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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五行机断术 ...

  •   闻三变趴在前一天搬过的楠木桌上,扯着哈欠,手在光滑如缎的桌面上磨蹭;丁启明也懒懒地趴在桌上,滑动着一块橡皮;夏雨荷对着桌面照着自己,整理右边那条辫子;侯麦盯着屋角一座盖着黑布的木龛出神。

      他们在等万先生上课。

      四象楼那边响起第三节上课钟声时,身材高大的万煌像猫一样轻悄地走入屋内。他看着东倒西歪的四不象们,干咳了两声。

      这个年近五旬的男人大耳方脸,颧骨突出,狮子鼻,一脸凶相。闻三变第一眼见到万煌,觉得他身材似猿,面相凶恶,一激动就面红耳赤,睛凸鼻张,须发飞扬,活像画里的阎王。

      连暮云离开鱼儿沟期间,万煌见缝插针地给闻三变他们上过一堂课。他教的课比较特别,不是那种实打实的功夫技巧,也非神秘的咒术之类,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与精神力相关的东西,他称之为“五行机断术”。万煌不是主动要教四不象的,是连暮云上门肯请的他。他平素独来独往,与包括连暮云在内的所有先生都保持距离,但还是卖了校长一个人情——在他看来,不受待见的四象堂虽不伦不类,毕竟是初生之物,嗷嗷待哺,侠义心肠的他不忍坐视不管。当然,他还夹有一点私心,想趁机见识一下闻三变。

      万煌是鱼儿沟唯一不懂猎术的□□,他对那些打杀的技能毫无兴趣,甚至不屑,认为那不过是花里胡哨的表面功夫,虽偶有自保或救人的功用,并不能防患于未然。而他的五行机断术,目的就是明察秋毫,防微杜渐,提前预知事物的发展趋势,从而提前行动,从容不迫地避免恶性的结果。

      与众多□□不同,万煌对自己教的那一套并不讳莫如深,说一是一,倾囊相授。他讲如何聚精会神,洞察万物,捕捉蛛丝马迹。不过,能真正领会这套学问的学生,也跟冬天的蚂蚱一般寥寥无几。

      闻三变看万煌就是个粗人,张嘴却是处心积虑之类的筹划谋断,有种文不对题的错位感,荒谬可笑。所以上一堂课他全然心不在焉,而万煌只顾着讲课,全心投入到自己所宣讲的机断术里,并没有留意听课人的小动作。一堂课下来,闻三变竟对这位特立独行的先生有了莫名好感。

      万煌弯下腰,拿手指弹了弹闻三变的脑壳。没等闻三变坐直,万先生已经眉飞色舞旁若无人地开讲了:

      “……三界五行,森罗万象,人畜鱼禽,莫不相涉;含光蕴神,光光相照,神神互染,历历齐现;百端支离,迷迷万状,管中窥豹,一览无遗……”

      听着听着,侯麦眉头越皱越紧,夏雨荷歪着头也不知如何下笔,丁启明盯着久久未动的笔尖发呆。只有闻三变闭眼笑着,头像风扇一般轻轻摇晃。

      万煌见闻三变笑得诡异,心里打鼓,问道:

      “闻三变,你坐着睡着了我都不管,可是你却毫无来由笑话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闻三变睁开眼,懒懒地说:

      “万先生,我眼睛睡了,耳朵可没睡!”

      丁启明一听,惊得瞪大眼,凑到三变耳旁一阵观摩。

      万煌不禁纳罕,又说:

      “你说说,我哪里讲得不对,惹你笑话。”

      “别的我不懂,但‘管中窥豹,一览无遗’这一句分明不对!”闻三变说。

      “怎么不对法?”万煌问。

      “‘管中窥豹’是指只能看到一小部分,冰山一角,而‘一览无遗’是看到所有全部,它俩放一块,不是自相矛盾吗?”

      “哦,这么个不对法,懂了。”万煌摸摸乱蓬蓬的胡子,略微沉思,“连暮云跟我讲,他教过你们水火同炉,那就不矛盾了?”

      “校长解释过了,他创造了条件让水火呆在一处,解决了这对矛盾。您能办到吗?”闻三变说。

      “你不信管中窥豹可以一览无遗?”这回轮到万煌诡异地笑起来。

      “不信。”闻三变说。

      “好,有机会我证明给你看,让你服气。”万煌嘟囔起来,“还叫上劲了,当我故弄玄虚……”

      说到这里,操练场那边传来呐喊声。万煌侧耳细听了会儿,把书往桌上啪一拍,说道:

      “好,好!拣日子不如撞日子,我们下楼去观战!”

      众人下楼,来到大鱼居东南方向的操练场边。

      原来是朱雀堂与玄武堂门生在玩“战胜”游戏。

      黑衣、红衣两队人马对峙着。操练场中央,画着一个诺大的长方形方框,方框两边五六米远处还有两个小框;中间一条线将大方框一分为二,分别代表对阵双方的大本营;每个大本营在相反方向各开一扇一人宽的小门;最里一角画出一个一脚宽的小框,代表指挥部,哪方人员率先踏入对方指挥部,就算战胜。

      对阵双方出了大本营,就得保持斗鸡的动作,也就是单脚站立,两手扶住抬起的一脚,用这条腿前冲的膝盖互相攻击,倒地或脱手者失败出局;大方框外的小框内可双脚站立休息。

      万煌扫一眼下方,说:

      “嗯,玩了一半了,红多黑少。这样,我们也玩个游戏,猜一猜,这一局哪方赢?”

      闻三变之前见识过这个游戏,了解规则,看了看场上形势,发现红、黑两队人数对比是十一比七,于是大胆地说:

      “我赌朱雀赢。”

      丁启明、侯麦和夏雨荷也都说朱雀堂会赢,大家看着万煌,等他表态,他却说:

      “容我再看一个回合。”

      此时,游戏场上朱雀堂的学生多,但玄武堂的学生个头大;朱雀堂的十一名成员中,大本营里有六人,三人站在靠近玄武堂的条框里休息,另二人抱腿以斗鸡之姿候在玄武堂大本营外;没多一会儿,朱雀堂大本营里又出动三人,单腿跳着朝玄武堂那头冲过去,很明显,他们要凭借人数优势发起主动进攻了。

      玄武堂的人都留在大本营内,五人堵在门口,两人守着指挥所。

      休息的三名朱雀堂学生也抱腿跳将出来,与同门会合,伺机进攻;玄武堂大本营内,人高马大的焦雄守着门口,如同竖着一堵墙,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手。

      没有参赛的和之前败下阵来的门生站在场外,大声鼓噪助威。

      八名朱雀小子渐渐围拢来,个个昂首挺胸,战斗腿的膝盖高高翘着,透出不可一世的霸气;气氛愈加紧张,玄武堂的几个小子互相耳语了一番,似乎是商定下一步计划,然后他们齐声大吼,给己方打气,守在门口的人三站两蹲,纷纷把手像刀剑一般支了出去。

      焦雄扎稳马步,两条铁锤般的胳膊朝外支张,准备随时推倒来犯之敌。场外朱雀堂的人开始大喊“战——胜!”“战——胜!”“战——胜!”

      但是,那八个攻击者围在玄武堂大本营门口两米远处,就是不动,领头的甘尚贤定定地单腿站着,有些犹豫,其他人都在等他号令。他谨慎地对后面的人小声说道:

      “先把铁锤拖出来干掉,听我号令。”大家都直点头。

      甘尚贤明白,焦雄是对方的中流砥柱,他一倒,玄武堂就输定了。他低头吐出一个字:

      “战!”

      八人齐齐朝玄武堂大本营跳过去。就在这时,焦雄竟突然改变姿势,抱着脚腕单腿跳了出来,但没有与对手交锋,而是快速朝朱雀堂大本营那边绕了过去,他身后还跟着一名精瘦却动作迅速的同门。

      万煌在台阶上看得清楚,摸着胡子,一扬手笑道:

      “哈哈,疑兵之计,妙哉!玄武堂稳操胜券!”

      甘尚贤一惊,仓促吩咐两人去追焦雄;趁朱雀堂分兵之际,玄武堂又杀出四人,雷霆万钧般朝对手混乱的阵营冲撞过去;甘尚贤还没回过神,三名同伴已经被撞倒,趴到了地上,其余人落荒而逃。

      焦雄与同伴已经来到对方营门口,两对三。焦雄一脚踏进门内,两手抓住对方一人的手,拔苗一般轻易就将其拖出大本营外,虎吼一声,强力推进门内,死死抓住另两人的胳膊,缠缚住他们。紧随其后的同门一闪身进门,抓紧时机前冲,双脚踩入指挥部,一举获胜。

      场上响起一阵欢呼。

      闻三变抬眼看万煌,见他挑着黑亮的罗汉眉,一副矜夸派头,不禁心里有气,挑刺道:

      “你只说稳操胜券,没说完全、一定、必然赢哦。”

      “哎呀,还咬文嚼字起来了,不服气是吗?”

      “反正不管押哪边,都有一半赢的运气,这不算什么。下一次我也能押对!”

      “那倒是,偶尔压对,难保不是蒙的运气,不过,如果能次次压对,你就得承认里头有文章了。好了,咱们接着押!”万煌眉飞色舞道。

      “我还是赌朱雀堂赢。”闻三变脱口而出,他觉得按照概率的标准,老押同一注,总会有赢的时候。

      “嚯,还没开局就下注了,真猴急。好吧,我可不是什么咬定青山就不松口的松树,不过,下一局我还是押玄武堂赢。听清楚了,各位,我押玄——武——堂!”万煌怕闻三变又挑遣词造句的刺儿,特意强调了后一句话。

      操练场上,双方又摆开了阵势。朱雀堂第一局场面占优却迅速落败,但毕竟刚开局,人人争先的心气儿还如同晨起雄鸡的脖子一般高昂着,加上男孩们知耻后勇的不服输劲头,令他们士气未稍减半分。他们在营内围成一圈,牵手贴头互相打气,决心扳回一城。他们经过商议,认为是甘尚贤关键时刻的犹疑断送了到手的胜利,于是撤换了指挥者,改由个性更突出的尤颂节领导。

      玄武堂赢了开门红,士气高涨,信心倍增。上一局的指挥者徐煅被继续推举为领头人。

      尤颂节和徐煅,一个身形粗旷、刚断勇猛,一个骨骼匀停、温文中和,从外形到个性上仿佛都是天生的对手。照例,他们在大本营的中线处握手、碰头,表示竞争中也得互谅互让。

      两方人员行完抱拳礼,提气攒劲,严阵以待。

      当天没有监场先生,双方指挥者通过掷硬币决定由谁来喊开局号令。尤颂节猜到硬币正面,中气十足地宣布第二局开始。双方人员像觅食的麻雀一般呼啦啦挤到一处,密谋对策,并由指挥者定夺主意。

      朱雀堂并未因为输了一局就畏首畏尾,一开战就遣出五人去攻城;玄武堂出兵八人,三人半路截杀对手,五人跳到己方一侧的休息框内候命;负责截杀的三人都矮矮墩墩,跳转却是灵活如兔,狭路相逢,并不正面对撞,左躲右闪地让对方追不上,把朱雀堂五名先锋绕得团团转,等他们迫近到玄武堂大本营门口时,已累得腰酸腿软了。

      徐煅一声令下,从玄武堂大本营内冲出五人,与在休息营内候命的五位同门内外夹击,将对手围住,一一撞翻。尤颂节情急之下,忙派十人前往救援。徐煅见对方营内空虚,相机而动,亲自带六人从大本营冲出,从另一侧绕去劫营。朱雀堂的救兵赶到,与士气大振的玄武堂成员斗在一处,尘土飞扬,人仰马翻,个个喊得声嘶力竭,像真的沙场一般。

      闻三变虽只是远远观战,也看得热血沸腾,恨不能加入战团,拼个天地翻覆。不出意外,徐煅率领的突袭小队得手了,再次战胜。

      万煌摇摇头埋怨道:

      “虽说不是正式比赛,也不能太不当回事,莽里莽撞,节奏太快了!”

      闻三变失望地撇了撇嘴,两手抱在胸前,表情凝重得似结了霜花。他觉得今天运气有些差,连续两次没猜中。不过,他心里有一杆秤,这种掷骰子的游戏,双方输赢的概率通常是对半分,万煌赢了两次,后面就得走背运了,把把都能猜中,没那回事!

      接下来,战胜游戏又玩了五局。按规矩,指挥员最多只能连任一次,运筹帷幄的徐煅后来就被他人代替。后面五局,玄武堂赢了三局,朱雀堂赢了两局。

      八局下来,万煌一局不落地猜了个全中。闻三变蒙对两局。闻三变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离水河,一声不吭。夏雨荷啧啧称奇,不无恭维地说:

      “万先生,您是神算子,怎么能猜这么准?”

      闻三变听着刺耳,假装咳嗽几声掩饰心虚。

      受了恭维的万煌神气活现。“不是说了嘛,这就是管中窥豹的功夫,窥几斑而知全豹。神机妙算是什么?所谓机触于目,神应于心,机就是先兆,蛛丝马迹,洞悉了,就能判势神准。这妙算的妙,是微妙,而非绝妙。玄机都在这里了。用你们听得懂的话说,就是观察细致,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看得见看不见,摸得着摸不着的,都得想到,才能感觉到那神来一笔!”

      夏雨荷听得兴起,竟开心地拍起手来。万煌还没顾得上领受小丫头再次奉上的恭维,注意力已转移到场上另一个动向上去了。他摆手示意夏雨荷安静,警告似地说:

      “大家留意,底下那帮臭小子皮痒痒,要翻脸了。”

      闻三变伸脖子一看,底下的人三五成群,指手划脚,闹哄哄的跟菜市场一般,场面虽乱,却看不出要打架的迹象。他觉得万煌完全是哗众取宠。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红黑两大拨学生像是受到万煌预言的指令一般,竟呼地就干上架了,两股力量揪斗在一起。万煌见他们打得凶,看看监场的先生还没有影,赶忙跑下去,在场边喊住手,却没人理会他。

      他只好从外围抓住几个个头小的学生,命令他们跟他一块喊,这才把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止住。

      万煌两手叉腰,呼喝着让学生们排列站好,责难的眼神从他们汗津津灰扑扑的脸上扫过。闻三变站在他身边,抬头看着他,眼神里开始带点服膺的意味了。万煌打量完门生,又瞄瞄闻三变,打趣道:

      “莫说我乌鸦嘴啊,好事坏事,都不是我说了算的,就算我是个哑巴,该来的还会来。”

      万煌又面朝前,换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脸色,痛心疾首道:

      “没有监场先生,你们就要上房揭瓦了?玩个游戏,寻常训练,输赢算个屁,至于动拳头啊?这么带种,怎么不进山打米贼去?学劳什子的猎术?呸!目无规矩,就算掌握了龙甲术,也还不是一群无脑废物!”

      侯麦听了不是滋味,鼓起勇气说:

      “万先生,您不该这么说龙……龙甲术。”

      万煌气得胡须都快要像豪猪背上的刺那样直立起来。“我就说了!龙甲术害人不浅!练习此术,却不收束心念,只会逼人走火入魔,化身糊涂鬼,净干蠢事!这就是我不学它的原因!你看他们,争抢起来一个个赛龙似虎,同门之谊可以丢得一干二净,哪有半点精忠的影子?!每天清早去摸精忠兽,是要你们心里有它,不是光做样子的!来,乔贝勒,站出来,刚才是不是你羞辱朱雀堂,挑起嘴仗引发斗殴的?”

      侯麦听万先生大肆抨击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龙甲术,也已忍无可忍,抱定决心跟万煌顶撞,压着怒火道:

      “您不懂龙甲术,就请不要诋毁!”

      万煌一愣,就像身后藏着的尾巴被人捉住,既尴尬又愤怒,但碍于为人师表又不能随意发作,只得说:

      “我是不懂,但我了解,尤其是它的种种害处!好比我也不懂磨豆渣,但豆渣坏了,臭了,我还是能尝出来的,不是吗?”

      侯麦顽固地回敬道:

      “豆渣只是豆渣,龙甲术却千变万化,死物怎么跟活术比?您这不是生搬硬套、无理取闹吗?”

      “岂有此理!”万煌被揭了短,恼怒得像所有理屈的骂架者,只能通过大大提高音量来加强威势,但他远远没到词穷的地步,反而更添了一种哀兵的气势,朗声道:

      “我不会仗着导师的地位,居高临下压制你,那会有辱师尊!也不会如你所说无理取闹,那是骂街泼妇的勾当!”

      万煌拉了拉敞口袖,整了整衣襟,把身子挺得跟门板一样直,义正词严道:

      “什么是理?我们不妨辩一辩。就算整个西界都认同龙甲术,所有人都赞美它,它就是理吗?对它有非议就是无理?可笑、可鄙,愚不可及!万众敬仰的人与物,也有出错的,甚至堕落的,那时还是理吗?万众敬仰只是一种感情,感情用事的东西能当作理吗?当然不能!把所谓公认的一种感情倾向强加在所有人头上,这恰恰最不合理、最可怕!公认的不是理,甚至有时连常识都算不上!理是秋收冬藏的规律,是黑白是非的辨识,能经得起历史、现实的检验裁决。理直了,气就壮大,这股气,就是生命力,理愈直,生命力就愈旺盛,活得愈长久。无理的,或理短的,最后都要被淘汰!现实是最有力的证明。大家想想龙甲术目前如何了?壮大了吗?昌盛了吗?后继有人了吗?统统没有!它没落了!就像那座风雨飘摇、如今已空无一人的寨子,在慢慢被人忘却!这说明什么?它不再顺天应时,已经落伍了、不合理了!我揭发龙甲术的害处,不是在跟一个理作对,恰恰相反,我是为了打倒一股歪风,竖起一个正理来!龙甲猎人已经被淘汰,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必须正视这个现实。闻寨风光了千年,如今关门了,空壳了,退出了舞台,我们得承认这个结果!一厢情愿不是聪明,是糊涂!无论做什么,一厢情愿,最后都得向现实低头,胳膊拧不过大腿,幻想也替代不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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