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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笼中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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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明十四年九月,酉古西郊渔黍镇,天上正下着大雨。
这个镇子前两天刚遭遇一场“大洗刷”,邻里四下一时间空出许多破旧的院落,一时半会也不会再遇到什么事端,所以倒是方便了一些过路人在那些闲置的小屋落脚歇息——正如此刻,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就挤满了避雨的人。
一个玉雪可爱的小丫头垂头站在茅草屋的门口,约莫三四岁的样子,一头乌黑发亮的卷发让人侧目,就像扑扇的鸦羽,她盯着自己转动的脚尖,仿佛无趣极了;她是被挤出来的,门内并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淅沥的大雨中朦胧走来两个个穿着土色斗篷的人,其中一人怀里似乎还裹着一个孩子,袖中露出来的一双手宛如枯枝一般瘦弱,就像一阵正在空中消弭的风。
他们并不进门看,便带着一身湿气自觉站到了女孩的旁边,也没有半分摘掉斗篷的打算,倒是给怀中的孩子揭开了脸上那层薄薄的布,想来盖上那布多是为了避免它淋雨。
婴孩许是见着光被从梦中惊醒,开始啼哭不止,哭声在乌蒙蒙的天幕中与大雨融成了一溜烟,但戴着斗篷的夫妇二人还是很明显的紧张起来,手忙脚乱的似乎想制止它哭泣。
站一旁的女孩好奇极了,悄悄地想朝他们怀里探视,奈何她实在太矮,无论如何踮起脚也看不清分毫。
待她失落地回到原地,那对夫妇也终于似是注意到了她,也不知出于何种缘由,斟酌片刻后他们俯下身轻轻把孩子抱到她面前给她看;小女孩呆愣愣的圆睁着眼盯着他们怀里肉乎乎的婴孩——那可真是她见过的最可爱的孩子!软乎乎的脸蛋雪白如玉,就像是一个糯唧唧的糖糕,它的眼角仍是挂着泪珠,称得一双大大的眼睛像琥珀一样晶莹剔透,小巧圆润的鼻子仍是一片通红,只是看着就教人心颤。
她轻轻伸出手,将将停在半空,仿佛发现了极为稀罕的东西,而那小婴儿天性使然地握住她的食指,一双胖胖的小手攥地紧紧的,不过倒也没能给她带来半分疼意。
相比起这个,更教她在意的却是——这个小婴儿纤长浓密的睫毛,是白色的!
一阵夹着雨点的风猛然刮过来,像是要印证她的猜想一般,婴孩头顶的布料被小小地掀开一角,露出莹白它柔软的头发。
小女孩一下子张大了眼睛,而那夫妇也仿佛受惊想起了什么一般,迅速给婴孩盖好那一方小小的布巾,消瘦的夫人努力掰开婴孩的黏在女孩食指上的手指,他们似是准备匆促地离开。
站在原地的小女孩大概也看出了他们的窘迫,轻轻拉住那位正要转身离开的夫人的衣角,垂眸在怀中摸索一阵后,她翻出一片火红的枫叶,举起来递给那位夫人——是她方才还没下雨时在路上捡到的,是最漂亮的一片,被她小心翼翼保存得很完好。
那夫人人怔住片刻后,对她展颜笑了,罩在宽大斗篷下的笑脸熠熠生辉,能看得出本她是十分优雅美丽。
她把火红的枫叶拿到小婴儿跟前,于是那婴孩仍是习惯使然地伸出手握住枫叶的叶柄,举到眼前仔细端详。
小女孩也不自主跟着笑了起来,她冲着夫妻二人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摆摆手,似乎在告诉他们自己无法说话。
那个妇人弯下腰,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这让她瞬间想到了她自己的妈妈,从来也是这般温柔。但没等她思绪飞远,那位夫人便再次起身,夫妻二人感激地最后再看了她一眼,随后便裹紧婴孩扭头再次消失在一片雨雾中。
雨点从屋檐上滴滴答答地坠到了泥地上,小姑娘的裙摆上遍布着零零落落飞溅的泥点子。
从那藏在斗篷里的夫妻离开后,她便就垂头靠在墙上,仍是盯着脚尖的位置,大概只能靠着看地上破裂的水花能让她消磨着时间。
木屋旁的树已是油尽灯枯,枯黄的叶片散落了一地,有些甚至仿佛已经融在了泥里,而树枝上寥寥无几又摇摇欲坠的叶片在雨珠的冲刷下一上一下地弹跳着。
再更远的地方便就被雨幕给遮住了,叫人看不分明。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
大概日落时分,这场大雨才收了尾,而女孩也终于感到喉间掠过一阵凉意,她忍不住开始使劲咳嗽。
看到来人后,女孩厌恶地往旁边挪动;而脖间一热,一行绕在她颈间的光丝不知何时显了出来,那男人伸指一勾,灵线便随他的意愿拉着女孩倾向他。
那男人一袭紫衣,面容淡然,而女孩则面无表情看着前方,一眼也不曾施舍给他。
“你今天遇见了什么?”走过一段距离后,那男人出声问到。
女孩沉默片刻,嘴唇微微颤动,这下终是冷冷开口:“没什么。”
男人答:“方才你这边有异动,我听见了。”
女孩又是冷笑一声,“你既是不信便别来问我。”
男人面色瞬间一黑,随后薄凉道,“剿白行动行进得正盛,我劝你不要望妄图逃跑,你讨不到好。”
女孩又是冷笑一声,彻底不说话了。
天幕彻底冷了下去,鸦鸣揉进秋风随树头枯叶凄厉作响。
二人踏着皇宫火烛印在石板的光回到了皇宫。
男人拿出一瓶药水灌进女孩的嘴里,不多时,一头黑发渐渐褪了颜色,露出她本灿然生辉的白发。
摸着自己瞬间变幻颜色的头发,小余茉儿微微蹙眉。
这半年来,她也多多少少从皇宫里来来往往的行人谈话中探听到了些风声,据说大概是自那日她见到血月时起,举世便就人心惶惶,邻国冥海国主更是宣称那血月是恶鬼降世之兆,是为大患来临,须得根除。冥海作为当今盛世之首,本就影响至深,如今国主发话,更是为黎明百姓奉为圣旨;便是至此,剿白之战正式开始,由皇城百姓发起,向五湖四海蔓延——剿字,是为剿灭,白字,便为整个白族;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势在攒足星星之火,一举烧灭白族。
而天师易勉也未曾瞒过她,直言不讳地告知她她便是出生白族,因为她也是一头白发;而他们把她掳了来,反倒像是给了她天大的好处似的。
此次出行,一来是易勉有不得推辞的行程必须离开几天,为了保证对余茉儿的抽取仪式按例举行所以不得不捎上她,二来是为了让余茉儿亲眼看看目前白族岌岌可危的情形以断却她逃跑的念头。
而为了余茉儿不被人认出来,他给她喂下一种药水,配合他的术法可以做到完全改变她的血统一段时间,以此而做到改变她的发色。
而他的目的……大概是达成了吧?
易勉转过头去——余茉儿这些天来越发地沉寂,似乎终日提不起什么活力,大概也是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只会走向绝路,所以也消停了许多。
——小孩的好处便是如此地易受影响,也完全没有一点力量去反抗。
他看了看,最终也未多做停留,拉开门,门外明亮的光线一点点在地上收束起来,最终一丝亮光也随着门阖上,一片空沉的黑暗终是笼在她莹白的头发,什么也映不出来。
便是那心如死灰的地境,就连星月也不愿露面。
常明十五年,春。
日升日落,又是一年。
说来说去好像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除了余茉儿开始被允许每个月去藏书阁待上一天,并且可以挑上几本卷轴读读;这以易勉对老国王的说法,这是为了让她保持一颗清醒且聪慧的头脑。
也说不清是哪一天了,余茉儿远远地透过窗看见了一抹娇小玲珑的身影——是一个女孩,看上去岁数似乎只比她大上一二,那是她在皇宫里难得一见的新鲜的身影;那女孩周围站着各种穿着华贵的人,老国主笑容洋溢地弯下腰摸着她的头,易勉仍是面无表情持着卷轴立在老国主一旁。
午后的阳光从大殿穹顶的水晶窗投射在她的周围,为她镀上一层金色绒毛。五彩斑斓的光点散落在她华美轻盈的金色裙摆,便如那炫目的烈日,照地一切黯然失色;而她余茉儿便是那被这天地囚禁在阴影里的一颗星,永远触不到一米阳光,本就是没有颜色的。
余茉儿却是没有生出任何感想,如今她便是看到这般笑盈盈的老国主和易勉也无法在心中激起一丝涟漪,也许她连恨的力气也尽然失去了。绚烂的色彩在她眼中划过,却什么也没有留下。
那金灿灿的日光和那女孩金灿灿的裙摆倒是让她觉着有些刺眼,她反倒是更喜欢那日血月时空气里飘弥着的柔和的红光;许是因为那光是把她包裹其中的,就像那柔软的月安抚地呢喃着在拥抱她一般。
下一秒,她看到那女孩一头漆黑的头发里似乎夹着一络白,她擦擦眼,确认自己没看错。
余茉儿不住地替她难过。
有着白发就是她能想到的一切灾难苦痛的起源,她是这样,阿爹阿娘是这样,白族的子民们是这样,所以那个女孩应当也终是无法幸免。
后来易勉告诉她,那女孩是老国主唯一的女儿。
是掌上明珠,是万金之躯,注定无灾无难。
那女孩不是她,也不是他们,她是酉古尊贵的小公主,她要什么就有什么,无论她是白发还是黑发。
因为就是这样,没有原因,人们自诞生起就是分个三六九等。
哪有什么应当不应当,苦难的靶心从来只应当是他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