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相爱》端翁

1、第 1 章

　　地铁三号线好像永远都人满为患。搭乘手扶梯挤出站口，少不得前后左右辨识一番，才看得见E出口。岛岛每次站立人群中，不是右手臂给人撞了一下，就是肩上的挎包给人碰滑下来，川流不息的人群从两旁窜过，不时还有迎面撞过来的。中国的人口实在是太多了！人群中夹杂着不少外国人，黑的，白的，棕色的，缠着头巾的，同样色种的韩国人日本人掺杂其中，自然是看不出来的。那么应该说，大城市的人口实在太多了！岛岛对着E出口走过去，右手撑起大红的包，左手伸到包后面的隔层，拉开拉链，取出交通卡。这一低头的时间就撞到了三个人，彼此忍着相互碰撞的疼痛，没人叫出声来，岛岛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人，也不知道撞到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出闸口刷卡也得挨个儿排队，最边上的一个闸口偏生又坏了，前面立着黄色警示牌，正在修理中。出了闸口，人群不约而同的慢了下来，左右的看，有递英语培训传单的，有递婚纱拍照宣传册的，有打地摊卖“真皮”钱包的，有榨玉米汁的，有卖衣服，裤子，鞋子，手表，皮包，小饰品，手机，雨伞，糕点，糖果……等等的，琳琅满目；耳朵里除了周围的说话声，女人走路时窸窸窣窣的长裙摆绕腿的声音，啪嗒啪嗒的拖鞋声，还有头顶上一遍遍传来的通告：由于商场人流量较多，请看管好随身携带的物品，照看好您的小孩儿，谢谢您的配合。普通话，粤语及英语不停重复。每到一个店门外，只消稍微踌躇，马上有热情的着装统一的女孩子男孩子问要看点什么，打折哦，喜欢什么可以试哦。宽敞拥挤的大通堂里，照例飘来说不出的臭味，这是本地人喜欢的一种味道，像是烤糊了的鱿鱼再酱上臭腐乳的味道，黏黏糊糊的潮湿的臭，这种奇怪的味道一进入人的鼻孔就耐着不走。岛岛最受不了这味道，每次都会加快速度，挤到手扶梯上去。
　　终于出到地面了，画着脸谱，穿红袍子，放着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戏曲要钱的男人还是那一个，卖福利彩票刮刮卡的还是那样的小亭子，稍不留神，面前就会堵上来几个问要不要请家教或者学英语的。岛岛故意选择下午的时间出门来看书。只是这南方的夏天，即使是下午时分，太阳依旧十分耀眼，晃得人眼睛睁不开，裸露的皮肤上能够感觉到一阵阵火烤似的热浪，白皙的皮肤仿佛正慢慢的被烤黄焖黑。撑开伞来，遮住了光却挡不住热，头发里的毛孔一个个膨胀开来，朝外冒着水汽。购书中心正门口，那个手弹吉他唱歌的男子，坐在树荫下，又在唱《北京，北京》，岛岛每次来都听到这首歌。因为疑心他是不是还会唱别的歌，有一回岛岛硬拉着苏远站在一堆人里听了半天，人家会的可多了，有些岛岛都没听过。
　　一想起苏远，岛岛一把收了伞，甩甩头，一脚急切的踏进吹着凉爽空调风的书店。还好，甩掉了，甩掉了。岛岛步伐有些踉跄，大脑有些迷糊。如果此时为她动一个手术，把头盖骨扒开，一定能看到“欲盖弥彰”在岛岛的颅腔里跳跃。岛岛很想从左耳耳芯拉一面帘子从脑中穿过直达右耳耳芯，把想要甩掉的东西长长久久结结实实的盖住，不再冒出念头来。书店里照例是人头攒动，硕大的空间里充溢着嗡嗡声，比真正的蜜蜂的嗡嗡声更沉闷，更压抑。岛岛确信所有看书的人是不该读出声音来的，只奇怪这样持久冗沉的声音是缘何而起。岛岛向来不在一楼停留，除了上厕所，也不在二楼停留，除了跟苏远一起看那些古玩，为彼此买手表，买羽毛球拍，乒乓球拍……
　　岛岛快速地蹭到另一个手扶梯，惯性一般的就飘到了四楼，竟然跳过了最喜爱的摆满文学类书籍的三楼。四楼全是外语方面的书籍，学生用书，字典；除英语外，有韩语，日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等等小语种，还有外国人学习中文的教材。四楼还单单隔出来一个独立的书店，是各种进口书，包括港澳台的。岛岛手拉着挎包的带子，跨进了这个独立的空间。书店里漂浮着委婉轻柔的外语歌曲，听不明白歌词，曲调却十分恬淡，仿佛与外面那个大空间隔着好远的距离，彼此毫不相干。只有广播里家长找小朋友，小朋友找家长的声音在提醒着人们，这是一个整体的书店，嘈杂就在身边，拥挤就在不远处。
　　岛岛从左边开始浏览，《纽约时代》最畅销书，名人传记，世界历史，宗教，哲学，社会学，经济学，西餐菜谱，小孩子教育，自我提升等等。岛岛绕了两圈才转到中间，看文学类图书。岛岛恨不得把所有文学类的书都能读一遍，莎士比亚，乔伊斯，伍尔芙，王尔德，托尔斯泰……每一回，岛岛都压制住自己想要买书的冲动，家里面堆了好多书，大都买回去根本就没看过，都成了摆设。与文学类正对着的是小说类，各种花里胡哨的封面，对于母语不是英语的人来说，要像找中文书似的一眼就能从众多字母组合中挑出自己想要的那一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岛岛最终停在了《哈利波特》的面前，红色的包装，不华丽，却不失雅致和可爱。红色的长方形盒子，虽然上了塑胶密封着，但岛岛知道里面整整齐齐的躺着七本J.K罗琳的《哈利波特》。盒子上面有两条十字交错的黄色线，正中间画了个结，一眼看去，像极了捆书的绳子。红色盒子包装的《哈利波特》右边，还有几种不同封面的零散版的《哈利波特》。岛岛伸手摩挲着那一整套书，光滑，坚硬……
　　大脑里那些被帘子盖住的东西，这时候通通跳出来了……
　　就在上个星期，就在这个位置，岛岛伸手摩挲着《哈利波特》，苏远从后面抱着岛岛，在岛岛的耳边哈着气说，今天不准你买这个，等你生日的时候，我买给你做生日礼物。那一刻岛岛胃里胀满的幸福就要爆炸似的，岛岛舍不得出大气，怕那幸福一下子从胃里顺着胸腔，食道，从嘴巴或者鼻孔里溜出来，不在了。所以岛岛只是依偎着苏远，紧闭着嘴唇，连牙齿也闭合着，发出咕咕的笑声。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而已！《甄嬛传》里说：你我一别四月，早已是沧海桑田。现代人是不是该各个方面都比古代人快捷呢？所以根本别都不用别，并且只需要一个星期——七天——就足以沧海桑田。
　　岛岛觉得胃疼，空洞洞的往下沉，兴许是那些原本该胀满的幸福走了，所以胃才像瘪了气的皮球，虚脱的往下掉。岛岛蹲下来，一手还在不停的摩挲着《哈利波特》，一圈一圈的绕，另一只手却不自觉的抚摸着腹部。幸福不在了，胃里剩下的是什么呢？是酸气吧，往上一冲，从紧闭着的嘴巴里出不来，只好改道鼻孔，鼻孔这时候却不通气，像被固体的水幕挡住了似的。酸气便往上升，液化了，变成水珠从岛岛的眼角滚落下来。岛岛觉得窘，怕别人看见，赶紧低了头，还来不及淌过脸颊的泪珠，只到鼻翼两旁就改道腾空坠下。滴落在一只陌生的，越过岛岛摩挲在《哈利波特》上的手去取另一本《哈利波特》的手臂上。或者是夏天太热的缘故，那只处于热乎状态的手臂陡然碰到两颗冰凉温度的泪珠，条件反射般的往上一弹，微曲着的手背正好打在了岛岛湿漉漉的鼻子上。岛岛惊恐地扬起脸来，眼里的水珠往外冒的更厉害了，不是胃里的酸气往上窜的原因，是被突然打中的鼻子疼的原因。岛岛觉得流进嘴里的东西咸乎乎的，以为是鼻涕，但不该这么粘稠，而且淌的这么快。岛岛慌忙缩回摩挲在《哈利波特》上的手，往鼻孔一探，鼻子流血了！
　　岛岛想要站起来，感觉头昏的厉害。岛岛贫血，蹲久了，或者头往下勾久了，抬头起身的时候，总会眼前忽然一黑，至少一秒钟的时间，才能恢复过来。早有一双有力的手扶着岛岛站起来，一叠声的英语说道：“小姐，对不起，对不起，你感觉怎么样？”听声音，很有些焦急。
　　岛岛没时间说话，只把手紧紧的捂住鼻子，脑子里一片空白，鼻血从指缝里冒出来。几个店员齐刷刷的冲过来，忙不迭的给岛岛递纸巾，也焦急的问怎么了，怎么了。有说普通话的，有说粤语的，有说英语的。岛岛伸出另一只手摆一摆，表示没事，挎包一下子滑到手肘处，拖开了捂住鼻子的手，鲜血滴在红色的包装盒上，两种红融为一体。一个人接过岛岛的挎包，一个人递过来湿毛巾。岛岛仰着头，把毛巾捂在鼻子上，半天才把血止住。岛岛把递过来的纸巾卷成两个卷，插在鼻孔里，再取下眼镜擦了擦戴上。一脸不好意思的笑，样子十分滑稽。
　　眼前挎着岛岛的大红包的男人，高个子。若岛岛平视，只看得见他的胸口。岛岛抬头看着他说，谢谢。四十岁左右的白人，深邃的蓝眼睛，高鼻梁，线条硬朗的薄薄的嘴唇，国字型脸，末梢微卷的飘逸的深褐色头发朝左边梳理，跟岛岛的一样；嘴角微微上扬，威严中透着不屑，又像是冷笑。岛岛不喜欢跟广州人一样叫外国人“鬼佬”，姑且叫他老外男人吧。抬头打量的时候，高个子老外男人一手轻拍岛岛的背，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岛岛只一味迷迷糊糊的摇头。
　　“小姐，你没事吧？只要鼻血止住了应该就没事了。”声音尖利中带点沙哑的中年男店员说道。
　　“啊，没事，没事。别担心。”岛岛笑着。又转向身边的老外男人说道：“不好意思，吓着你了。我没事了。”
　　店员们散开了去。只剩岛岛跟高个子老外对面站着。岛岛特地穿了盖过膝盖的牛仔马裤，书店的空调向来开的比较冷，紫色的T-恤上掉落了几滴血迹。
　　“看你衣服上滴了血，弄脏了。都是我不小心，真的对不起。”高个子男人说道，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没事的。”岛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道歉去道歉来的挺尴尬，一手推一推黑框眼镜，转过头看见《哈利波特》，上面的血迹已经擦掉了。
　　“那么，你想要买这套书吗？”男人问道。
　　“啊。不……嗯……，是的。我打算买。”岛岛支支吾吾的，关于这套书的记忆，和现在的境况，就像古今交融的景象，分不清孰真孰假。现实的世界像一面风筝，过去的记忆像风筝线，细细长长的牵扯着真实的现在。
　　“我可以买了送给你吗？就当是赔罪。”男人问道，表情很认真，深邃的眼睛注视着岛岛，岛岛不敢直视男人的眼睛。
　　“你并没有犯罪，不用赔罪的。”岛岛笑着说。
　　“那就当是我们特殊的见面礼吧。”男人很坚持。
　　“光是你送我礼物，我也不好意思。我也得送你什么。要不，你选本书，我买了送你。”
　　“你送我书，我送你书的，多没意思。你请我喝杯咖啡吧。”
　　男人轻轻拿起红盒子《哈利波特》，他的手指真长啊，手背上，手臂上毛茸茸一片金黄色，指甲干干净净，有着健康标志的月牙。岛岛正要伸手去拿挂在男人肩上的她的挎包，男人一步跨的太大了，岛岛没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