店。刚好十点钟。

　　“早上好。我来买早报。”

　　“早上好。又来买报纸呀。”

　　时间在何苒的书店里似乎是静止的，就连他们的对话也是重复的。贺瑾瑜有点喜欢上这种安静的生活了，虽然他依旧不赞同爷爷订报纸。

　　何苒注意到贺瑾瑜胸前晃荡的钥匙，笑道：“你这方法倒是挺好的，我应该向你学习。”

　　完蛋了，他刚刚只顾着看别人热闹，倒忘了藏好自己的尾巴了。贺瑾瑜脖子上这根绳是贺爷爷从他储藏室的一大堆收藏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大红色的绳子上印着金色的“XX届校友五十周年纪念”。贺瑾瑜本人倒是不嫌弃，但在姑娘面前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好在忸怩从不是贺瑾瑜的作风。他得意地揪着脖上的挂绳，对何苒说：“这是我爷爷特意挑的，说红的显眼，还吉利。”

　　“好寓意。”何苒点点头，手边突然传来一阵震动声，“不好意思。”她对贺瑾瑜说，低头去看翻过来的手机。

　　何苒看到来电显示沉默了几秒，接着毫不留情地把电话给掐了，那利落劲儿像极了贺瑾瑜刻板印象中的“燕城姑娘”。

　　“骚扰电话。”何苒还对贺瑾瑜解释了一句，“那个号是房屋中介，天天问我买不买房。”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贺瑾瑜立刻对她表示深切的同情：“我也接到过这种电话，我还和中介理论过呢，但也没什么用。他们还是照打不误。别接就对了。”

　　他又说：“我有个朋友才绝呢。中介忽悠他，他也忽悠中介。最后两个人聊了半个小时，都快称兄道弟了。”

　　何苒跟着笑。“中介也不容易，都是打工的，为了混口饭吃罢了。”

　　“是这个理儿，但就是——唉，太烦了。”

　　何苒问：“你爷爷最近身体挺好吧？”

　　“老爷子身体可好了，这几天还琢磨着十一去哪玩儿呢。”贺瑾瑜扫码付了报纸的两块钱，“要我说，他可比我活蹦乱跳多了。”

　　何苒又笑：“那可要恭喜你了。”

　　一阵意味不明的沉默。

　　贺瑾瑜像是突然想起来问：“你十一有什么安排没？不打算出去走走？”他舌头下面压着的那句话恐怕就是“要不要一块出去玩玩？”。

　　何苒的答案很平淡：“看看吧，看哪天合适就出去逛逛。”

　　好一个不解风情的姑娘。

　　这一刻，贺瑾瑜很想摘下来她脸上那张面具，问问那个冲猫发脾气的姑娘，愿不愿意十一的时候和他一块玩。听说中山公园的菊花开的不错哦。不对，等等——现在谁家约会要去中山公园啊？

　　完了，他被悠闲的老年人退休生活彻底腐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