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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蘑菇巷恶少的复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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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还脑子里回荡着那个老成却瘆人的声音,想象着那个人的形貌。来到城墙边,他沿着布满苔藓的台阶走入一条撒满杂物的沟道。这曾是一条灌水渠,从城墙下穿过,后来废弃,被挖深掘长,改造成一条地下街巷。这条地下渠街简陋、破敝、阴潮,却能遮风挡雨,勉强容身。
下到地下后,两边都是土屋,路中间挖了一条深沟,以防雨天大水漫灌。土墙上隔几米就点了一支松枝火把,既能照亮,又能驱除潮气,松香味还能掩盖一些地道内的臭味。
辛还走到渠街中段,停到他租住的土屋门口。木板门上粘着一张勉强摊平的暗黄色皱纸,上头是一个画像。他把纸撕下来,拿钥匙开门,进屋后,把背篓靠墙放下,拿火柴点亮油灯,逼仄的屋里霎时亮堂起来。
他突然感到头重脚轻,意识到是累了,躺倒在床上。床就是一面架在几匹破砖上的门板,上面铺了些干稻草和一块毡布。他拿出那张黄纸,凑到灯下,看那幅画。
画是用碳条画的,笔触潦草、幼稚,除了线条就是各种圈。辛还一眼就看出来是隔壁家“小泥鳅”画的狩猎神。画面上头的位置有三个圈,代表三个头,每个头都生着三只眼,圈形的身体上伸出六条线,线端发散出五条短线……他给五岁的“小泥鳅”讲的故事里,狩猎神就是三头六臂、三眼神通的形象。
画的空白处歪扭写着“辛还”两字,他不清楚,这代表画是给他的,还是那狩猎神就叫“辛还”?他把画放在枕边,打了个哈欠,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扭头吹灭油灯。
阳光照进那条废渠改造的街巷比别处晚,这条街上的居民,除了要赶去市场上忙碌的人,也都起得比城里人晚一个时辰。
辛还被晨起声吵醒,不过因为他睡得很沉,没有梦,短短三个时辰就已经解乏了。他坐起来,伸个舒服的懒腰,侧耳聆听屋外的嘈杂忙乱,脸上露着笑。他虽习惯了山林的寂静和幽谧,但街巷的喧腾也令他备感亲切。
忙乱声很快归于沉寂。
辛还利落地把简陋的屋子收拾一番,把龙哲送的食物取出来,归置到屋角方桌上。桌上原本放着一瓶辣椒酱,他打开瓶盖检查,发现红辣椒上覆盖着一层白霉菌,于是找来一根木汤匙,把那层霉菌小心地撇去,动作轻微,生怕多浪费一片无辜的碎椒。就着辣椒酱吃了一个荞麦饼,又喝了一小杯烧酒,辛还心满意足地坐在小板凳上,无所用心地打量家徒四壁的屋子,心想该搭理一下它了,至少,得购置两件像样的家具。他用舌头摩挲着牙齿,正盘算着,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开门一看,一个圆头圆脑、大眼大鼻的男孩光脚站在门口,正是小泥鳅。男孩咧嘴一笑,只见两颗门牙已经豁了,露着一个小洞。
辛还一把抱起小泥鳅,拿手轻轻弹了弹小家伙肉嘟嘟的脸:
“你晓得我回来了?”
小泥鳅伸出右手指了指门,意思是,那张画不见了,所以知道他回家了。然后把那只手的大拇指含在嘴里吮起来,笑眯眯的。
辛还把小泥鳅抱进屋,给他吃了一块荞麦饼和两颗山核桃。小泥鳅的爹娘在市场上租了个摊位,做磨豆腐的生意,起早贪黑,平时就把儿子放在家里,让他跟别的伙伴一块玩,中午回来给他做顿饭吃。辛还见龙哲送的腊肉好,舍不得吃,切成两段,一半送给小泥鳅,另一半送给住在巷子南头的孤寡老人王大爷。
小泥鳅拿着辛还自制的竹筒枪,在门口用竹筒枪发射蓖麻籽玩,兴奋得满脸通红,嗷嗷直叫。两比他个头大些的男孩凑上来,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简陋的玩具,羡慕不已。其中一个男孩提出用兜里所有的杏核换竹筒枪,小泥鳅摇头不肯。另一个男孩拿出两片山楂糕,小泥鳅咽了咽口水,还是忍住不换。
见交易不成,两个男孩发了狠,于是伸手去夺,小泥鳅死死攥住竹筒枪,和他们扭成一团。辛还在屋里听到动静,出来解围,那两个男孩一见辛还,愣了一下,赶忙松开手,一溜烟跑了,站在阴暗处,远远地朝这边望着。辛还知道他们怕自己,作势扬扬手,吓唬他们,两个孩子又跑远一截。辛还笑笑,正要进屋,猛地听到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一伙十多岁的男孩袒胸露背,手持棍棒,正气势汹汹地朝巷口疾走。
辛还眼尖,认出打头阵的是关寿强,有名的“打骨仔”,也就是游手好闲、好惹事生非的年轻人。他身后跟着的,基本上是渠巷里的孩子。辛还心里一紧,朝他们喊了一句:
“干什么去?”
关寿强乜斜一眼辛还,回道:
“干仗去!”
“干仗”的意思就是打架。渠巷里的这帮穷孩子,平时没有事做,体内青春的力量无处发泄,就拉帮结派,打架滋事,耗费多余的能量。
“找谁打?”辛还说,想劝阻,“别……”
“你别管!”关寿强说着,已经高高跃上台阶,出了巷口。辛还本想挽救一下局面,见那帮野孩子去似一阵风,也鞭长莫及,兀自嗟叹一番。他不理解这些少年,身强力壮,精神抖擞,本该是求学上进的大好韶华,却终日无所事事,寻衅扰民。
小泥鳅端着竹筒枪,疑惑地看着那帮少年虎群一般涌出巷子,又茫然地回看辛还。辛还拍拍他的大脑袋,轻声说:
“泥鳅,你长大了可莫学他们呐。”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泥鳅使劲点头,嗯了一声,说:
“打架不好,泥鳅不打架。”说着口中念念有声,从竹筒里发出几颗乌溜溜的蓖麻籽。
那帮杀气腾腾的少年穿城而过,出了北城门,来到城墙下的那片林子里。他们在郭清浊和鱼儿沟学生比武的那片空地上停下来。已经有几个人先到了。他们是乔贝勒和五个玄武堂同门,还有熊阿丑。
熊阿丑见到来人,满脸的络腮胡须都兴奋得要飘起来,但乔贝勒神情却有些紧张,嘴唇紧闭,双眉微蹙。他手里提着一个铁笼子,笼子罩着光洁的黑色绒布,里头关着那条黑身红眼的魔鬼蜥,正在啃咬一块牛腿骨。
“乔少爷,仇家在哪?我们去揍他!”关寿强高声大嗓地喊着,舞着手里的棒子。
“别急,再等等。”乔贝勒说。
“我们人多势众,他不会吓尿,不敢来了吧?”关寿强哈哈笑着说。
“他不敢来,我们以后就叫他缩头王八。”乔贝勒说。
他们说的那个人正是闻三变。
乔贝勒与闻三变的仇怨越结越深,乔贝勒在这仇怨里吃了亏,要教训闻三变,找回面子。他是镇远城首富的少爷,耳濡目染之下,深谙大户的尊严就如广场上那尊猎人雕像一般尊贵、不可亵渎。派头是用来低眉尊敬的,容不得挑衅,被俯视的派头就跟扫地的斯文一般,一无是处。乔贝勒以为,闻三变处处与他作梗,就是在作践乔家的尊严,蔑视乔家的派头,这种轻佻无礼的行为要受到惩处。加上熊阿丑从旁撺掇,乔贝勒于是决心跟闻三变正儿八经算一次账,教训他,让他长记性。
但乔家少爷虽惯于跋扈,也不敢在鱼儿沟明目张胆地动手。依照鱼儿沟学生间流行的老规矩,有仇有怨的,都在城墙外动武勾销。他于两天前向闻三变递了战约,也就是一张纸条,写明约架的时间和地点。照他的设计,闻三变那刺儿头来不来,都要遭殃:来了,就要挨打受皮肉之苦;不来,就要顶着臭名受嘲弄。
乔贝勒打好了算盘,不过,他还是莫名地紧张。这是他头一回跟同门约架,对象还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他正在犹豫,把闻三变伤到什么程度才算恰如其分,既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又不会让自己受到牵连。
渠巷的孩子们自觉地一字儿排开,把乔贝勒挡在身后。乔贝勒压制住对这群穷小子的不屑、鄙夷,说服自己他们今日是他的盟友。他看不起他们,是看不起他们低微贫贱的出身,他们好勇斗狠会打架,那是众所周知的。请这帮“打骨仔”出头,是熊阿丑的主意。这个保镖上回找鱼儿沟算账,结果挨了管家一顿打骂,丢人现眼,因此也长了记性,深深领悟到“借他山之石攻玉”的必要。他了解这帮打骨仔,个个是硬骨头,闯了祸不怕扛,所以即便鱼儿沟知道了闻三变挨揍的事,追查起来,也不怕他们推卸责任。
阳光变得刺眼的时候,闻三变出现了。黄歧轩、侯麦和丁启明跟在他左右。
闻三变本来还在树林里东张西望,一进入空旷地,突然看到二十来个人,吓了一跳。他在城里见过那些把褂子围在腰间、□□着精壮上身的少年,他们跟蚂蚁或麻雀似的,总是成群出现,伴随着大惊小怪的呼啸。
今天,他们没有风刮似地跑动了,而是安静地站在对面,不怀好意地审视着自己这边。闻三变只觉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两下,他在一块灰石旁停下来,目测距离对方十步不到。其他三人也停下来。
尽管还是上午,炎热还处在襁褓中,但一旁树上,一只夏蝉已经大呼小叫地喊起来,不知是嫌热,还是紧张即将上演的武斗。
关寿强见对方一个都不认识,抓了一把蓬松如鸡窝的头发,扬脖眯眼,暗暗发狠地问:
“你们谁欺负了乔少爷?自己站出来,报上名字。”
见对面四人都没动,他拿木棍指着他们,加大音量的同时,也加强了威胁力度:
“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教训欺负乔少爷的家伙,是谁就乖乖站出来,要不然,你们四个都得废!”
黄歧轩一大早去找三变,本来是要请他进城玩的,却被带到这里,也不知道来意。一看局面不对,于是站出来圆场:
“你们找错人了。我们只是路过,这就回去。”于是督促三变离开。
闻三变说:
“轩哥,我今天来约架,你在旁边看着。”
关寿强把木棒朝三变一指,厉声说:
“就是你喽。”
“就是他。”乔贝勒从人群里走出来,“他叫闻三变。”
关寿强一听这个名字,拿棒子的手僵在半空,整个身体都如雕塑一般固住了,喉咙发干,脑子发懵。他没料到要修理的对象是闻家人,早知道,借十个胆他也不来。他恨自己接活的时候不多问一句,恨不得扇自己几记耳光。情急之下,他忽然想到,能把闻三变吓唬回去也行,至少也是悬崖勒马,省了动手的麻烦。他费力地把手收回来,棒子在另一只手上啪啪地敲打,说:
“闻三变,你眼睛蛮亮的,应该也看明白了,我这头都是打骨仔,能耐不多,就是把干架当饭吃。跟我们作对的,要么破相、断胳膊、断腿,要么破肠子、脑门心开花,都没好下场。你识相点,给乔少爷恭恭敬敬道个歉,保证往后不为难他,少爷和我们就放你一马。”
闻三变没领会话里暗藏的苦心,只当还是恐吓威胁,也硬气地回道:
“干架,不怕!道歉,没门!”
关寿强一愣,想不到那个羸弱的娃娃竟是个不怕邪的,一时心虚语塞,望着一边的乔贝勒。熊阿丑刚刚听关寿强的话不得劲,觉得话风不够霸凌,于是站出来吼道:
“闻三变,你莫嘴硬!自打你来了这里,示威逞强,为非作歹,不把我乔家放在眼里,屡次欺压我家少爷。我告诉你,乔家富甲天下,威重四方,你惹不起!今儿此地,你打也得挨,礼也要陪!”
闻三变以为来了就是跟乔贝勒打一架,没想到打架之前还要先打一番嘴仗,不胜其烦,说:
“啰哩叭嗦说完了吗?架还打不打了?”
一句话,把在场的人不但震住,也点醒过来。熊阿丑本来想先用声势压倒对方,再加上拳脚的痛击,给闻三变制造双重的痛苦,没想到闻三变一句“架还打不打了?”,犹如平地起雷,把这些所谓的努力统统消解,反而让他显得是虚张声势的可笑和怯懦。
“打!当然打。”乔贝勒说,“按规矩来。我这里有两个纸团,一个写着大,一个写着小,抓到大的人定打架的法子。”
闻三变不解,问:
“不是你跟我单挑吗?”
乔贝勒说:
“要是你抓到大,就由你定,单挑、多对一还是多对多都行。懂了吗?”
闻三变懂倒是懂了,但觉得抓到大的人要是选择多对一,未免太欺负人了,于是想问个究竟:
“那要是多对一,最多可以选几个?”
乔贝勒两手抱在胸前,眼色躲闪着说:
“多少都行。”
闻三变一听,心想,对面的人比自己这边多出好几倍,乔贝勒定这个所谓的规矩,摆明是要仗势欺人,不过好在抓阄是公平的,只要自己争气抓到大,至少不会吃亏,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关寿强眼看一架势在必打,急得抓耳挠腮,嗓子眼干得跟着了火似的。见闻三变和乔贝勒走到空地中央,正准备抓大,他情急之下一挥手,喝道:
“等一下!”
众人都瞧着他,等待下文,他却手足无措,满头是汗,半晌才又憋出一句:
“闻三变,乔少爷给尽面子了,莫不识抬举!赶紧滚蛋,走人!”说着把棒子一插腰间,大步跨前,推搡起三变来,要把他撵走。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在场的人都懵了。乔贝勒不乐意了,一把拉住关寿强说:
“我们要开战了,你撵他走?”
关寿强回头陪着笑道:
“乔少爷,不打不相识,不打也相识。你乔家、他闻家,都是这城里的高门望族,前些日子乔府不还宴请这小子了嘛,全城都晓得的。两家都是故交,该同桌喝酒吃肉,犯不到动真气。今儿大家都让一步,和气发家嘛。”
乔贝勒怒从心起,用力抓了关寿强胳膊一把,留下几道指甲血印。
“和气?我请你们来帮忙,不是要你们劝架的!你要没这胆子,就走,我才不稀罕熊包!”
关寿强哪里能走,走了就是认怂,没有人看得起认怂的打骨仔。他只得忍着痛,硬着头皮留下,把这出倒尽胃口的戏唱到底。抓完纸团,闻三变展开,纸有巴掌大,但翻来覆去,并没有字。只听乔贝勒得意地说:
“我大。”
闻三变一惊,递出皱巴巴的纸张,说:
“我的没有字啊。”
“没有字就是小。”乔贝勒说,“我来定规矩。”
黄歧轩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走到三变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气哼哼地说:
“三变,我们走,这明显是他们在设套诓你,咱不上当!”
闻三变半推半就走了几步,听到乔贝勒在身后阴阳怪气地挖苦道:
“好,走吧。从明天起,鱼儿沟的同门就会晓得,闻三变约了架不敢打,当了缩头王八,临阵脱逃!哈哈哈。”
闻三变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被乔贝勒一激,使劲挣脱黄歧轩,走回到场地中间,说:
“给我看你的纸。”
接过纸一看,上面确实写着一个大字。他也没多想个中究竟,环视周围那些比他高出一头的少年,一咬牙道:
“怎么打,你定!”
“好,我定了,你别后悔。”
“你就定吧。”
“我是怕你输了不服气。我抓了大,肯定不会选一对一。”
“是你怕了吧?啰嗦!”
闻三变明明已处于被动的下风,偏偏还要充硬气顶撞,这种做派彻底激怒了乔贝勒,蘑菇巷恶少也不含糊,伸出手,指着闻三变高昂的鼻尖道:
“你输定了,还狂什么!好,你等着,我要给你好看,要你自讨苦吃!十对一!”
说着就回转身,随手指了九个打骨仔,叫他们站出来。关寿强也在其中,心惊肉跳地和同伴们站到一处,拿棒子的手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