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解风情》安紫茵

1、/1/相遇

　　何苒知道，她有时会因为一些小细节对一个陌生人产生好感，比如洗得很白的袜子、被整齐折起的收据、一个对猫咪的微笑。她相信在九月二十四这日在书店遇到的这位顾客也是如此。

　　这天岛城下了很大的雨，跟老天爷发了威在泼墨水似的。天空中阴云翻滚，让人禁不住想到，是不是不远处的怒涛已经和云搅弄到了一起。所谓“浊浪排空”，不外如是。

　　何苒记得那天她手上拿了一本介绍咖啡豆及其产地的书。她不喝咖啡，爱喝茶，爱茶的香气，但她奇怪地记住了那本书，甚至记得那天在见到他之前其他琐碎的细节：

　　她记得那本书封面信封纸一般的手感，记得旁边的杯子是淡蓝色的釉，记得弥漫在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海的味道。

　　挂在门上的风铃响起的时候，何苒短暂地听到了外面的雨声。带了雨水潮湿气息的风吹进来，门关上，书店重新安静下来。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在何苒抬起头的同时，来者的手机恰好响了。

　　“您好，哪位？”男子接起电话。他不是本地人，何苒立刻判断出。

　　一段很长的空隙，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何苒听力极佳，都能隐约听到那头的声音。

　　“不好意思。”男子说了句，门口的风铃再次急促响起。一阵风刮过去，男子离开，何苒这才意识到那句话是对她说的。

　　门重新关上，安静的世界又属于她了。何苒透过门玻璃看到男子正站在檐下打电话，决定心里对他产生那么一点好感。

　　哎，看来以后自己接电话的时候也不要打扰别人呢，她在心里的小本本上默默加上一条。

　　何苒有时会因为一些小细节对一个陌生人产生好感。她在观察人群的同时学习着这些细节，并希望自己这辈子当个好人，好还一些债。

　　五分钟后，那名顾客再次出现在何苒面前。他比她高大半头，穿一身黑色风衣，几根沾了雨水的黑发粘在脸颊上，让他的棱角看起来柔和了几分。他看上去有点眼熟。

　　“请问您这有《岛城早报》吗？”男子问。何苒有点意外，但立刻反应过来。她打工的书店在老城区，周围多老年人，想来他是代家人来买报纸。

　　“有的。两元一份。码在这。”她从柜台里拿出一份折好的报纸递过去。报纸是早上到的，那时候还没下雨呢。

　　男子付了钱，接过报纸，犹豫了下，用不确定的声音问了句：“何苒？”

　　何苒愣住。她在这干了有几个月了，还是第一次被认出来。一种时隔多年的慌乱感爬上心头，但她面上依然镇定。

　　“是我。你是……”何苒感觉那个名字就在嘴边。别的不说，这张脸还真有几分脸熟。

　　“我是贺瑾瑜。”他立刻笑了，气质和刚刚截然不同。真奇怪，他笑起来时眼睛里似乎有星星在跳动，是魔法吗？“你中学同学。”

　　何苒终于想起来了。不怪她之前觉得他眼熟，毕竟他们两个人同校了六年，在高中走班时还当过几次同桌呢。她学生时代常在成绩榜单上看到对方的名字。

　　“嘿，瞧我这记性。你怎么来岛城了？”她也换上了熟稔的语气说话，就好像他们之前真的很熟一样。她一定装得很有礼貌。

　　“我来看我爷爷。这不，来给他拿报纸嘛。”贺瑾瑜举起手上的报纸，“没办法，老人看报纸习惯了。之前说好了不看报纸，好不容易给取消了，今天又吵着要看。”

　　“老人念旧，也没办法。我奶——”何苒突然住了嘴。她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了那家人，祝他们幸福。

　　贺瑾瑜注意到了这停顿。他当年没在学校的升学榜上看到何苒的名字，隐约听同学说起她家出了什么事，她后来似乎出国了。他见对方停住，不便再问，识趣地岔开话题。

　　“你在这上班？真不错，是份令人羡慕的好工作。我记得你上学的时候就挺喜欢看书的。”贺瑾瑜的眼中依然盛着笑。

　　何苒小小惊讶了一下，分不清对方是真记得还是假客套，但她脸上的笑还是因为对方的友好真切了几分。

　　“是挺不错的，还包住呢，是我梦想的工作了。你现在在哪里高就？”她揶揄道。

　　“还没找到高就，现在给我爷爷跑腿儿当全职儿女呢，”贺瑾瑜满不在乎地说，两人都愣了下，“真完蛋，辈分乱了——全职孙——全职晚辈，全职晚辈。”他连忙改口，倒也不难堪。

　　何苒被他给逗笑了。要是对方不在这，她准得笑得更厉害。不行，那样太不礼貌了。

　　“看，你终于笑了。谢谢你的报纸，改天再来找你玩。”贺瑾瑜挥了挥手上已经被他卷成一卷的报纸，迈开的步子突然停住，“对了，好不容易碰到，加个微信？”

　　何苒高中毕业的时候，微信还没流行开。现在倒好，支付靠微信，联系靠微信，离了微信人都要过不了了。

　　她有些犹豫，但贺瑾瑜看上去一副很真诚的样子。也许她可以信任他……不过加个微信，她朋友圈里什么也没有。没关系的。

　　“好，我扫你吧。”她拿出手机，扫了码，规规矩矩地打上了自己的名字，“麻烦通过。”

　　“是我麻烦你才对。肯定的，回头见。”贺瑾瑜又挥了挥手上的报纸，配上风衣显得有些复古地滑稽。他从门口拿了伞，推开门，一只脚已迈了出去，身子却又转回来。

　　“很高兴今天见到你，何苒！”贺瑾瑜的声音夹杂在秋天的雨声中，却让何苒想起明媚的太阳，就那样明晃晃的，耀眼至极。真是自来熟啊，何苒想着，冲他笑了笑，在他走后将那本搁在一边的咖啡书拿了过来。

　　贺瑾瑜一出门就有点后悔。早知道雨下得这么大，他就在书店里再等一会了。不过既然已经出来了，还是快点回去吧。指不定老爷子在家里没报纸看已经开始骂小兔崽子了。

　　一刻钟后，贺瑾瑜到了家门口，在口袋里面掏钥匙。他说了八百遍要换电子锁，倔强的老头子就是不听。也行吧，他开心就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暗下决心今天一定要找根绳穿起来挂脖上，也不管丢不丢人了。

　　“爷爷，我回来了！”贺瑾瑜进门后大喊，“我给你拿回来报纸了！”

　　倒不是贺瑾瑜想这么大声说，实在是他家老爷子耳朵不太好使。

　　过了好一会，等贺瑾瑜都换好拖鞋了，贺爷爷才慢悠悠地来了句：“回来了？”

　　贺瑾瑜推开门走进客厅，恰好看到他爷爷从他那一副打得边都磨毛了的破扑克牌上抬起眼，越过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看向他。

　　贺瑾瑜他爷爷年轻时叱咤风云，此先不提——他退休后的一大爱好就是坐在客厅里自己和自己打牌，当然订阅多年的《岛城早报》也算是一个。

　　“回来了。”贺瑾瑜乖乖地说，把手里那卷报纸轻轻搁在铺了半张茶几的扑克牌旁边，“幸好小区外面的书店就有的卖。你要是爱看的话我以后天天去给你买。”他夸下海口。

　　“好，好。还是咱金鱼（瑾瑜）对爷爷好。”贺爷爷脸上的褶子都要笑开了，“天天去买啊，咱可说好了。”

　　贺爷爷说得一口流利的岛城普通话，小时候贺瑾瑜还因为这个变形的名字难过过（也许还哭过），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也习惯了。

　　“那肯定。”贺瑾瑜当仁不让，“我明天还去给你买。你要吃点水果不？”他殷勤极了。

　　“不吃。吃多了血糖又要高了。金鱼（瑾瑜），嫩（你）给嫩（你）爸妈打电话了？他俩怎么说？”爷爷小心地瞅贺瑾瑜，看得他心里有点烦。他拿了个苹果坐在沙发上。

　　“爷爷，我早就说了，我不是他们的提线木偶！我要过我自己的人生！他们那个破公司谁爱去谁去吧。我高考完了被摁头在那干了两个月，给他们翻译公司宣传册，写英语培训材料。您看我上大学哪个暑假不是被他们提溜过去干活？我现在看到合同就想吐您信吗？”

　　贺爷爷不说话，贺瑾瑜狠狠咬了口苹果，像得了许可一样继续无情吐槽爹妈。

　　“而且人家看得上我吗？人家天天这山望着那山高呢！我从小就在别人家的孩子的阴影下长大，我容易吗我？我也想再聪明点啊，问题是我爹妈也没人家爹妈聪明不是？”

　　“我现在就想在岛城躺一辈子，顺便伺候着您。您看这风景多好啊，红瓦绿树，碧海蓝天的。比燕城强多了。”

　　贺爷爷听他抱怨了一通，重重叹了口气。贺瑾瑜立刻后悔了，虽然心里还是很不服气。

　　“傻孩子，嫩（你）哪能在这待一辈子？嫩（你）长成这么个懒汉样，以后哪个嫚儿（姑娘）愿意跟你？”贺爷爷忧心忡忡。

　　又来了，又来催婚了。贺瑾瑜头皮发麻，只好装作不在乎地说：

　　“娶媳妇干啥？咱爷俩过多好。您说好不好？”

　　“滚！小兔崽子别懒在这，赶快做饭去！”

　　“得嘞。您等着，小的这就去。”贺瑾瑜迅速撤离战场，撤到厨房门口伸头过来，“这才下午三点，咱这是吃的哪门子饭啊？”

　　“赶紧去和面！晚上蒸馒头！”

　　是的，蒸馒头也是贺爷爷的一大爱好，蒸一堆馒头之后慢慢吃剩的也是他爱干的事。

　　贺瑾瑜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去想那些跟扒了皮一样的馒头。他总能想办法解决掉它们。

　　“没问题，我这就去！保证您晚上吃上！”

　　谁让他现在是全职孙子——全职晚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