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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   08
      「郡主。」
      一道暗影从窗中翻来,小亭子摘下面具,跪在我身边。
      自从甘决事变后,我就在培养我身边的人。
      我忘不了那个诡异的梦。
      我已经离开骊山太久,那里的山水、女兵,渐渐模糊在我的脑海里,只有海棠花,变得愈发炽热、清晰。
      甘决究竟怎么死的……裴行忌的腿是怎么回事,都是我一一暗中调查的事。
      「说吧,你查到什么了?」
      我淡淡道。
      「今日议事,得出甘决之死的结论是——」
      「是金煞在暗中处心积虑。」
      「甘决与金煞同流合污,贪污了不少银子。因为一件小事不合,于是……」
      小亭子做了一个抹颈的动作。
      「金煞对此供认不韪,晋王殿下对此也没有异议。于是太子殿下下令……」
      「下令什么?」
      「明日辰时,龙门问斩。」
      「爹爹有说什么吗?」
      三年,三年之内,天翻地覆,顾命大臣仅余一位。
      「定大人未置一词。只是金煞在被压下去的时候,朝大人笑了一笑。」
      小亭子说完,瞧了我一眼。
      「郡主怎么看待这件事。」
      「不好说。但……我想见一见金煞。」
      金煞被关在天牢第十八层,我和小亭子层层武装,才见到了他。
      甘决、金煞还有父亲,金煞是年纪最大,也是最德高望重的一位。
      先帝在时,他常在长廊与先帝激言争辩,指点江山,意气风发。
      而今在狱,若风中残烛,弃之如敝履。
      令我没想到的是,我在那里,见到一个身穿杏白色衣裳的男人。
      「裴行忌又装作少缙哥哥出来作恶了么?」
      我想着,他忽而朝我们躲藏的地方,也就是出口,谨慎地望了一眼,才步步逼近金煞。
      人面桃花。这一眼,我不会再认错了。
      眼尾弯弯,若灼灼桃花。
      这是裴少缙的眼睛。
      「看够了吗。」
      黑衣睥睨,扑面而来一股清冽的气息。
      我迎面地对上那双昳丽的凤眸。
      裴行忌。
      怎么哪里都有你。
      我举起自保用的匕首。
      「你怎么在这里?这么晚了,少缙……裴少缙为什么要去见金煞?你们究竟在计划什么?」
      「不明显吗?」
      「在上位前,他要除掉所有旧翼。」
      「你的意思是……金煞是无辜的?」
      我脑子嗡嗡。
      「无辜?这可不是形容权臣的词。」
      「先帝在时,他或许是位忠臣。可是帝位更迭,老臣旧心,势力盘综。你觉得……他会不想掌控傀儡天子一辈子吗?」
      「你觉得……裴少缙不会心有忌惮吗?」
      我猛地推开裴行忌。
      「可是金煞爷爷的小孙女和少缙一块儿长大的,亲若兄妹,少缙怎么忍心!」
      裴行忌反问道:「那甘决的儿子为裴少缙厮杀疆场,只是因为没有常伴他左右,所以裴少缙就能忍心,叫甘决曝尸荒野,连见一面的机会都不留?」
      「曝、曝尸荒野……」
      我愣住了。
      是啊,人们只说甘决死了。
      可是他的尸身去了哪儿,究竟如何处理的后事,好像都被隐去了。
      怎么会……这样?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唔——!!」
      裴行忌堵上我的嘴,冷冷道:「你想把裴少缙也招来吗?」
      我甩开他,往回奔去。
      愈是靠近金煞的牢狱,我却愈是步履艰难。
      「金煞,朕便让你死得明白。」
      「甘决也是朕杀的。」
      「朕很早便对你们说过,不要觊觎朕的东西。」
      「金钱、权利、地位。作为人臣,你们已经攀到最高点了。」
      「两党集聚骊山,这场暴乱,是朕御驾亲征,亲自平息的。」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你不知道么?」
      「挑起这场纷争,你是想毁了我们裴家,还是要这天下都为你的宏图伟业陪葬?」
      「哦。你说阿瑛的爹爹,我的老师?」
      「朕会……为他体面的保留全尸。」
      「师娘也是。」
      「风风光光的,齐葬骊山。」
      我只觉心中一阵绞痛,转眼天旋地转,跌倒在地。
      一双温热的手将我收入怀中。
      我揪着他的衣襟,张口欲言,只吐出一口腥甜。
      「爹爹……」
      「娘亲……」
      「还有……骊山的大家……」
      「对不起。」
      09
      我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醒来的。
      「到府自行下车,不用本王多送吧?」
      「停在路边,我可以自己走回去。」
      我是偷跑出来的,小亭子丢了不说,要是被爹爹看见,不知如何解释。
      我准备起身,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裴行忌瞧了我一眼,没再多说。
      车轮咕噜,一路未停。
      我蜷在角落里,把头埋进臂膀,像沙漠里的鸵鸟。
      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裴少缙。
      13岁那年,裴少缙半哄半骗让我喊他少缙哥哥,我便叫了。
      这句称呼的改变,落在旁人眼里,是我无法预料的亲密。
      可我有什么值得一个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太子的喜欢?
      或许我从来都不认识裴少缙。
      我只认识,那个在我面前温柔的「少缙哥哥」。
      车微微一顿。
      好像到了。
      我感觉一道身影在我身前停下,随后,将我抱起。
      裴行忌并没有看我,他的眼里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
      「请殿下自重。」
      我的声音若风中之絮,虚弱到了极点。
      我无法保证裴行忌能够听清。
      于是我顿了顿,准备重复一遍。
      回应我的,却是汹涌的吻。
      「晋王殿下。」
      马车外传来我父亲的声音。
      「晋王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行忌擦了擦嘴角,冷声道:「抱歉,本王多有不便。有什么事,这么说就好。」
      父亲没有多做纠缠,只是笑了一声:「也罢,此处是定某府中一处后花园,想必也不会隔墙有耳。」
      「宫中一直有种说法,说当年,晋王殿下的腿是被太子殿下折断的。」
      我睁大了眼,裴行忌却一脸平静。
      「晋王殿下的母妃爱极了海棠,先帝为她建了一座海棠园。太子殿下为了哄小女开心,将海棠园里的海棠都喷洒了西域的奇香,从此海棠园再未开过海棠……诸如此类,种种种种。」
      「无论说法对不对,微臣想有一点一定非常明显。」
      父亲不紧不慢道。
      「殿下与太子不合,已是既定事实。」
      听到这里,裴行忌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脚步声更近几步,父亲的声音也压得更低。
      接下来的话,彻底出乎我的意料——
      「如果晋王殿下有意取而代之,微臣定炜愿效犬马之劳。」
      我正要动弹,裴行忌忽而捉住我,叹道:「定炜,此话出口,你将再无退路。」
      「哈哈,殿下有所不知,他裴少缙根本就没有给我们退路。」
      金煞死前,对定炜的一笑。
      定炜看懂了。
      或者说,没有做臣子的看不懂这种眼神。
      没有人可以幸免。
      下一个,就是自己。
      「咱们做臣子的,哪一次不是把命悬在刀刃上呢?」
      10
      金煞死后,裴少缙加快了登基的日程。
      他常到府上,与父亲长久交谈,总说叫我提早去宫里住下,熟悉礼仪。
      他说,要把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放到同一天,让普天之下的人都来祝贺我们。
      我躲在隔间,将他们的话都一一听去。
      既然父亲决意谋反,为什么还要我嫁给裴少缙?
      母亲不知道我在忧虑什么,只是给我倒了杯茶,一遍又一遍摸着我身后长长的发。
      「孩子,嫁到皇家,就要学会闭目不言。」
      「娘亲,什么是闭目不言?」
      「勿视勿听,勿言勿动。自遮耳目,方得一“婚”。」
      我猛地落下一滴轻泪。
      「可是这样,我和那些关在笼子里任人观赏的鸟儿有甚么区别?」
      「孩儿,爹娘不知道还能护你多久?要是有一天,爹娘都不在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母亲嘱咐道。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我忽而明白了父亲的真意。
      若谋反失败,不过他死、裴行忌死,我仍做我的皇后;若谋反成功,念及旧情,裴行忌也会保全我。
      这是他竭尽所能,为我铺就的最后的坦途。
      但我怎能轻轻松松接受?
      既然你裴少缙不仁,将我父逼至绝路,那我定飞瑛又何必再义?
      登基大典如约而来,我一身凤冠霞帔,和身着龙袍的裴少缙携手共进。
      我们相敬如宾,实则各怀鬼胎。
      父亲统领的反叛军正远远而来,无论胜败,我都不能让父亲冒这个险。
      在交杯进酒时,我故意准备了一杯毒酒。
      同裴少缙交杯之时,我还在袖中藏了一把匕首。
      先毒后杀。
      万事俱备,可是纰漏偏偏快我一步。
      反叛军的消息,先我的毒一步,告至殿堂。
      「报——城门外有一支不知名大军靠近,马、马上之人,是定炜首辅啊!」
      裴少缙大怒,掀翻了我的鸠酒。
      已经没有退路了,我握住匕首,狠狠向他刺去!
      「殿下小心——」
      士兵抽出剑,隔开我的匕首,扎进我的腹部。
      「滚开!」
      裴少缙一脚踢开士兵,双目猩红想要替我止住血。
      鲜血染红了龙袍,依旧不止。
      「阿瑛,你就这么恨朕?」
      缓缓合上双目,我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11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不甘与遗憾。
      其中有一种,摧人心肺,断人肝肠。
      这个词读作「事与愿违」。
      裴少缙念及恩师情谊,仅将我打入冷宫。
      而我父、我母以处死论。
      九族之内,尽数诛杀。
      从此,
      世间再无骊山小妖女,
      独余孤魂定飞瑛。
      12
      在裴少缙没有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前。
      我不能坐以待毙。
      次年二月,在摸清冷宫周遭地形后,我策划了一场大火。
      大火冲破鹅毛大雪。
      将一切屈辱、一切愤怒,都点燃。
      我趁着众人注意力被转移,奔走离开。
      一匹枣红色的马儿忽然出现在我面前,驮着方方正正的铜盒。
      那是我驯服的马。
      13岁那年,我上马离开骊山。
      瞎子叔叔和姐姐们同我告别,说此去天长路远魂飞苦,下次见面,指不定是结了婚回家省亲啦。
      又有人道:「哎呀,都这么伤感作甚!咱们骊山山清水秀,小妖女应该把女婿拐回来长住啊!」
      我爽朗一笑。
      「就是就是!宫里有甚么好玩的?不出几日,我就策马回来啦!」
      没想到,这条回家的路,我走了整整三年。
      「瞎子叔叔,七十二位姐姐!小妖女定飞瑛——今日回骊山啦!」
      我朝空荡荡的山头喊道。
      「摆好酒席,上些好酒好菜,咱们难得见一见呀!」
      三年,是齐天大圣的花果山辗转了生离死别与天宫乱斗;三年,是小妖女的骊山化作灰烬,作了飞絮,不见当年音容。
      光秃秃的山啊,城啊,都做了一片黑漆漆的焦土。
      我儿时赤脚淌过的小溪,在烈火里被涤荡干净。
      而今,空无一物。
      我翻身下马,只摸到一团土。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母亲有句话说得对。
      ——勿视勿听,勿言勿动。自遮耳目,方得一“婚”。
      我在刻着父母名字的碑前站定:「我知道,您觉得凭您的力量,保不住我的未来。」
      从本就位高权重的内阁首辅,走向顾命大臣的道路,一定很艰辛很艰辛。
      辅佐少年天子,常常混淆了臣与师的界限。
      这注定父亲要承受裴少缙的敬与畏。
      其中嫌隙,随着年岁增长,只会加深,不会变浅。
      而父亲名声在外,亦不知有多少佞臣守在暗处,等他精疲力竭,便一网打尽。
      「您将我托付给裴少缙,真可笑,您以为他能保我一辈子无忧吗?」
      回应我的,只有沉默的山风。
      我垒了一道又一道土碑,小亭子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我不叫他帮忙。
      「如果我要杀了裴少缙,你会阻拦吗?」
      我忽而问道。
      「没猜错的话,你是裴少缙的人吧。一直安插在我身边,监视我。」
      小亭子没有反驳,只是垂眉道:「抱歉。」
      我将剑横在他颈上,吼道:「道歉有用吗?一句抱歉,我娘亲、我爹爹就能回来吗?」
      「我这条命,任凭郡主处置。」
      我仰天长笑,一剑砍进他的肩膀。
      「不,杀你不管用。我要千刀万剐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才会明白什么叫疼,什么叫痛!」
      小亭子望着我,他的手握着我的剑刃,面色平静。
      「抱歉。在遇到郡主前,我的亲人、我的朋友,就已经全部去世了。」
      「他们……都是被裴少缙杀死的。」
      我冷冷道:「所以,你选择助纣为虐?」
      「郡主知道,历史上有个赫赫有名的荒唐王爷吗?」
      「他的兄弟姐妹,都被后来当了皇帝的那个兄弟,残忍地杀死了。」
      「他能够活着,是因为他胸无大志,不争不抢。」
      「他主动退出皇位纠纷,干了许多让人贻笑大方的荒唐事,这才让皇帝打消对他的疑虑,保全了一生。」
      「如果命运给你这条坦途,郡主,你愿意走吗?」
      「对很多人来说,这确实是条坦途。」我冷笑道,「父亲当年处心积虑让我嫁给裴少缙,就是命运摆在我眼前苟且偷生的路。」
      「但我实在不认为它是坦途。」
      「不过是,习惯了受人摆布还要为自己的麻木做掩饰所拉下的一块遮羞布。」
      「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决定,那该有多卑微、多可悲。」
      「所有人的生死,都该掌握在自己手里。寄希望于任何人,都不过是再一次的颠沛流离,寄人篱下。」
      小亭子神色恍惚,苦涩一笑:「果然,和四弟比,我很窝囊,对吧?」
      「什么?」
      小亭子叹了一声,郑重向我介绍道:「我叫谷岚亭,或者你该叫我先帝三子——雍王,裴岚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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