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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良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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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伏了,树上的知了吵得人心烦。马儿都有些倦怠,拉着车轮晃晃悠悠地碾过石子路。马车里载着位姑娘,歪在塌上,悠哉悠哉地摇着团扇,垂眼翻书,心静如止水,好像听不见林子喧嚣。
“姑娘,家主准你回逢君山,你不欢喜吗?”
“有何欢喜?”晏晚的眼睛没离开话本,随口应着。
“那可是江湖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小丫头在前头驱车,言语间俱是向往。
江湖?晏晚恍惚了一下,好久没听到这两个字了,被朱门绣户锁住了太久,外人形容她都是端方自持。江湖嘛,打打杀杀的,跟她沾上边总觉得奇怪。
“许是近乡情切呢。”晏晚弯了弯嘴角,替自己找补。
小丫头回身撩开帘子,盯着晏晚左瞅瞅右看看,直把晏晚搞得浑身不自在。
“阿粟,看路。”晏晚拿书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嗔道。
阿粟缩了缩脖子,背过身去,“唉,算了算了。姑娘一向心思重,您的心事我总是看不出的。”
“所以说呢,我这样的人,在门第里步步为营,算计这算计那的,离快意恩仇的日子已经太远了。”
此次回逢君山,不过是还有她应当牵念的人,顺便...
“姑娘,方才见您面色不好,是不是又犯晕了?扶您出去透口气吧。”
逢君山离冀州倒也不算天南海北,二者之间修有几段官道,不出半月也就到了。只是山路崎岖,晏晚又中了暑气,一时受不住如此颠簸,马车走走停停,也就耽搁了。
“快到了吧。”晏晚问道。
“是,已经在逢君山的地界了,明日午时怎么也到了。”
“天快黑了,就近找个地方落脚吧。”
阿粟从怀中掏出舆图,在上面比划,“距此处不过三四里就是苍南镇了。”
“唔,我隐约记得这个镇子口有家卖龙须酥的,小时候方伯父常给我买来吃。”
“姑娘小时候竟然爱吃甜的?”阿粟惊奇。
“以前是因为药苦,所以总盼着。现在也是爱的,就是没那么无糖不欢罢了,”晏晚鼓了鼓腮,“牙齿会痛的。”
“您这身上没一处是好地儿。”
“就你话多。”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中就到了苍南镇。
戌时,日头已落,镇子上星星点点地亮起了灯,街上的摊位不减反增。南北方风土人情不同,阿粟第一次远行,被许多新鲜玩意儿迷住了眼睛。
“都这么晚了,怎么还这么热闹啊,不像冀州,搞什么宵禁,”阿粟挑竹编灯笼挑得不亦乐乎,“姑娘,这个兔子灯笼好不好看?”
夜里凉下来,晏晚觉得身体舒坦多了,不像路上那般恹恹的,于是好心情地接过灯笼。
“这节竹子粗细长短正好,若是拆下来安在我的机关弩上……”
阿粟可听不得这话,赶紧宝贝似的从晏晚手里抢回来,“哎呦,您可别糟践好东西了。老板,拿俩个!”
“姑娘识货,”刚开张就有生意,摊主笑眯眯地数了数铜板,“得嘞,您拿好。”
阿粟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灯笼纠结半天,留下一个合眼缘的,把另一个交给晏晚,“别抢我的。”
“稀罕,”晏晚笑道,“这钱算你头上哦,回头补给我。”
阿粟哀嚎,“姑娘小气!”
“若非我们主子疼你,早就不知打杀多少回了,还能由得你翻腾到今日?”
本来是找个看着还不错的客栈准备住下了的,谁知刚要迈上台阶,里头扔出了个人来,滚在她们脚下。
阿粟吓了一跳,眼疾手快,把晏晚护在身后。
门口扔人的小伙计一看来客人了,瞬间挂上一副笑脸,“两位姑娘,住店啊?”
“这是怎么回事?”阿粟问道。
“唉,这狗东西本是个小叫花子,我家主人心善,留他在这儿给个营生做。谁知他还有小偷小摸的毛病!”
晏晚看着这个蜷缩在地上的人,是个小孩,年纪不大,十岁出头的样子,一脸的倔强。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缝间露出了一小截玉样的物件。
“今天偷了位贵客的玉扳指,还嘴硬说是自己的。扔到街上也权当个笑话听,给大伙解闷了,姑娘见怪。”
倒不像是做贼心虚。
晏晚语气温柔,“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能否借我看看?”
小孩眼神满是戒备。
“那,”晏晚顺手拔下阿粟头上的银簪子,蹲下来递到小孩眼前,“一物抵一物,我只看一眼。”
阿粟没辙,捂着空落落的发髻,“这簪子可贵呢。”
小孩犹豫再三,递给了她,大概是晏晚实在长了一张良善的脸。
晏晚转了一圈扳指,摩挲着,随口问伙计,“那位客人是个很瘦的姑娘?”
伙计一愣,“不是啊,富态着呢。”
“可是这尺寸,套我食指上都有些紧了呢。”
晏晚伸出手,指如削葱根,那扳指虚挂在她食指指尖,“这孩子我保下了,若是那客人来闹,叫他尽管找我。”
......
小孩垂着头拖着步子,被阿粟拽进客房,也不挣扎。凌乱的头发遮住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
“姑娘,您不是一向不愿意管闲事的嘛,今天怎么...”
晏晚举起手里的所谓玉扳指,透过忽明忽暗的烛火,圆环内侧的纹路清晰起来。
“因为这压根就不是扳指,谁会在扳指内侧雕这么繁复的花纹?”
“啊,真的哎,”阿粟凑近了细看,“这是…茱萸纹?”
“外圈是茱萸,中央是倒吊的玄鸟,这是青渊派的标志。”
小孩的脚尖动了动,神色不稳。
“青渊?这个门派不是早在十六年前就…”
武林看似不问朝堂,却也随着天下局势分分合合,在十六年前的帮派之争中,青渊派曾作为正道的代表,却不幸遭遇灭门横祸。
“我问你,嵌在这个圆环中间的芯呢?”
没想到她问得是这个,小孩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她,“你认得它?”
“传闻中能打开无涯岛密阁的玄机锁。当年局势动荡,于是将这机关锁拆为四块,由青渊派四位长老分守。后来青渊灭门,玄机锁也不知所踪。这个锁环便是其中一块,只是少了锁芯。”
晏晚爱看书,不止话本,还有不少江湖秘辛,“我很好奇,十六年前,你还没出生吧?”
“锁芯确实是被我弄丢了,”小孩又垂下了头,“至于怎么来的,这个我发过誓,不能说。”
“好,我信它不是你偷来的,但是它也不是你的吧?否则这么重要的物件,你又怎么会让它出现在别人手上?”
给了一半信任再收回一半,这是晏晚惯用的话术。
“是我的!”小孩果然急了,“只是当时情急,暂放在那客人身上,谁知他发现了还要昧下,我只能抢回来!”
看样子客人如何已经不再是重点,晏晚单刀直入,语速飞快,“为何情急?”
“因为...”小孩知道现在只能坦白,“因为有人盯上了我,恐怕还会杀我。”
眼前这个姐姐很聪明,也知道很多事,说不定可以帮他。何况,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杀你?为了这个锁环?”
“是,我答应一个人要保护好它,不能被坏人抢走,可是...可是我实在太弱了。”
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是不是当初青渊派有人逃出生天,但是将这个托付给一个没什么武功的十岁小孩,恐怕那人已是穷途末路,不在人世了。
“所以你肯把这个交给我,是因为发现那个坏人也在现场?而你既知危险却还将它放在别人身上?”
小孩明显开始良心不安了,“对不起,我害怕,也没办法。”
“罢了,生死在前,祸水东引,人之常情。是我主动插手的,我不怪你。”
晏晚将锁环套在小拇指上,尺寸倒是刚刚合适,“那个人我会替你解决,但这个锁环你没有能力保住,这点你很清楚。”
她又对阿粟道,“这孩子与青渊旧人有牵扯,余生想必也不会太平了。你领他去见晏家的人,务必把他平安送到冀州。”
“冀州晏家!你是晏家的人!”小孩眼睛忽地亮了,“那姐姐你一定可以保护好它的,对不对?”
没想到,晏家内里剪不断,理还乱,在外倒是好名声,晏晚几不可查地哼了一声。
“尽我所能。”
她从来不把话说太满。
“姑娘虽然身着软甲,有机巧傍身,只是那歹徒或许穷凶极恶,您一个人留在这,会不会不安全?”阿粟有些担心。
“那个人警惕,放在这孩子身上这么久都没出手,我反倒怕他跟了你们的稍,看到这孩子要被送走再狗急跳墙。到时候我和玄机锁是没事了,你们可就危险了。这样,我先戴着它出门引开那人。”
阿粟跺跺脚,恨不能与姑娘换上一换,但是不行。
一则现下晚姑娘在晏家处境特殊,不宜再出面动用晏家的暗桩,联系人只能自己来做。
二则她家姑娘一向主意大,想做的事谁也说不动。
于是她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晏晚提起那兔子灯笼出了门。
“原来我是比玄机锁重要的。”小孩喃喃,可是万一姐姐打不过,那锁环不就落到坏人手里了...
阿粟揉揉他的脑袋,“姑娘曾跟我说,命比什么都值钱。不过你放心,我们姑娘走一步想百步,必然会用一个假的混淆视线,她和锁环都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