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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识 ...

  •   建兴十七年。

      春三月的天儿说变就变,一场夜雨打过,风中自带寒意。

      袁满摩挲着胳膊,闷头朝客栈外的烧饼摊走去,心里暗自盘算着剩下的盘缠。

      半个月前,袁满带着五十两银子像只小雀儿般飞出了那座深山。头回出远门儿,连个小小的清河县都足够她来回转上五六日。

      这几天住的是城里最大的酒楼,吃的是满汉全席,路过东街的胭脂水粉,西街的衣裳首饰凡是看中了的全部纳入囊中。

      瑞蚨祥的裙子换上,胭脂水粉也搓脸上,袁满又从首饰盒子里挑出支步摇,比划着插在发间。烛光下,铜镜中的小人儿睁着水灵灵的杏眼,托腮满心欢喜瞧着自己。

      屋外声响渐大,凉风夹着雨丝猛然吹开窗子,吹起袁满一头乌发。寒意上头,镜前端坐的人逐渐清醒。

      她放下手里的发簪,三两步蹿到床边,叠腿跪在榻上,闭着眼伸手朝方枕下摸索。

      半晌,摸出只宝蓝色钱袋子,里面还剩些散碎银子。

      袁满将那点琐碎整整齐齐地挨个儿摆床上,来回数了几遍,心里更凉几分,想着这遥遥进京路,她怕是难出清河县。

      ***

      袁满咬着新鲜出炉的烧饼,直向着西街走。

      想了一宿,那些衣裳都是定做的,没法子退,可首饰却是店里小二直接包起来的,她只是拿回家试戴了下,净是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大不了…她吃些亏,少收他们点银子。

      西街口,里里外外地围着几圈人。袁满这人贯爱凑热闹,她插缝往里挤着瞅了两眼,离得太远,看不太清。

      一旁,抄手的大爷使劲跺跺脚,埋低头小声跟身边人交谈。

      “这昨天刚听说王大少要娶亲,今儿怎么就半死不活了?”

      “谁知道呢,不定谁干的,上回不还挨了打…”

      “还有这事儿?”

      “嚯,老哥还不知道呢?就前几日更夫巡夜搁地上看见个麻袋子,打开一看可不就是这王大公子吗!打那天起,这王家大院里可多了不少守卫呢。呐,前头抱剑那个听说还是王夫人重金聘的贴身护卫呢!”

      “顶什么用!也就生的是好人家,不然这草包王大宝……”戴陌头的年轻男子撇撇嘴面露鄙夷。

      “嗐,可人家偏偏的就生的好,你看那告示上写的一百两银子,多少人抢着…”

      听到这儿,袁满来了劲头儿,三两口吞下烧饼,拨开人群踉踉跄跄往里凑,刚到跟前儿就被五大三粗的男人拦下。

      “干什么的你!”

      一声震天吼,震的她耳朵嗡嗡响,袁满瞥了眼面前眼睛瞪得老大的粗旷男人,指着墙,神情真挚诚恳:“诺,我是来揭告示的。”

      且不等男人开口,周围人哄笑出声,对着袁满背影指指点点。

      袁满左右看看身边人,有点摸不着头绪:“哎,你们笑什么?这上面不是写着凡会医术者皆可一试,不论老少。”

      此话一出,笑声更大,连她身前的杨震都笑的弯下腰:“对,这告示上是写着不论老少,可那没写不论男女啊。你个大姑娘跟着凑什么热闹,识相的赶紧站远点。”

      袁满叉腰逼近男人,问得理直气壮:“你这是什么意思?本朝自当今圣上登基便立下了允许女子在朝为官的规矩,怎么到你这儿,只因为我是女儿身,你便连个治病救人的机会都不肯给我?难不成你连当今圣上的话都不放在眼里?”

      杨震愣住,自是没想到在这清河县还有人不知道王家。

      说起清河王家,自前朝起世代为官,虽说官位都不高,却也是人才辈出。

      如今的王家老爷在新朝另立之际,为当时还是秦王的圣上立下汗马功劳,借这股东风曾官居三品。为官之时,王大人举荐贤能,是出了名儿的好官,就连如今的清河县令也曾受过其恩惠。

      只是这王大人克己奉公,倒是府里有些下人先学会了狗眼看人低。

      别看这杨震只是个家生子,平日里把谱儿摆的极高,走街上都不拿正眼瞧人,这回被当众下了面子,难免恼羞成怒。

      他后退一步,两只胳膊抱在身前,仰着脖子鼻孔朝天,斜斜扫一眼跟前儿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丫头片子,面色不屑:“瞧你这模样,外来的?没听过清河王家还没听过天高皇帝远?哼,敢拿京里那套吓唬我,当我杨震没见过世面?”

      杨震膀大腰圆,唬起人来属实让人害怕。

      袁满这人自幼就鬼灵精怪懂得变通,见对面不吃硬的,立马扬起笑脸来软的:“哪儿能啊,杨大哥,一看您就是见足了世面的人。”

      她隔空比划着杨震壮硕的肩膀和滚圆的肚子,笑的讨好:“瞧您这身形,这肌肉一看就是练家子,这肚子一看就是有福之人能撑船,您大人大量别跟我这小姑娘一般计较。”

      转脸又惆怅起来:“实话跟您说吧,我确实不是当地人,来清河县,全是来找王家报恩的啊。十年前,我上山采药不小心跌落山崖,正是途径的王大人好心救我一命,不仅把我送回家,临走前还拿了五两银子给我们家。这份恩情我一直记了十年,就等着有朝一日给王家当牛做马偿还。”

      袁满偷瞄一眼,看着对方深思模样,觉得有戏,更是投入:“我今儿原是要准备些厚礼登门拜访的,谁成想看见贴的告示,再一看竟是王家公子!一想恩人之子正受此等折磨,我这心呐就如烈火灼烧般难耐。”

      她顾不上男女之别扒住杨震的胳膊,眼含热泪一脸坚定:“幸好我家世代行医算是有些名声,我自小便跟着家里学了不少,麻烦王大哥快带我回府,我定竭尽全力护住王公子性命,否则如何对得起这祖传的医训,又如何对得住王大人的救命之恩!”

      字字情真意切,说到最后周遭百姓纷纷朝她竖起大拇指,就连袁满自己都深信不疑。

      她想说到这份儿上,于情于理这胖子总能让她进王府了吧。

      袁满面上一副心诚,背地里已经将杨震里外骂了遍,又想真是世风日下,头回见大夫求着给病人看病的。

      不过再想到那一百两银子,这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有了这笔钱那些衣裳首饰全都可以留下,就连上京的盘缠都不用再发愁。想到这,她扬起头睁着双略显无辜的圆眼揣摩对方神色。

      杨震看着搭在自己胳膊上的一双玉手,上上下下将袁满瞧了个仔细。

      这姑娘面容清秀白皙,眼睛灵动有神,衣着不俗,再看胳膊上那只白玉镯子更是世间罕见,身上又透着股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娇憨灵动,可偏生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杨大哥……”袁满可怜巴巴喊。

      杨震轻咳两声,面上恢复冷然:“十年前我家老爷在京任职,并且从未出过京城。你个姑娘家嘴里没一句实话,走走走,别挡着别人。”说着便伸手甩开袁满。

      袁满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后仰去,眼看着就要跌倒在地上,千钧一发之际耳边吹过阵微风,接着她只感觉腰间一凉,像是被什么硬物抵住,而后身子又被股巧劲儿推了回去。

      低头一看,是把长剑。

      黑色剑鞘花纹精美,加以上好的松石点缀,剑柄处还配着两条同色剑穗,剑身细长轻薄,未出鞘便知是把宝剑。

      她顺着视线看过去,宝剑主人一袭黑衣长身侧立,如玉般面庞上眉峰凌厉鼻梁高耸,高束的马尾和黑绳编制以铜点缀的抹额为其添上一抹少年气。

      他侧身挡住杨震视线,身量高的足以将她整个人挡住:“说归说,别动手。”

      袁满躲在他身后,张牙舞爪的朝对方做个鬼脸。

      方才咋咋唬唬的杨震如今不再多言,脸色不大好看却也没再说什么。

      不等袁满高兴片刻,少年转过身来冲她开口:“至于你,不行就是不行,你也别再白费口舌了,赶紧哪儿来的回哪儿。”

      说完转身便走。

      事已至此,好赖话都行不通,还差点被人摔个跟头,袁满脾气上来,提着沾染了湿污的裙摆嘟囔:“哼!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本姑娘的厉害!”

      一旁王家众人忙着在册子上记下报名者信息,凑够几人便有专人带着回府,无人再理会急得团团乱转的袁满。

      眼瞅着银子没戏,袁满咬牙安慰自己:“算了,野狐禅而已,不值得本姑娘出手。”

      话音落地,前面黑衣少年停下脚步,转身朝她而来,相距半米左右站定,举着食指指着她质问:“你刚才说什么?”

      袁满有些发懵,眼珠子咕噜转两圈回过神来,身子前倾凑近男子一字一顿道:“我说!野狐禅呐!”

      梁寄安双手抱拳冷哼一声,莫名有些阴阳怪气:“他中的可是天下奇毒!就连清河县最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你都没见着,凭什么这么说!”

      “本姑娘世代家传,什么病啊毒啊没见过,就是真见着了我还是这么说!”袁满学着他的姿势,神情傲气。

      其实方才袁满的小聪明全然被梁寄安收入眼中,他何尝不知道这姑娘鬼得很,更明白她如今就是在激自己。可他就是不信这个邪,他不信这毒真能被个小姑娘化解。

      加之这姑娘神态傲慢,一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架势,梁寄安一时昏了头指着袁满连说三声好,拽起她的胳膊:“你跟我走!”

      “啊?!”

      一时间旁边看热闹的众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旁边站着的杨震也是一脸匪夷所思。他刚想开口制止就被对方一个眼神杀回去。

      梁寄安斜眼扫过率先说道;“若是出了事,我一人承担。”

      杨震悻悻不说话,他打小长在府中,自幼便懂得察言观色,这梁寄安虽是府里新人,却是深得夫人信任赏识,他又何必与之作对,再者梁寄安一身剑法超群,自己也确实不敢惹他。

      既然如此,他倒是要看看这两人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

      王府位于东街,门口的牌匾古朴典雅,进门是个二进的院子,前院设有凉亭,后院则是假山水池和一座八角亭。

      袁满快步跟着前面的少年,一步不敢落下,生怕他临时后悔。

      绕过假山,远远儿就看见了人头攒动的长队,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者,也有些年轻男人,皆带着个药箱,要么肩上背着,要么手里提着。

      袁满估摸着,应是到了王大宝的寝居,这下总算安下心来,脚踏实了,慢悠悠跟在梁寄安后面,还生出几分闲心来欣赏下府中景色。

      梁寄安快步疾行,末了回头,上下瞅了眼袁满,留下句“在这儿等着”便径直入了屋。

      寝室房门大开着,门口左右各站着名家丁,待屋里面的大夫出来,他们便再放下一位进去。袁满排在最后,全然不顾前面人赤裸裸地打量,边赏着美景边顺着队伍慢慢往前挪。

      从晌午等到日暮西沉,房檐上的瓦片数到第三遍时,袁满也从院子里挪到了屋门口。

      她探头探脑地往里瞅,入眼的先是张月牙圆桌,上面摆着几个碗碟,里面还有些饭菜,想来应该是王大宝中毒的证物。圆桌往里半开的窗子下是张小榻,榻上半倚着位满面愁容的夫人,看年纪该是王大宝的娘亲。榻子再往里些便是躺着的王大宝,里面的大夫正给他把脉问诊。

      袁满垫起脚想瞧仔细些,可惜有帘子挡着看的并不真切,视线不经意间扫过一旁抱剑站着的男人,发现对方正以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盯着自己。她立时收回视线做出端庄稳重,胸有成竹的模样。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里面最后一位大夫背着药箱出来,袁满被请了进去。

      甫一进屋,她便闻道股香味儿,极淡却有种熟悉感,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正思索着,便被人出声打断思绪。

      候在一旁的嬷嬷见进来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啧了声略带不满的扫了眼梁寄安,回头呵斥站在身边的自家儿子:“你怎么还带回个姑娘来?”

      杨震拿眼去揣测王夫人神色,挠挠头,半晌支吾不出个所以然来。

      梁寄安不傻,知道这对母子在这儿点他呢,他定定注视着袁满,脸上带笑,说出的话却不那么讨喜:“方嬷嬷有所不知,这位姑娘家里世代行医,自幼见足了奇毒怪病,岂是寻常妇道人家眼里的普通姑娘?相信正如这位姑娘所言,公子所中之毒对其来说不过野狐禅。”

      最后几个字还特意加重了语气,袁满听了悄默声白了梁寄安一眼,暗骂小气鬼!一句话挤兑了三个人不说,更是把她给高高架起来。

      她直觉今天这毒解不了,不仅银子拿不到手,袁家世代行医的大名都得让人挤兑没了,到时候她怕是得挨个给袁家地下的列祖列宗赔个不是!

      想到这儿,袁满先前被那一百两冲昏的脑袋逐渐冷静下来,心里开始有点发怵,可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上的份儿。

      众人注视下,袁满上前一步对着王夫人行拱手礼,语气诚恳:“小女子袁满,凭祖上之福,得幸读过几本医书,今日见令郎病重,愿为公子出一份薄力。”

      榻上的王夫人撑起身子分出几分心思打量着袁满,其实方才远远儿地就见这姑娘巴头探脑,鬼灵得很,离近了瞧小圆脸上一双眼睛乌黑明亮,透出几丝俏皮伶俐,衣着首饰皆是上乘,说话举止又是谦卑有礼,像是大家养出来的姑娘。

      她暗自思索着这姑娘应该不是什么江湖骗子,转头又想自己儿子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有什么好怕的。思及此,王夫人跌回榻上,单手撑着额头一脸憔悴,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摆摆手示意袁满上前。

      满室寂静中,一阵凉风吹过,吹散室内缈缈余香。

      梁寄安静默站在一旁抚着长剑,微垂着眸看着端坐在床前一动不动给王大宝把脉的清瘦背影,润玉般白净的面皮上勾起戏谑的笑。

      哼,他倒要看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一会儿怎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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