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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林烬烟 ...

  •   那天晚饭后,连暮云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城外散步,天一擦黑就去了校长屋,点了灯,坐下想当天的事。
      “四不象……”
      念叨起这三个字,坐不住了,又站了起来,走到屋中间来回踱步。眉头一时皱一时舒。又走到书柜旁,抽出一本薄册子,打开来翻了又翻。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打断了连暮云的思路。他刚把册子塞回去,访客已经进门了。
      来者是四象主事:玄武堂惠道勤、朱雀堂燕梦生、青龙堂冷聘和白虎堂鲍义。
      惠道勤在四人中年纪最长,五十多岁,斑白短发,面目严峻,双眼透着难测的城府;燕梦生年近四十,中等个,身条消瘦,看着精明干练;冷聘四十多岁,身躯魁伟,狮头虎目;鲍义最年轻,三十出头,面白如玉,气质阴柔,眼梢上挑的凤目更令他添了几分女相。
      惠道勤捏着一份当天的《镇远杂报》,脸上挂着哭笑不得的表情。连暮云让主事们就座,走到靠墙的茶几旁,斟了四杯茶。
      连暮云看脸色就知道,他们是来兴师问罪的——他一直等着呢。他把茶端给四位主事。惠道勤也不客套,开门见山:
      “校长,白天四象堂的事,我们有想法,不好当着众人的面直说。您不会是当真的吧?”
      连暮云靠书桌站着,谦逊一笑:
      “是当真的。不过,多谢各位顾及我的薄面。”
      惠道勤脸色阴沉下来,勉强笑了笑:
      “闻家伢仔信口开河,您也跟着一般见识?”
      “娃儿不懂事信口开河,大人能信口开河吗?何况我是一校之长。我跟他一般见识的话,随便把他塞进一象就完了,用不着听他怎么说。”连暮云说。
      惠道勤不敢苟同:
      “这样私设一象,不伦不类的,不合规矩啊。您不也说要讲规矩嘛。”
      “是,四不象是没规矩,不过——”连暮云顿了顿,看一眼书柜,没说下文。
      “违悖祖制,说得严重些,就是大逆不道。对于祖法,起码的尊重不能丢吧?”惠道勤看了看另三位主事,他们都点头以示声援。
      “世间万物,无规矩不立,此话不假。鱼儿沟也不例外。最早猎人护界,先立闻寨,再设此校,教授猎人术,普及防身法,护一城安宁,保十方太平。分设四象,对应四方,学员自哪方来,则归入哪一象,学成之后各回故乡,保境安民。立精忠兽,以正心念信仰,免堕邪见歧途。先生竭诚而授,门生勤力苦学,过猎人关,破龙甲阵。学成之日,巡山除贼,终身不渝。猎人之业,得以薪火相传,累世不绝。这些规矩,如今怎样?”连暮云娓娓道来,一脸正色。
      惠道勤张着嘴,舌头打了卷,一时说不出话。
      “鱼儿沟虽存,闻寨已亡。来此求学者也不再以猎人为念,反以‘雁人’为尊。研习猎术,怠慢敷衍,能过猎人关、破龙甲阵者,如今寥若晨星。猎人奠基的纲纪废弛,祖法衰微,怎么不见人大惊小怪、大声疾呼?因为,只要有人保护这座城,巡查这些山就好,至于他们是谁、是不是猎人,大家都觉得无关紧要。依不依传统,合不合祖制,也无关痛痒。既然闻寨都能倒,猎人都能过时,还有什么是天经地义的?他们当初建成的鱼儿沟,制定的章程,又有什么可颠扑不破的?”连暮云话语掷地有声,不容辩驳。
      惠道勤转过弯来,反驳道:
      “闻寨倒掉,是闻思修个人的决定,与他人有什么相干?他不依祖法,难道所有人都能不依?时势转变,巡山官与猎人协同护界,治理有方,学子们立志仿效,又有什么不妥?”
      连暮云笑道:
      “都是变通之道,没有什么不妥。我答应闻三变的四不象,从根本上讲,也没有抵触规矩法度。鱼儿沟的规章里说了,‘因时变化、以势推移、不拘陈规、不限定法’。意思明白得很,没人会说不懂吧?祖宗都没有设限,何来必遵之规?如果非要讲尊重,鱼儿沟以猎术立足,历代以猎人为圭臬,而如今呢,门生视巡山官为楷模,对猎人倒退避三舍,这又是哪门子的尊重?”
      惠道勤见连暮云强硬,也来气了:
      “你不顾四象定规,百般维护闻家人,只会损害鱼儿沟声誉、还有你作为校长的权威!我劝您三思,不要草率!”
      燕梦生平时与连暮云最为亲近,见惠道勤语气越来越冲,担心场面失控,站起来打圆场:
      “大家都是为鱼儿沟着想,都是一片丹心,一番好意。闻家娃儿初来乍到,冒是冒失了点,校长应承他,礼数上没有问题,规矩上呢,校长也解释了,也讲得通。惠主事要求尊重祖制,当然也有理有据,没了起码的规矩方圆,就要乱套,这也是常识。两方都有理,那就好说了,互相通融一下,问题不就解决了。”
      一旁的冷聘听了,鼻孔直冒冷气。他是个直肠子,最不待见两不得罪的做派,说道:
      “鱼儿沟的先祖是说过‘不拘陈规、不限定法’的话,不过,何为陈规,何为定法,总得有个说头吧?不能动不动什么都是陈规,都得不拘、打破吧?四象之外另设一象,怎么看都别扭。今天闻三变要设四不象,明天李三变来了,要设五不象,之后如此这般,没完没了,怎么收拾?陈规可以不拘,但说到底,如果真不拘了,还叫陈规吗?”
      连暮云认真听完,稍作思考,面向惠道勤问:
      “惠主事,您在鱼儿沟多少年了?”
      惠道勤不假思索:
      “到今年十月,就整三十年了。”
      “这三十年间,你见过哪个门生提出过要置身四象之外吗?”
      “从来没有。”
      “以你三十年的阅历,听说过历史上有谁这么做过吗?”
      惠道勤想了想,摇了摇头。
      “如此看来,四不象就是一个例外,担心以后有人仿效,没有这个必要,至少我是没有看出来仿效这种事的好处。四不象只可能是一个孤例。而我,愿意给他一个机会,看他到底能折腾成什么样。”
      惠道勤冷笑着说:
      “如果不是闻三变,也不会牵扯出你这个想法。说来说去,都是姓氏在作祟!”
      屋内只亮着一盏油灯,光线暗弱,其他人并没有看清连暮云脸色的变化。惠道勤见校长不语,以为戳到了他的痛处,喝了一口茶。
      连暮云看着四人,说:
      “佟彤校长离开时,再三举荐我接任,嘱咐我把鱼儿沟主持好,弘扬猎道。我勉为其难接手,你们都是点了头承认的。鱼儿沟向来的规矩是,事无大小,校长有最终裁决权。今天你们来,说好听点,是找我商量,说不好听,是逼我收回成命!你们把校长当回事了吗?你们尊重这个权威了吗?如果今天我做不了主,这个校长就是假的!”
      说最后一句话时,连暮云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
      鲍义坐不住了,左右一看,另外三人都僵着不动。他欠身把茶杯放到地上,走到校长跟前,说:
      “哎呀,校长,莫动气,动气伤肝!我们今儿来,不是逼你,不是找难看,也不是找气受。就是聊一聊,把不通的说通,不懂的说明白喽。这不,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您三言两语都说清楚了,明明白白,合情合理!反正,我这个糊涂虫都听懂了,他们那三个更不用说了。本来嘛,您是一校之长,什么事您作主就成了,我们最多敲敲边鼓提个醒。好了,四不象这事,您拍了板子,就这么定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
      鲍义转过身,朝另外三位主事使劲使眼色。惠道勤也被连暮云最后的架势震慑住,心有余悸,站起身准备走。
      连暮云叫大家留步,说道:
      “这个事,先这么临时定着。还有,规矩到底是要遵守的,四不象既然不属于四象,就不能动用四象堂。我保证,不会在四象堂给他们授课。”
      连暮云作这个承诺,算是让了一步。但他清楚,这点妥协不能消解根本的矛盾,四不象引发的风波,才起了头,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燕梦生让另外三位主事先走,自己留了下来。等他们走远了,他对连暮云说:
      “暮云,今儿你可不像你了。强硬得不留余地,犯不着嘛。”
      “我是不是犯浑了?”连暮云带着歉意,苦笑道。
      “嗯,有那么一点。惠主事不是故意顶撞,他也是为了学堂。‘四不象’这三个字传出去,谁受得了?”燕梦生一拍连暮云的肩,直摇头,“真有你的!”
      “受不了也得受着!”连暮云低头一笑,全然没有了刚才校长的威势。
      燕梦生不认识似地看着连暮云,半晌没说话。“算了,咱俩个去城里喝酒,解解闷!”他吐了一口气,放弃了解劝的想法。
      连暮云摇头:
      “这时候喝什么酒?!我还是规矩点,守在这里,待会儿还会有问罪的来。我得把他们一一挡回去!”
      燕梦生悻悻地走了。果然,等到深夜,又有人来了。来的是林烬烟,鱼儿沟资历最深的先生之一,众人都称她“烟姨”。她上午没去四象堂,下午听说了四不象的事,大惑不解。
      林烬烟六十多岁,与世无争的脾气在鱼儿沟有口皆碑。让座看茶后,连暮云就站着给她讲四不象的来历。烟姨坦然领受校长的恭敬,听完细眉一皱,说堂堂校长竟受黄口小儿摆布,不成体统。
      “烟姨,鱼儿沟就数您最明白事理——”连暮云这会儿倒像个学生。
      “说正事,给我贴金做什么?”林烬烟在耳前甩一下手。
      “好,我担着一校之主的名,被一个初来乍到的伢仔将了一军。您想想,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几百双眼睛,我六神无主了。没法子,那伢仔真倔,比斗篷山上的岩板、离水河里的卵石还硬实,我拗不过,也不好随便屈服,就想拿规章说服他。有规章就好办,规章最大嘛,可是等我在脑子里过一遍,才发现章程有漏洞,没规定门生非得四选一。这就不好办了。无章可依,如果用校长之名压他,就成仗势欺人了,传出去不好听。没办法,被那娃钻了空子。人家毕竟是闻家的后,不好糊弄嘛。”连暮云胡扯了一通,在严肃的烟姨面前,他反而不用端着了,说话随意,像变了个人。
      林烬烟也不见怪。“他真是闻家的娃仔?”
      “是啊。您两耳清净,难得听窗外闲事,我也不敢多打扰。现在向您正式汇报:闻三变,闻天羽之孙、闻思修之子,不请自来,到我们鱼儿沟了。”
      林烬烟素白的脸泛了红,愣怔道:
      “可这是闲事么……”
      老人竭力克制着,但额头眼角的皱纹是骗不了人的。渐次舒展的皮肤褶皱表明,她欣喜非常。连暮云知道林烬烟正在回味这则消息,没有搭话。烟姨稳了稳情绪,抬起右手拢了拢鬓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假装不经意地问:
      “那娃仔——长什么模样?”
      “您要是在人堆里看到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就是个刺儿头!我是说,他看起来像只刺猬,顶着一头硬扎扎的头发,瘦瘦的,可精神哩,像一支随时要射出去的箭。这小子一身正义,来鱼儿沟第一天,为了抱不平差点闹翻操练场,骇得我一身汗!”
      林烬烟扑哧一笑:
      “长得像谁?”
      连暮云不假思索:
      “还用说,他就是闻思修的翻版,单眼皮,灰眸子,就连抿嘴时嘴角扬起的那股韧劲,都跟他爹一模一样。不过一笑啊,唉,更像他娘……”
      林烬烟端坐着,静静地按连暮云的描述把闻三变的样子描画了一番,点点头,说:
      “还是不一样。思修没那么任性,不会弄出个四不象来。”
      连暮云把前面那拨人留下的报纸拿到林烬烟面前,指着头版说:
      “是啊,风已经招起来了,更大的只怕还在后头。”
      林烬烟问:
      “那——思修他人呢?”
      “不得而知。”连暮云皱起了眉头。
      林烬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又聊了几句闲话就离开了。她忧心忡忡地来,没坐一会儿就云淡风轻地走了,没为了“四不象”争长道短。显而易见,她默许了这个事实。连暮云长吐一口气,坐到书桌前,把报纸摊开,铺平,从案头上一个盛着药液的玻璃瓶里抽出滴管,在报纸上滴了一滴。报纸上的油墨变戏法似的快速消隐,一转眼就成一张白纸。
      他提起狼毫笔,蘸上墨,在白纸上写下“四不象”三字,定定地瞧,就像瞅一个从未谋面但又似曾相识的人。看了一阵,笔在空白处龙蛇飞舞起来,不知不觉勾勒出一幅兽图:龙头,虎身,龟背,凤尾,蛇盘龟背,肋生凤翅,展翼欲飞……连暮云放下笔,凝视着那只黑白两色、气势如飞的怪兽,会心一笑,自言自语道:
      “四不象啊,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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