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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魂夜 ...


  •   三十多户人家,放在西界,顶多也就是不起眼的村落。然而不起眼的牛背村却大有来头:西界四大富家之一的黄家人就住在这个蝇头小村里。
      黄家坐落在牛背山半山腰上,周围茂林修竹,环境清幽。当家人名叫黄于淳,六十多岁,和善宽厚,济贫助苦,深得乡亲拥戴。
      这一天,黄于淳正在屋里喝茶,听到门外一阵喧闹。正准备起身去看个究竟,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短发黑面的中年人已经站在门前,脸上冒着热汗。
      “怎么又慌里慌张的?”黄于淳见到来人,问道。
      “老爷,不,不好了!马……马……马……”来人一紧张,说话都不利索了,“马家人中毒了!”来人是黄家的管家,叫黄大山,是黄于淳的亲外甥。他急得面红脖子粗,眼里全是惊惶之色。黄于淳一听,这还了得!救人如救火,赶紧跟黄大山一块来到门外。
      门口挤了一堆人,少说也有二十多个。村子小,谁家一有事,很快就传开了。他们都是赶来报信的热心村民。见到黄于淳,他们“黄老爷,黄老爷”地焦急叫着,请他赶紧下山去看看。
      牛背村里,黄家是主心骨。但凡谁家有什么事,都会请黄家人出面解决。久而久之,急村民之难,也就成了黄家当仁不让的责任,甚至被黄老爷子定为家规,黄家人人都得以此为训,不得怠慢。一群人急急匆匆下到山脚的村里,来到马家。只见屋里横七竖八躺着五口人:马家老俩口,两个儿子和大儿媳妇。老俩口翻着白眼,口角不住往外冒着白沫;三个年轻人也都浑身抽搐,面色乌青,看着命在旦夕;马家小儿媳妇不知所措地扶扶这个,摸摸那个,泪眼婆娑。黄于淳一进门,见到这幅惨象,急得直跺脚,心痛不已。
      “小芸啊,这,这是怎么了啊?”黄于淳问。
      马家的小儿媳妇甄小芸见到黄于淳,就像见到救星,哭哭啼啼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原来,当天马氏老俩口包了一顿饺子,吃完饺子,一家人就都出现腹痛、心绞、抽搐等症状,直至人事不省。甄小芸平时不爱吃饺子,当天也没吃,躲过一劫。黄于淳走到饭桌前,顺手拿起一个饺子,掰开一看,里头都是剁碎的青菜末和肉末,也看不明白是什么菜。
      甄小芸见状,进到厨房,拿过来一把青色的叶子,递给黄于淳:
      “黄伯伯,您看,这就是我娘包饺子用的材料。她说这是山野菜……”
      黄于淳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唉呀,这哪里是山野菜!这是要人命的毒药,断肠草啊!你娘当真老糊涂了,唉——”
      黄于淳看一眼焦急的众人,说:
      “你们别都干杵着!快去调一锅盐水,多烧些炭灰,越快越好!”乡亲们一听,顿时有了主意,谨遵吩咐去了。
      不多大会儿,盐水和炭灰都送来了,黄于淳把炭灰撒进盐水,搅匀了,盛了五大碗,给每个人各服下一碗。也就半顿饭的工夫,三个中毒的年轻人开始哇哇吐起来,吐完,仍不住□□,但脸上的乌青逐渐消隐。但两位老人没有起色。他们直挺挺躺着,毫无动静。
      乡亲们急得一个个抓耳挠腮,苏醒过来的儿子儿媳也呼爹叫娘不止。黄于淳当机立断,又兑了两碗炭灰盐水,叫人给两位老人服下。第二碗催吐汤刚喝下,马老爷子就开吐了。吐了几大口,马老爷子睁开了眼。老婆婆肚里响了几响,还是没吐。大儿子马灿见老母亲没动静,急了,颤颤巍巍地跪倒在黄于淳面前,哭着求。黄于淳也着急,蹙着眉说:
      “莫慌,莫慌,有办法救,有办法!”他拿手指点了点宽阔的额头,扫了一眼身边的人,见小儿子黄歧轩在侧,就对他说:
      “轩儿,你快回去告诉大哥,让他赶快熬一副还魂汤,要快!救命用的。”
      黄歧轩二十出头,面目儒雅,一团和气。他一直在父亲身后看着发生的一切,暗暗记着父亲有条不紊处理事情的章法。他是个善于在观察中学习的年轻人。听了父亲吩咐,他提醒道:
      “爹,大哥去镇远城办生意去了,今早上动身的,您忘了?”
      黄于淳一拍额头:
      “唉,真不凑巧!那——要不你回去熬,知道配方和各药材用量吗?”
      “知道,爹,”黄歧轩报出四种药材的名头,“各占四分之一,对吗?”
      “这是平常的用量,今天情况极端,金银花的剂量要加至少一倍,否则毒不易消,难以起死回生。”
      黄歧轩面露难色:
      “爹,前一阵邻村闹瘟病,家里的金银花都布出去了,所剩无几……要不这样,我去仙人沟采金银花,让表哥先用另三味熬一副药出来救急。”
      黄于淳也没法子:
      “眼下只能这样了,先对付着!大山,你回去用当归、甘草和黑豆熬一副汤,轩儿去采药,速去速回!”黄大山和黄歧轩对望一眼,领命而去。
      黄于淳望一眼屋外,暮色降临,苍然四合。他暗暗祷告:
      “马大妹子,你千万千万要挺过这一晚啊!”

      仙人沟离牛背村二十里地,不算远,不过路不好走。黄歧轩骑着开山牛,甩着杨柳鞭,吆喝着催牛快走。他用柳条做鞭,是心疼牛,怕用皮鞭子把牲口抽痛了。
      黄歧轩跟他父亲一般,温厚,和善,急人之困,全然没有大富之家的纨绔习气。这一点上,他兄长黄伯轩就大不一样了。黄伯轩自恃家财万贯,又精于算计,接人待物上总是倨傲怠慢。黄歧轩还有个姐姐,名叫黄念衣,比他大两岁。这位姑娘打小就是个假小子,巾帼不让须眉,两年前过了猎人关,如今在镇远城鱼儿沟学堂教学生。对于自家堆金积玉的财富,她完全漠不关心。
      黄家世代从商,经营有方,资财无算。黄家的生意以山参为主,把着西界山参近一半的交易。牛背山方圆几百里内,各城、镇、村、寨的山参买卖,无不经黄家之手。黄家开的参铺,在西界是闻名遐迩。
      黄歧轩聪敏好学,却对生意一窍不通,无半点兴趣,精力和兴致都花在游山玩水和猎奇上了。不过,他的游山玩水,不是文人墨客的那种,而更类似于博物学家的考察,也就是说,他喜欢研究自然界的现象与规律,常常对着一朵花沉思,或是望着星空发呆,想象着花开与星辰移换背后的原理。还有,也许是受父亲影响,或者因为天生宅心仁厚,他对救死扶伤的医道情有独钟,没事就看些医书,或是到山里去采些药草。正因为这样,他对周围的沟沟坎坎,生物植被,了如指掌。
      开山牛一开始走得慢慢悠悠,从牛背山的山脊上下来,花了一顿饭的功夫。黄歧轩很不满,认为开山牛有怠工嫌疑。
      黄歧轩起急了,俯在牛耳边讲了几句道理,牛愣是没听进去,依旧一边走一边啃路边的草。这也怪不得开山牛,天都快黑了,往常这个时候,开山牛早歇脚了,它还以为少主人骑着它,跟平常一般是出去闲逛呢。不得已,黄歧轩铆足劲抽牛屁股,可是跟挠痒痒一般,开山牛没当回事。他又使劲用手掌拍牛背,结果手都拍抽筋了,那牲口还是不发力走。黄歧轩一咬牙,从背后抽出两指粗的点火棒,眼一闭,狠心朝牛屁股一抡,只听“哞——”一声,开山牛明白了厉害,总算尥蹄子跑起来了。
      黄歧轩吐了口气,不住念叨“山神保佑”。要不然,因为开山牛磨蹭,耽误了找药,最后误了人命,他可就要被千夫所指了。这个节骨眼上,能争取一秒,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丝毫含糊不得。
      别看黄歧轩平时如那闲云野鹤,优哉游哉,一遇到至关重要的事,他就能判若两人地十万火急起来,非以最快速度把事做好不可。所以当他提出去采金银花,黄于淳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为什么?因为黄老先生比谁都清楚,他的小儿子是完成这件事的不二人选。翻过两座山,过了四条溪涧,来到仙人沟。
      天黑尽了。好在当晚星月灿然,还能看清路。仙人沟夹在两山间,是条深谷,植被多,药材也不少。眼下正值早春,金银花已经盛开了。黄歧轩张鼻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很深很猛--沟里花盛草繁,气味驳杂,他要让这些混杂的味道多在胸肺间停留,辨别其中有无金银花,如果有,他就停下来找,没有,他就继续前行。就这样吸吸停停,黄歧轩不知不觉又在沟中走了十多里地,一直没有闻到金银花的香气,不免心急起来。他想,平常在山里瞎转悠,时常会看到金银花,如今急需用它,却又找不到了,真急死个人!如果这样找下去,只怕要耽误事,一条人命系在手里呢。
      黄歧轩瞑目想了想,忽然记起来,就在仙人沟尽头处,再往东两里,是卵石坡,自己曾在那里见过成丛的金银花。两腿一夹牛腹,拿点火棒在空中一挥,开山牛听到棒子划过空气的呜呜声,明白主人在催它,撒开腿就跑起来。开山牛比普通水牛、黄牛聪明得多,脑子转得快,记事。之前挨了两棒子,这时它已经明白今晚不同寻常,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不多时,到了卵石坡。这块山地坡势平滑,如同鹅卵石的表面,所以叫了这名。坡对面是山崖,背后也是一座陡峭的山。果然,还没到卵石坡,黄歧轩就闻到了金银花馥郁浓烈的香味。
      他又念了一声“山神保佑!”,从牛背上翻下来,取下背篓,把点火棒上端的帽筒取下,露出棒子里闪着火苗的木绒。他对着那火苗吹了吹,点火棒是一根松木,油分多,很快就烧起来,燃成一只火把。拿火把一照,满坡的金银花,鸳鸯对舞一般。黄歧轩乐坏了,一手举火,一手摘花,使劲往背篓里装。开山牛这才弄明白,原来刚才是替这吐丝带卷的花挨了几棒子,于是也不客气,张开嘴,呼哧呼哧地吃起花来。
      很快就装了半背篓。黄歧轩想,差不多了,救命应该足够了。他背上背篓,把点火棒帽筒盖上,灭了火,朝十步之远的开山牛走去。他刚迈了两步,突然觉得不对劲,停了下来。他听到一种奇怪的、从来没听到过的声响。这声响绵绵细细,密密匝匝,由远而近,扑头盖面而来!
      黄歧轩不由得抬起头,定睛朝上空一看,傻眼了。眼前是一幅他从所未见的景象,是他没有梦见过、也想象不到的景象。他听说过山妖泽怪,也曾在镇远城见过被打死的米贼和山魈,对于这些怪物和异兽,他和西界的其他居民一样,虽然很少碰到,但意识上早都习以为常了,即使真遇上它们,会心惊胆颤,但决不会目瞪口呆。但眼前的画面给黄歧轩造成的冲击,已不是目瞪口呆所能形容了——明晃晃的月光下,一群体型硕大的生物从卵石坡后面飞过来,蚱头人身,通身闪着蓝绿色光泽,翅膀泛着银亮,威凛慑怖。
      黄歧轩倒抽一口凉气,心想,这都是些什么异种,竟生得如此威猛可怖?他看过不知多少民间传说志异,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生物。此刻,猎奇心统配着黄歧轩,令他魂不守舍,想看个究竟。那群怪物飞近了,鞘翅发出的群响惊扰了开山牛,它哞哞惊叫起来。这一叫把黄歧轩叫明白过来:还不知道天上的怪物是何来头,主吉主凶。他一惊之下,条件反射地哧溜钻进一丛金银花树里。
      听到开山牛的惊叫,一个蚱蜢人从空中飞下来,停到开山牛身边,左右查看。另一个紧跟着飞下来,四处看了看,叽里咕噜了一通。起先下来那个蚱蜢怪伸长脖颈在空中嗅了嗅,额上的两条长须蚯蚓似地扭了扭,挎在身上的铁链哐啷直响。后一个又含混不清地叽咕了一阵,似乎是在催促同伴快走。前一个嗯了一声,向前走了几步,站到黄歧轩藏身的那丛金银花前,伸出枯指,抓住一把金银花枝叶,用力一捏,眼盯着面前一片花海,悻悻然口吐人语道:
      “刑罡,你放心,这次决不会误事!”说着,屈膝往上猛力一冲,拔地飞起,连带手里攥着的金银花枝都撕扯断裂。刑罡也尾随而去。
      敖奥揉碎的花叶落了黄歧轩一脸。这个年轻人大气不敢出,透过繁密的枝叶盯着外头的蚱蜢人,生怕他再往前踏一步。好在紧要关头蚱蜢人飞走了,要不然,真是生死难卜。他长舒一口气,瘫倒在地。
      黄歧轩认定遭遇的怪物定是穷凶极恶之辈。狰狞的面相下,必然包藏着祸心,这就是他的经验与见识。蚱蜢人消失在对面山崖上。
      天地又恢复了宁谧。星辉斑斓,月华溶溶,暗香浮动。可蚱蜢人如同一阵飓风,将黄歧轩的意识刮得面目全非。回牛背村的路上,他止不住寻思:莫非见鬼了?还是撞邪了?他来到世间二十年,还不曾目睹过这般邪魅之物-——面目状若虫豸,却又能说人言,声破如釜响瓦鸣,动作凌厉迅猛,他们的对话更是藏着不可告人的勾当……
      黄歧轩已经稀里糊涂了,好在开山牛倒是清醒,不用指示,一路跑回村子。
      马家此时已经被悲伤笼罩。
      中毒的老婆婆身体已经僵了,她的一双儿子跪在地上,拉着母亲的手,哭得满脸是泪;马老爷子虽然醒过来,但还是虚弱得很,躺在床板上,想动动不了;乡亲们一筹莫展……
      黄于淳伸出两指,放在老婆婆脖颈处探了探,颈脉只有一丝微弱的跳动。他对马家两子说:”快,快叫娘,把娘叫住,莫让她走了!”马灿跟马荣于是“娘啊娘啊”地叫起来。这一叫,乡亲们以为马家婆婆归天了,有人止不住嚎啕起来。
      黄于淳憋着一口气,似乎这口气上系挂着老婆婆的生气,只要这口气不撤掉,老婆婆的命数就还在。他静静地站着,只管把胸间那口气长存下去,同时满含热望地看着门口那群人。就在这时,那群人分出了一道缝,黄歧轩端着一大锅药汤进来。
      黄于淳精神一振,赶紧盛了一碗热汤,坐到床边,让马灿拿枕头把老婆婆的头垫高了,拿起汤匙喂起药来。黄于淳之前在老婆婆牙口间插了两根筷子,以防她临死时牙关咬紧。顺着半张的牙缝,救命的还魂汤汩汩滚进胃中。一碗汤喂完,黄于淳已热汗涔涔。他心里七上八下,既担心可怜的马家妹子命数已绝,又害怕小儿子配的药不得法,也担忧自己的方子是不是对路。黄于淳让马家人都喝了一碗败毒汤。一片静默。
      大家巴巴地望着气息俱无的老人,指望她起死回生。
      听闻生命消陨,与亲眼看着它消陨,是截然不同的感觉:耳朵听到的,毕竟隔了一层,只会让人扼腕唏嘘,眼睛看到的却会让人身临其境。乡亲们看着冷冰冰的马家婆婆,就感觉是自己在与死神拉锯,谁都绷足了劲,巴望着能在人生最后的这场较量中取胜。黄歧轩进到屋里,心里两种情绪在打架:对蚱蜢人的恐,对马家婆婆的怜。他盯着父亲,看他表情的变化。
      马家婆婆原本面黑如墨了,过不多会儿,面上的墨色如遇水一般消退,黑迹转青,继而青里泛出肉色。黄于淳又伸手搭脉,脉象渐强起来。他心中一喜,眉头舒展开。
      黄歧轩看到父亲的表情变化,心里有了底,暗暗叫好。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马家婆婆悠悠地叹了口气,“嗳——”了一声。众人无不惊喜交加。然后,只听老婆婆腹中激荡雷鸣,她竟竖起上身,前倾着张口就吐。吐了一堆腥臭的秽物,老婆婆清醒过来。见到满屋的人,她还有些纳闷:怎么来了这么多乡亲?刚刚在鬼门关前游了一遭,她都记不得中毒的事情了。马家人都得救了。所有人都对黄于淳千恩万谢。黄于淳又让黄大山从家里抓来一些药,嘱咐马家人接下来几天把药都煎着喝了,务必把残毒排尽。
      忙完,已是半夜三更。黄家父子朝山上走去。黄歧轩把在卵石坡的遭遇说给父亲听,黄于淳一开始还不信,因为他知道这个儿子喜欢异想天开,加上自恃阅历广,没见过的事物都不轻信。
      黄歧轩急了,赌咒发誓:
      “爹,我要是有半句假话,就——就跟马家人一样,肠腐肚烂而亡!”
      黄于淳来气了:
      “你这是咒自个儿呢,还是咒别人家?!你还嫌今晚上不够乱,马家人不够惨吗?!”
      黄歧轩自知失语,支支吾吾道:
      “爹,我不是咒谁!我就想让您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他们可不是米贼比得了的,万一他们是冲我们来的,只怕会……鸡犬不留啊!”
      黄于淳已经折腾得累了,说道:
      “好吧,你去找把这个情况跟保长说说,合计合计,找个万全的法子。”
      黄歧轩把父亲送到家门口,急如星火地冲下山,找保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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