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与四不象》吾鹿安然

35、遭遇遮天蔽日法

　　瞭望者在镇远城人心目中，没有什么地位，被称为“看塔人”——这个称谓，与“看门人”差不了多少。因为在镇远城居民看来，这座城千百年来受猎人保护，从没受到过山怪骚扰，根本不需要这些瞭望塔警戒看护，它们就是摆设，瞭望者当然也是摆设。摆设能有多少实际价值？再加上瞭望者都是没能通过猎人关的，本事不大，更不受人待见。也就是闻寨关闭后的前两年，镇远城人失去依靠心里没底，出于紧张，厚待了瞭望者一段时日，后来见山里依旧风平浪静，又恢复了对他们的漠然态度。瞭望者自然也清楚自己的地位，自怨自艾敷衍塞责的不少，但辛还在瞭望塔上呆了一千多个日夜，却恪尽职守，没有一夜懈怠过。“不要瞧不起自己，干了这一行，就要干出样来。”他常对泼冷水的罗德说。
　　辛还二十出头，中等个子，五官周正，美中不足是左脸生着一块褐色胎记，几乎挡住整半张脸，大家都叫他“丑还”。
　　闻三变说着“没事”，挡住了辛还的手。他觉得瞭望者过于谦卑了，本来就是一句道歉的事。
　　“去观音洞吗？”辛还问。
　　“嗯，带三变过去看看，他还没去过。”丁乾说。
　　“别去！”罗德看一眼三变，低声说，“洞里闹鬼了。前天大半夜，我亲耳听到有人喊：‘洞里有鬼！’”
　　闻三变白了一眼夸大其词的罗德。
　　“喊的不是‘洞里有鬼’，而是‘洞里有蟊贼’。”辛还纠正道。
　　“一个意思，反正就是不安全。”罗德说。
　　“咳，难怪城里人瞧不起看塔的，你们真是——唉！”龙笑声想起父亲也是瞭望者中的一员，吞回后面的贬低话。
　　众人一合计，还是决定由三变拿主意，他离开了碎石路，走入西头的林子。两个瞭望者使了个眼色，也跟了上去。
　　这次入林，人多势众，闻三变胆壮不少。仔细看林中，满地野花，头上枝叶密密层层，日光碎碎的洒下，一个个圆圆的亮斑，像落了满地硬币。行走在明暗相间的光影里，恍如梦中。
　　穿行一段，遇到一个打柴的，一个采药的，辛还不认识，走上前与他们攀谈，看不出异常。来到洞口，黄歧轩点燃火把，交给侯麦和丁乾一人一支，自己擎着夜亮木，将闻三变和丁启明护在中间，钻入洞内。
　　龙笑声“喔吼”叫着，阔步往里走，丁乾紧跟在后，侯麦举火护着三变和启明。罗德自觉刚刚开罪了三变，一路陪在他身边，说了几个拿手笑话，闻三变也没心情听，倒是龙笑声乐得前仰后合。
　　走出几十米远，地面陡然向下，倾斜成一个大坡，铺满碎石。
　　“下去吗？”龙笑声回头问，看着东张西望的闻三变。
　　闻三变借着火光朝下望了望，什么也看不清，说了声“下去”。侯麦扭头一看，洞口已看不到了，他不放心，又不愿扫三变的兴致，就建议留一个人在上头。辛还正有此意，自愿留在上面放哨。
　　闻三变一手牵着启明，一手拉着侯麦，斜着身，踩着碎石往下滑到了坡底。有一线天光从洞顶缝隙射下来。火把摇曳，洞壁上人影绰绰。龙笑声啪啪拍了拍壁面，响起空洞的回声。
　　侯麦举着火把，角角落落都照了个遍，到处是石头。闻三变在地上石砾间看到了断树枝、果核、干燥的粪便……一个角落里还有几堆灰烬，一旁散落着烤焦的土豆皮和几根细长的骨头。
　　丁启明看到那几根骨头，吓得抓紧闻三变。
　　“没事，有人来野炊过……”闻三变安慰伙伴。他突地感到一股寒气袭来，朝那边一望，见前方洞壁上还有一个洞口。
　　“里头还进吗？还是就在这儿看看？”丁乾往那个洞口走去，高举的火把被阴风吹得呼啦啦响。
　　“就在这儿看看吧。”侯麦说。
　　丁启明看着呼呼直响的火焰，心里发毛，颤着声附和说“就在这儿看看吧”。龙笑声以为侯麦是个胆小鬼，鼻孔冒着冷气，笑道：
　　“胆小如鼠的，就不要再进了，再进去会吓出人命的！啊呜——无常鬼来索命了，呜呜呜——”
　　洞内响起“呜呜呜”的瘆人回声，丁启明又死命抓紧三变的手。
　　“不怕，世上没有无常，进去看看！”闻三变用力一捏伙伴的手。
　　丁乾一头钻进套洞，其余人跟上去。走出没多远，套洞内空间渐渐阔大起来，他们贴着左侧前行，右侧的洞壁上映着一队晃动的人影。
　　龙笑声和丁乾说说笑笑，丁启明低声哼着歌壮胆。
　　“嘘——”
　　丁乾突然停下来，后面的人没留意，挤撞到一处。丁乾发现，火把的光亮骤然暗淡了，而且，前方右侧洞壁上，多出了一个影子。
　　“喂，有人吗？”丁乾朝前喊道。
　　那个只能看出头形的影子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别装神弄鬼了，我们看到你们了！”龙笑声虚张声势喊出几个同门的名字——他还以为是同门们在恶作剧——没有应答。他拉了拉丁乾的衣服，小声道：“豹哥，是不是有人故意想整蛊我们？”
　　丁乾蹲下，往前丢了一块石头。那个人影动了一下，肩和上身露了出来，身形魁梧，看起来是个成年人。闻三变想起了那几个要抓他的人，警惕地摸口袋，弹弓和金刚子都在。
　　“玄武堂的兄弟们，不要装了，我知道是你们！想吓唬我黑扁豆，门儿都没有！”龙笑声心虚地干笑道。
　　“连校长马上就要到了，我们去跟他会合吧？”闻三变急中生智编了个谎。
　　“对，对！”丁乾马上会意，也编起谎来，“四位主事也要来，今天进洞练习夜视，我们先来打个前站，我看练得也差不多了。”
　　那个人影露出上半身后，听到这话，又不动了，好像有些犹豫。闻三变拿出弹弓，朝前方洞壁上的人影打出一发金刚子，砰一声响，火光四溅，白烟散尽后，露出拳头大一个坑。影子迅速矮身，消失不见。
　　“快走！”丁乾转过身，低声叫大家回头。他看一眼火把，光亮又恢复如初。
　　众人赶紧转身往回走去。又回到坡底平地，罗德抬头喊辛还，上面没有回音。他划亮燃木，踩着石头哗哗啦啦爬上去。辛还不在原地了。
　　“放哨的不见了。”他喊道，舞了舞冒着火星的木头。突然起了一阵风，吹灭了燃木。
　　此时，下方的两支火把也突然熄灭，火柴也划不燃了。黄歧轩高高举起夜亮木，一只手紧拉着三变。丁乾预感到大事不妙。“你们快上去！”他从腰间抽出了短刀，转身面向背后的洞口。
　　闻三变和丁启明过去没爬过这种碎石坡，脚下老是打滑，爬不上去。侯麦只好托住两人后腰，两臂贯力，一步步往上送。黄歧轩把夜亮木给了丁乾，手脚并用在三变一侧爬，时不时回身搭把手。龙笑声与丁乾并肩站着。
　　“豹哥，今儿邪门了，火把都灭了，不会真是无常吧？”
　　“你个乌鸦嘴，少说一句话，又憋不死人。”
　　龙笑声回头，见侯麦弓身举臂，稳稳托着上方的两个男孩，暗叹他臂力过人。罗德解下攀崖索，朝下方抛去，闻三变和丁启明拉住了，总算吃上了力。上有人拉，后有人举，两人呼哧呼哧上到坡顶。见闻三变上去了，丁乾放下心，叫上龙笑声，麻利地爬了上去。
　　“见鬼！丑还跑哪儿去了？”
　　罗德很是郁闷，因为他认识的瞭望者中，没人做事比辛还更为可靠——辛还既然答应守在这里，一定不会随意走开，除非是出了什么意外。
　　众人快步走到洞口，又都倒抽一口凉气：树林消失了！树木花草山石，统统不见了，眼前只有空空荡荡的一片灰色。众人就像站在一块望不到头的灰色布景前。
　　“怎么会这样？！”丁启明失声喊道，“是天快黑了吗？”
　　“是有人施了咒了。”丁乾警觉地回头，看到洞内已隐隐冒起白烟，正慢慢朝洞口卷过来。
　　“冒烟了，那烟肯定有毒！”龙笑声也看到了烟。“丑还！丑还！”他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没有人回应。
　　罗德已弯弓搭箭，漫无目的对着面前的虚空。侯麦向罗德借过攀崖索，一头捆住自己，一头捆在三变腰间。洞内白烟迫近。黄歧轩已觉喉头不适，止不住咳嗽起来。
　　“妈个巴子！哪个狗娘养的捣鬼！”龙笑声破口大骂，“豹哥，用火攻，破掉这个幻术！”
　　丁乾慌忙捏了一个诀，右手五指并拢，朝左手心一揿，念口诀道：
　　“日精月华，万象虚极，烈火炎风，去伪存真，破！”
　　随着一声“破”字出口，一星火焰自丁乾手心冒出，朝前飞去，扑在灰幕上，灼出一小块焦黑的洞。
　　“成了成了！接着来。”龙笑声喊道，也猛烈咳嗽起来。
　　丁乾又试了一次，还是只出来一点火星，他情知对付面前这片广大的幻幕，自己根本无能为力。“欸，我那点功力，不管用！来不及了！大家冲出去吧，小心点，别撞上树！”他喊道，嗓子已涩痛起来。
　　龙笑声率先冲了出去，他那身灰衣一接触灰幕，就似泥牛入海，倏忽不见了。丁乾叫了几声，也没有人应答。
　　“这是遮天蔽日法，声音都被盖死了。”侯麦说，“有人想浑水摸鱼。大家手牵手进去，不要走散了。”
　　已成惊弓之鸟的众人顾不得许多了，以洞口为参照，选定方向后，手拉手走入灰幕。侯麦拉着闻三变和丁启明，闻三变拉着丁乾，丁启明拉着黄歧轩，黄歧轩拉着罗德。六个人在晦暗灰色中慢慢走，也辨不出东南西北，甚至就连身边人都看不到。
　　闻三变试着叫了两声“武子哥”，也像被消了音，自己都听不到。
　　走了没多远，闻三变感觉肩膀被人猛力抓住，朝外拖去，又一只粗壮的手抱住了腰，他抓着侯麦和丁乾的两手同时受到重压，被迫松掉。闻三变感觉被拖离了队伍，身子在快速移动。他赶忙摸出弹弓，包好一粒金刚子，凭感觉朝左侧打了一发，身体猛一沉，重重摔了下来。但紧接着又腾空而起，被另一只手抓了起来。
　　闻三变正要再用弹弓打，手被摁住并反剪到背后，无法动弹。他只好张开嘴，扭头猛咬一口，感到头部被敲了一击，痛得差点昏过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灰幕上冒出一个小黑洞，带着一星火焰。闻三变看到了希望，知道有人在破幻。紧接着，远近冒出的黑洞愈来愈多，都冒着红焰，星星点点的火很快连成片，幻幕像纸一样无声地烧起来。灰色片片剥落，火光过处，树木山石恢复原貌。
　　声音也随之恢复，四处人声鼎沸。
　　闻三变被扔到了地上，劫持他的人随灰幕遁走。
　　他躺在一棵接骨木下，看到树上漏下的阳光，安下心来。侯麦和丁启明先跑了过来，其他人陆续赶到，没多久，辛还带着一群瞭望者也奔到眼前。
　　侯麦给闻三变松了绑，丁启明在伙伴身上到处查看有没有伤。闻三变看了看腰间，那条绳子已被剪断。
　　罗德看到辛还，气愤地猛推他一掌。“叫你放哨，你死哪儿去了？”
　　“刚刚放哨时，我听到洞口有人来了，说什么‘这回要往死里整闻家伢仔’。我就追了出去，看到几个穿黑衣的伢仔，正要追过去，眼一下花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雾蒙蒙的灰，连自己都看不见，我还以为瞎了。我摸出去老远，才从那片灰中脱身，叫了一些兄弟过来。”辛还说，满怀歉意地看着闻三变。
　　“穿黑衣的伢仔……可能是玄武堂的门生背地里搞鬼！”罗德义愤填膺道，“城里都传开了，鱼儿沟有了四不象后，玄武堂把他们都恨之入骨了！”
　　“不用怀疑，肯定是他们！”龙笑声说，“看，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