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云舟知意

3、上

　　序
　　但见旁人谈情何引诱，问到何时葡萄先熟透。
　　他不解:“为什么要问葡萄‘先’熟透？”
　　谷遥珺答:“这里的‘先’是‘才’的意思。这是首情歌，你不懂的啦。”他别过脸，但为了就着相连的耳机线又向她靠近了一点。
　　天空仅有几颗寥落的星，晾上的衣物借着风势试图挣脱竹竿，两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天台上很安静。片刻后，广阔的视野中央突然出现一缕光束，它飞速上升，最后炸出热闹的声响和耀眼的色彩。
　　他转头去看谷遥珺。她的侧脸浸在朦胧的光中，眼眸里映着璀璨的烟火。
　　其实我懂的哦。他在心里悄悄说。
　　1
　　“陆总，这个月的报告已经放在你的桌上了。”
　　陆明轩看向身后缓慢闭拢的电梯门，微笑:“你的意恩是让我现在回去拿吗？”“对不起!”助理缩着脖子道歉，“我马上把文档发给你。”
　　语毕，助理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还有，关于艺人的续约问题......”陆明轩仍然微笑:“这种工作好像不是我负责的吧？”
　　“这位还真的需要你负责。”
　　“谁？”他问，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谷遥珺。”助理继续盯着地面，“不过，您可以再考虑一下......保持风格是好事，但她的歌曲的中心和主题陈陈相因，已经不新鲜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和谷遥珺关系匪浅。在这种情形下，这位助理还敢这么说，勇气可嘉。
　　之前也有过类似的对话，那时他有点纳闷地问对方:“你是怎么敢在我面前说她的？”但现在，也许是自己内心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是“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我下班了，现在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我跟你说过的，这里的小蛋糕超好吃。”“你说过八百回了。”谷遥珺在电话那端笑着说，“小心提前发福。”
　　为什么将歌曲框在空阔与茫然中呢？她明明有这么明媚的声音。
　　“我一直有在健身的。”他为自己申辩。“对了，你最近有空吗？”“我什么时候忙过？总是没空的是你。”
　　是是是。“他用一边脑袋和肩膀夹着手机，空出一只手去够柜台上的塑料子，“关于续约的事，你怎么想？”
　　长时间的静默后，谷遥珺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你——说——什——么？我这边......信号......不好。”
　　“你别装了!”接收到自家员工好奇的目光后，他轻咳一声。降低了音量，“我来找你。”
　　2
　　日程上显示今明两天都没有重要的工作。
　　给助理发消息:翘班两天，勿扰。然后将手机设置为飞行模式，支着下巴看舷窗外的风景。匆忙之下没有买到头等舱，视野中的浮云和夜景被机翼分割开。
　　起飞之前他喝了含助眠药物的饮料，但总觉得是耳机里清冽的嗓音将他拉入少年时代的梦中。
　　他的妈妈在外省成家定居，但新年期间会带着他和他爸爸回广东老家暂住。但是，为什么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包括他爸爸，都在讲粤语啊？记事后的那一个新年，留给他的唯一印象是无聊。
　　之后他宁可去很凶的亲戚家借宿，也不愿意去广东过年。年年这样也不是办法，为了让他回去，他妈妈编造出他有一门娃娃亲——或许不是编的，两位母亲是发小，加上他妈妈的性格，还真有可能随口把这门亲事订下了。
　　陆明轩决定去见见他的未来媳妇。
　　到她家串门时她正好不在家，她妈妈笑着用普通话对他说:“她不知道又跑去哪里玩了，拜托你帮我找一下她啦。”
　　根据线索:她叫谷遥珺，穿着红色外套，绑了两条小辫子——嗯，找到了，陆明轩向她跑去。她抬头看向他，表情很是惊讶。
　　迎面的风将她的话语送到他耳中——是句粤语，但从她变得惊恐的神色和火星吞噬引线的哧溜声中不难推断出是“别过来”的意思。
　　他立刻调头，情急之下左脚半右脚，踉跄几步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一瞬间他在心里发誓:他是绝对不会让她过门的。
　　炮仗在他身后炸响，谷遥珺贴着墙根慢慢移动到他这边。陆明轩坐在地上，在她走过来问候他前开口说:“请讲普通话。”
　　谷遥珺伸手想要扶起他，心虚地盯着他的裤子破口的膝盖处，问:“你还好吧？”陆明轩生气地盯着她，“你妈妈让我来找你，但是你害我摔倒了。”
　　她脸红了，呈现出羞愧的模样，“对不起......”她不安地绞着手，“你是不是不会说广东话？这样吧，我陪你说普通话，我们一起玩。”
　　陆明轩只是犹豫了一会就同意了。
　　她水盈盈的眼睛里包着鳄鱼的眼泪，“那你要对我妈妈说，是你自己不小心摔的哦。”

　　他们很快成了好朋友，约好明年再见、每年都见，陆明轩离开前谷遥珺追上来，塞给他一张字条:“回去给我打电话。”
　　他用力将纸条攥紧，郑重地点头。
　　谷遥珺在晴空下向他挥手告别，头顶上方有一大片纯真纯白的云。
　　在他十三岁还是十四岁的某一天，谷遥珺打来电话，“过几天我们会来你这里旅游。”她笑，“一定要好好欢迎我。”
　　她的声音经电流过滤，依然明朗。
　　陆明轩能想象到她翘着脚倚在柜旁的情形，于是他也笑了。正对窗口，他看见了布满绯色天空的粉红的云朵。“喂。”他小声地问，“你那边的云是粉色的吗？”“不是啊。”谷遥珺说。
　　他感觉脸颊发烫。
　　是喜欢她吧？是吧？不然为什么会脸红，为什么心跳这么快，为什么很想她立刻出现。是吧，我喜欢她，他想。
　　他还想说话，对方却说：“那就这样啦，拜拜。”
　　“拜拜。”
　　他一阵懊恼，自己还想说什么呢？要是一时冲动告白的话就完了。
　　3
　　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同样是去广东，但这次情况紧急，没有时间在不同省份的车站来回奔波。
　　舱内很安静，哪怕爸妈有意压低了声音，他们的对话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在讨论那场意外，以及谷遥珺的去留，最后低声道:“其实收养她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们。”
　　他心里一沉。
　　大人们很忌禅把意外的细节告诉他，他只知道她经历了车祸，父母去世，她幸存并且没受什么伤，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失忆了。
　　大脑的构造十分玄妙，她记得父母的大多数事情，却把她的小姨——镜君阿姨——忘得彻底。
　　那他呢？
　　如果她不记得他——在这么厚重的氛围下，他要怎么作自我介绍呢？
　　面对他和他的花束，谷遥珺很用力地挤出一个微笑，说:“谢谢。”没有问“你是谁”，那应该是还记得。
　　确实如此，他，他爸妈，她的亲戚朋友，她都记得，而镜君支起一个疲惫的笑容，指着自己问她:“那我呢？”
　　谷遥珺冷冷淡淡地答:“不认识。”
　　镜君“唉”了一声，对他爸妈耸了耸肩，道:“其他事我们出去说吧。让孩子们聊会天。”
　　病房是单间，他们一走，室内静得可怕。陆明轩小声地问:“你感觉还好吗？”“还好。”谷遥珺答，“其实早就能出院了，但她说还是再观察一下。”
　　陆明轩将床沿的白床单揪成团又松开，低着头，问:“你真的把阿姨忘了？以前她还会和我们一起玩捉迷藏，还有......”
　　谷遥珺打断他:“你能不能帮我偷听一下他们讲话的内容？我想知道我以后要去哪里。”
　　他无法拒绝。
　　在拐角处就能听到他们的谈话，他的父母希望把谷遥珺接过来，但镜君轻易地取得了优势:“血缘亲情是忘不了的。而且她要中考了，这时候转学籍多麻烦。”
　　他溜回去将这个结果告诉谷遥珺，谷遥珺发了一会呆，轻轻地:“嗯。”
　　4
　　陆明轩并不了解镜君。他只知道她以写作为职，愿意和小孩子一起玩，并且与谷遥珺非常要好。
　　出事之后为了让谷遥珺走出来，她带她去西藏玩了小半年。
　　反正，完全想象不到她会在一年后将谷遥珺抛给他们。转学手续办了有几个月，镜君像是一刻也呆不下去，把谷遥珺送来这里后，隔天已经踏上了异国的土地。
　　但又不能说她一走了之。她在陆明轩的家附近给谷遥珺安排好居住的地方，请了钟点工每星期打扫，留下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拜托所有的朋友关照谷遥珺。
　　可她离开的理由那么荒唐:“去国外采风”，然后把理应由她抚养的女孩丢在陌生的省份和学校。
　　在他妈妈埋怨:“镜君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没想到她这么不负责任”时附和，毫不意外地被骂:“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诶，转学也没什么不好的啦，又不用写暑假作业。”大概她的基因组里写着“西瓜要从中间挖着吃”，谷遥珺看着他说话，手中的勺子却能在西瓜中心精确地划出一个圆。她将很大一块果肉塞入口中，一边的腮瞬间鼓起来。
　　过多的汁水从她的下巴滴落，很快就在白T恤上风干成再也洗不干净的印迹。“但是要重新认识同学，多麻烦。”陆明轩捧着较小的另半西瓜说道。“要是能转到你的班上就好了。”谷遥珺说。
　　蝉声和热风到来的速度一下子变得很慢，他因为这句话真切地开始期待。
　　不过期待落空是常有的事。
　　她被分到二班。甚至不在同一层，他要很努力地寻找角度，才能从枝叶的缝隙间看到她进出班级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