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与四不象》吾鹿安然

47、再认师父

　　麻利地做完手头的事情，郭清浊揣了两块荞麦饼，又急匆匆往清风崖赶过去。
　　在刚刚打架的地方找了一圈，没看见花蚊子，正要扯起嗓门喊，才想起来不知对方名字，拍了拍脑袋，哑然失笑。
　　郭清浊坐到白石上，望着上山的路，等了一会儿，不耐烦了，从石头上跳下来，摘了一朵映山红，塞进嘴里吃起来。
　　他嚼着山花，嘴角淌着红汁，忽然看到三个人现身在下方的望梅坡。人走近了，看清是前不久见过的闻三变、侯麦和黄歧轩。
　　闻三变已是满头大汗，心想着，幸亏启明肚子疼没来，要不然爬这么高的山，他肯定吃不消。抬头看了看天，日头高照，已近中午。
　　“喂，怎么是你们？”郭清浊朝闻三变大喊，“上这儿来做什么？”
　　闻三变抹了一把汗，从黄歧轩手里接过水壶，抱着喝起来。他认出了郭清浊。
　　“草婆婆回来了吗？”他擦了擦嘴边的水，问道。
　　郭清浊警惕地摇了摇头。“她去远地儿采药去了，要过很久才会回来。”
　　闻三变大失所望，埋头穿过那一片花海，走到白石跟前，望着刀削斧劈的清风崖出神。
　　黄歧轩叉着腰，摇着扇子，额头上布满一颗颗晶莹的汗珠。侯麦递给三变一条藏蓝色汗巾，让他擦汗，三变接过了，塞进湿漉漉的脖子转一圈，拿出来一拧，一股水流了下来。
　　“你是个汗人。”侯麦嘿嘿一笑。
　　“我是——”黄歧轩扭头，正要说自己民族，闻三变笑着打断了他：
　　“他是说我流汗多！”
　　黄歧轩也笑起来，深感闻三变反应快，连自己要想说什么都清楚。
　　三个人朝崖下走去，郭清浊满腹狐疑地跟了过去。
　　走到一棵枫树旁，闻三变停下，四下看了看，近旁没有别人，两手窝在嘴边，大喊花蚊子的名字。站在三变身后的郭清浊听明白了，猜他们要找的人跟自己要等的人是同一个，也跟着大声喊起来。
　　“师父！”
　　花蚊子从东头的树丛后钻了出来，身上的灰布衣湿透了，紧贴着胸背，像一张半透明的油纸。
　　“你去哪儿了？”郭清浊见到花蚊子，两眼放光，“等你好久了。”
　　“哦，我刚去闻寨那边看看。”
　　“那有什么好看的，早都废了，也没人住。”郭清浊狐疑地看一眼闻三变，“刚才……你叫他师父？”
　　花蚊子点点头。
　　郭清浊盯着男孩仔细瞧起来。
　　“他穿的衣服这么古怪，鞋也古怪，口音也古怪，所以成了你师父？”郭清浊审视完闻三变，不解地看向花蚊子。
　　闻三变看看自己，白色圆领T恤，米黄色衬衫，蓝色牛仔裤，再普通不过，也就是高帮速行靴稍微特别一点。又看郭清浊，蓝色粗布短褂，洗得发白了，宽大的土布长裤，腰间扎的不是皮带，而是一根麻绳。郭清浊和花蚊子都穿着草鞋。
　　再一比较，自己的衣着干净得一尘不染——这都是福叔的功劳，而郭清浊的衣服既不怎么干净，也横七竖八打了不少补丁，像是布料不够拼凑起来的。闻三变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看起来平常不过的衣着，在一些西界人眼里是刺目的。
　　“他教了我猎术，所以是我师父。他哪里古怪了，古怪的是你！”花蚊子说。
　　郭清浊想着要跟花蚊子交朋友，也不恼，就问：
　　“他教你什么了？”
　　郭清浊看了看眼神躲闪的闻三变。“起风诀。”
　　“这有什么厉害的。”郭清浊说着，两臂一挥，来了个大鹏展翅，两边的树枝叶子微微晃动起来，“你看，我也会。”
　　“你这是挥手带出的风，只不过风大点而已，有手的人谁都会！”黄歧轩忍不住笑。
　　花蚊子闭眼运气，合掌掐指，练起功来。他把起风诀默诵一遍，胸中真气鼓荡，捏诀的双手突地往上举起。
　　“送风势！”
　　头顶树木哗哗啦啦震荡起来，像是有几个力大无穷的汉子正抓着枝叶，猛力摇撼。郭清浊刚才弄出的那点小动静，一比之下微不足道。
　　“是起风了吗？”黄歧轩问道。
　　“是起风了。”侯麦指着仍旧闭目凝神的花蚊子，“他造出来的。”侯麦小时候就见过父亲使用起风诀，虽然没练过，但深知它的厉害。
　　花蚊子放下举起的手，枝也不摇，叶也不落了。他继续默念诀咒，朝前方做了个送风势，呼一声平地风起，卷起一堆草木土石，哗啦啦翻滚着飞了出去。
　　郭清浊看得目不转睛，见花蚊子两手转圈收了势，又看向一旁的闻三变，发现他也看得目瞪口呆，确信花蚊子不是他教的——哪有师父看徒弟练功惊讶得眼发直的！
　　“他教了你这些？”郭清浊等花蚊子睁眼，指着闻三变问。
　　花蚊子吁了口气，点点头。
　　“你会这些？”郭清浊又扭头问闻三变。
　　“不会。”闻三变如实回答。
　　“那你们——”
　　“我们昨天才刚认识。”闻三变说，“我也不晓得他为什么要叫我师父。不过——他的起风诀看起来不赖，居然能造出风来。”
　　“师父，起风诀不仅能制风，还能轻身，我练了大半年，身体越来越轻盈，登山像猿猴，借助攀崖索，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爬到偃卧松上！”花蚊子像是在报告喜讯。
　　闻三变唯唯诺诺点着头。“嗯……好……哦……偃卧松？”
　　花蚊子一抬头，见四周枝繁叶茂，遮住了视线，拉着闻三变往外走，来到白石旁，指着闪闪发光的崖壁说：
　　“就是那个，你看，崖上那棵最粗的松树，像是躺着一样。”
　　“哦。”闻三变看到了那棵松树。
　　“有弟就是从那棵树底下的石缝里挖出来的。”花蚊子轻轻一拍腰间布袋，布袋中部高高凸出，像是有人在里头伸腿。
　　“你怎么知道——有弟藏在松树下面？”
　　“一个猎人告诉我的。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在那边种上几棵映山红，然后坐在这块白石头上，看着那片花海发呆。过去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花匠，直到去年我跟他打了招呼，他展示了高超的箭法，用我这把竹弓，射中了那边榉树上的青藤，之后又射出一箭，把之前钉在藤上的那支箭穿肠破肚，哇，实在太开眼了！”花蚊子回味着，一脸不可思议。
　　“然后他就告诉你有弟藏在崖上的秘密？”闻三变问。
　　“是的，我还没来得及问名字，他就走了。”花蚊子露出遗憾神色。
　　“那个人……是不是额角有块疤？”闻三变试探着问。
　　“是的。”
　　“确定吗？！”三变两眼陡然变亮。
　　“确定啊。他说话的时候，会摸一摸那块月牙形的疤。他还背着一个长条形的黑布包，我猜，里头一定包着猎枪。”花蚊子皱着眉，显然在用力回忆。
　　闻三变突然间沉默了，望向布满望梅坡的映山红，眼里隐隐发涩。万万没想到，一年多来没有爸爸的音信，却在遥远镇远城的一座山崖下，阴差阳错听到了关于他的消息。
　　意外收获冲击得他头晕目眩。他以为找到了线索，凭借这条线索就可以十拿九稳地找到父亲。他稳了稳激动不已的心神。
　　“他有没有说，要去哪儿？”他控制着发颤的嗓音，低声问道，忐忑地看着花蚊子，指望对方两片干裂的唇间能吐出肯定答复。
　　“没有。”花蚊子看到闻三变眼里有一束光稍纵即逝，“他没说。”
　　闻三变顿时泄了气，双肩颓然下塌，眼里也没了光彩。过了会儿，他在花蚊子专注的盯视下又强打精神，问道：“那个猎人还说什么了？”——他想着，多听到一些关于爸爸的消息，也是个安慰。
　　“他说了很多，要我长大了去过猎人关，也当个猎人，他还说，‘是谁、叫什么有什么关系？做谁、怎么做才重要’……”花蚊子一边回忆一边复述闻思修给他说过的话。
　　“这个人才是你师父。”闻三变说，失神地看着映山红。
　　“不，不，师父！他虽然给我鼓劲，还给了有弟，恩重如山，可教我猎术的，是您啊！”
　　闻三变跳上白石，盘腿坐下，感受父亲坐在上面、凝望望梅坡的情绪。花蚊子站在石头旁，美梦成真地看着“师父”。
　　“你没看出来，我跟那个人长得很像吗？”闻三变转头问花蚊子——他纳闷，别人一见他，就说他是闻思修的儿子，可眼前这个“徒弟”愣是一直没看出来这一点。
　　花蚊子错愕地看着闻三变，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他懵懂地点点头，“是有点……”
　　郭清浊把花蚊子的话一字不落都听进去了，顿时明白过来：原来去年他在草婆婆家门口见到的那个温文尔雅的瘦高个，与花蚊子提到的是同一个人——那一天，他与鱼儿沟学生斗武受伤，前往草婆婆家求医，倒地昏迷后，正是那个人救了他。他现在突飞猛进的猎术，也正是从那个人留下的一本猎术秘笈中学到的。
　　“原来他这么厉害……”郭清浊喃喃自语。
　　“什么？”花蚊子扭头问。
　　“哦，没什么！”郭清浊摆摆手，想起自己见到那人时，还误以为他是来偷婆婆草药的，真是可笑。
　　“有弟长什么样？能看看吗？”闻三变问。他想着，既然木头人是爸爸告诉花蚊子的，说不定爸爸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花蚊子没有犹豫，侧身从布口袋里掏出木头人，递了过去。闻三变拿着木头人，感觉不像别的木头那么凉，反而像人一样是暖的。木头人有鼻子有眼，只不过眼睛是一条线，向下弯曲，像是受了委屈。
　　“有弟！有弟！”闻三变对着木头人喊了两声，木头人没反应，“它好像不高兴？”
　　“嗯，它有高兴的时候。”花蚊子戳了戳有弟的肚子，希望它动两下给“师父”看看，“我带它爬到偃卧松，它最喜欢了，会扑到松针上打滚！”
　　“不扎人吗？”闻三变问，意识到有弟是木头做的，不怕针扎。“你说，晚上跟他一块睡，就会梦到你师父？”
　　“是的，去年刚找到它那会儿，怕它跑了，就用绳子绑着它，一头系在我手腕上。晚上就做梦，梦到师父您。”
　　“我叫什么来着？”闻三变问。他觉得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笨的问题之一了——随便了，管它呢。
　　“抱阳山主人！”花蚊子并没有多想，爽快地笑着回答。
　　“抱阳山……”闻三变想了想，感觉又找到了一条关键线索，光又回到眼里，“抱阳山在哪儿？”
　　“不知道，师父没告诉我，我也没问。”花蚊子低声说，他知道，又要让眼前的“师父”失望了。
　　线索又没了，闻三变叹了口气。世上不如意的事，就是多到令人伤心。
　　另外三人听着他们的对话，丈二摸不着头脑，分辨不清两人“师父来师父去”，到底谁才是那个师父。
　　“那……你师父都说了些什么？”闻三变问，又感觉提出了一个古怪的问题——算了，顾不了那么多。
　　花蚊子也感觉出来，他与“师父”的对话听起来越来越怪异，但还是毕恭毕敬的。
　　“第一次见到师父，我还没开口说话，他就看透了我所有的想法，还叫我把手从胸口挪开，要不然会做噩梦。我低头一看，手果然放在胸口上，使了很大劲才挪开了手，一摸脸，也是汗津津的——因为我那时在睡觉，手搭在了胸上——师父连这都知道。”从花蚊子汗渍斑斑的脸上，依旧能看出他对师父的惊叹和敬仰。
　　“厉害啊！”黄歧轩也忍不住赞叹。
　　“梦里知道梦外的事情？”闻三变摸着下巴颏，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歪头琢磨起来。
　　“是啊！”花蚊子眉梢和音量同时提了上去，“师父穿着青衣，头发束着，背一张发亮的铁弓，站在一棵槐树下，笑着看我，看得我紧张死了。他说，‘欢迎来到抱阳山，你是第二个来抱阳山的人’。”
　　“那谁是第一个？！”郭清浊也听得入了迷，迫不及待地问。
　　“自然是他师父！”闻三变翻了个白眼。
　　郭清浊回了闻三变一个冷眼。
　　“师父说，我等你很多年了。我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来？他说，我在等一个人，来的正好是你，就是等你咯。”花蚊子放松下来，故意用粗嗓子说话，模仿师父的语调。
　　“你师父还真有意思！”闻三变感觉花蚊子模仿得很有趣。
　　“更有意思的还在后头！”得到闻三变认可，花蚊子更加来劲了，自信地挺起胸脯，“我问他，等我做什么？他说，教你做猎人。我问，收我为徒？他说，是啊。我看他文文弱弱，不像很厉害的样子，就不信。他就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带着我飞到一处红色峡谷，把谷口两头猛虎吵醒了，拿一把短刀，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自己一点伤都没有。”
　　“这么厉害？！”一直默默在听、心静如水的侯麦也惊讶起来。
　　“是啊，师父说——”花蚊子仰起头，稍微想了想，“‘虎之为患，因为心怯。恐惧就是心里的那只猛虎，虎爪未到，你已为恐惧所伤，自败于先。先灭自心恐惧，猛虎就不是猛虎，最多是病猫，病猫再多，何足道哉？’。要不是亲眼见他杀了两只猛虎，我就会以为说这话的人是个疯子。我问师父怎么这么厉害。他说，‘习能伏神，悟可藏智’，只要多加练习，天下就没有什么难事。然后就举行拜师礼，他叫我去一棵参天梧桐树上取一根龙骨鞭，那根鞭子有比人还大一倍的巨蜂鸟守着，我费了半条命拿到鞭子，交给师父，他就收我为徒了。醒来之前，他交给我一本起风诀，再三嘱咐，让我睡前看。一觉醒来，我就学会了‘天圆地方，众神伏藏，有风不动，无风起浪’的诀咒。”
　　“后来还见着师父了吗？”闻三变问。
　　“后来又见了几次，不过，我把所有诀咒都背会后，师父就再没来过了。”花蚊子此时低落起来，“直到遇上您——”
　　“哎哎，求你别再叫我‘师父’了！”闻三变头偏向一旁，好似“师父”名头是一支箭，要躲开似的，“我真不是！”
　　花蚊子难堪地一笑。一旁郭清浊见了，看出这笑中的落寞，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忽然想起草婆婆的话，觉得花蚊子追着认闻三变做师父，真实意思可能是想同他做朋友。
　　“花蚊子，你有朋友吗？”郭清浊问。
　　“当……当然有。”花蚊子含糊答道。
　　“那……一定不少吧？”郭清浊不无艳羡。
　　花蚊子不解地看着郭清浊，说：
　　“朋友要那么多干嘛，又不是养鸡要生蛋。”
　　花蚊子不屑的口吻令郭清浊心怯起来，但他想起婆婆的话，又振作精神，问道：
　　“那你……愿意分担我的……命运吗？”
　　花蚊子没听清，拧着眉毛问：
　　“分担什么？”
　　这一问，就像当头一棒，将郭清浊仅存的勇气敲为齑粉，慌乱之中，他随口说道：
　　“啊……哦……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你的朋友肯定会帮你出头吧？就是……分担啊。”
　　“没说的。”花蚊子盯着语无伦次的郭清浊，很是奇怪。
　　“花蚊子会起风诀，又会捉鱼，本事那么大，朋友肯定少不了。我就喜欢这样的人当朋友。”闻三变见他们聊起朋友话题，心有所感，把花蚊子夸一通。
　　郭清浊听了酸溜溜的，脸色阴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