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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来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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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万里无云,烈日高悬,黄沙不生草木,客栈不迎行客。
客栈之主小亦是只糊涂的狐狸,未化人形,守着金银珠玉打造的客栈,接待些无来处的人。
而林叙深是误入大漠,机缘巧合之下进了这客栈。不似于其他客人,他肉体凡胎一个,偏偏又是个须发尽白的老人,受不得如此天气,便守着那冰鉴,又披着绒毯。从早到晚。
恰是午后,门扉微动,烧喉的热意裹了林叙深满身。
微蹙着眉,林叙深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垂眸喝口冰茶压下燥气。
“稀客啊。”小亦撑着脑袋趴在柜台上,抖了抖耳朵,扬手一抛,“天字三号。”
来人一身青黑色锦袍,手里拎把伞,用此间人称的灵术接下了钥匙,“嗯”了一声,随后又说:“来壶冰酒。”
他走到冰鉴边,把伞搁在地面上,听着沉重。
林叙深抬眸扫了眼,把冰上的瓜果取下递过去,很是和蔼:“这镇了有一会儿了,年轻人刚进屋先吃点茶缓缓,再尝尝这果子。”
“多谢老人家。”对面的人坐得板正,但没怎么动桌上的吃食,顿了顿,又说,“在下夙隐。”
夙隐很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人,坐得板正,蓄了很长的胡须,挡住了大半张脸,但能看到有些苍白的嘴唇。这总让他觉得那人身体虚弱。
“噢。”林叙深又灌了一口冰茶,微弯了弯眉目,“林叙深。”
接着,实在是难为对面那人了,林叙深指腹磨了磨碗沿,正欲想些什么寒暄话语,刚阖上的门又开了。
是一个灰黑粗麻斗篷遮了全身的人,行走间金属碰撞声沉重,摘了斗笠取下面罩才见着满面沧桑。
那人神情恹恹,黑黄皮肤,眉毛浓密杂乱,没被面罩接触过的地方有一条条白色的汗渍,嘴唇裂开见血,吓得小亦赶忙递上碗水,招呼他赶紧坐下休息会。
“魏大哥,你这是上哪去了一遭?”小亦盘坐在桌上给魏大哥扇冰鉴的冷气,“怎的如此狼狈,丑了不少?”
对面那魏大哥没回话,也没急着喝水,先是扫了眼旁边林叙深二人,接着转头对着小亦就问:“外客?”
音色嘶哑低沉,听着不太舒服。
“那位老人家的是误入沙漠的凡人,和朋友走散了,我就顺便让他住下了。”小亦扇着风,腾了条尾巴给魏戎续水,“另一个是熟人,借住一阵。”
见魏戎捏着茶碗没说话,小亦又接着说:“没事,反正你也不出门,大厅多俩人少俩人一样的。”
魏戎无奈一笑,没再多纠结,转而说:“麻烦叫下寒将军。”
“将军出去了。”小亦说,“她还是不死心,往西边去了。”
魏戎没说话,也没再喝水,林叙深见着沉闷,准备开口说两句缓和阵,便闻头顶雷鸣震震,桌上茶碗磕绊。
短暂目光相接后,小亦急忙跑到客栈门口,双手飞快比划完了繁琐但利落的术决,客栈就稳了下来。
林叙深沉默着又吃完一块糕点,老人该是沉得住气的,但面前少年实是让他好奇:“阁下不去看看?”
“早晚会知道的事,何故争先去看,还多走了些路。”夙隐说,“你又为何不去?”
他没接话,只是抿了一口茶,侧首去看窗外黄沙滚滚。
狂风骤然止息,沙粒滞在半空,偏雷鸣不歇,林叙深觉着说不了什么话,便专心去吃自己的东西。
“你……”夙隐跪坐在对面,手握成拳放在膝头,“不担心你的同伴吗?”
林叙深斟茶的手一滞,垂着眉眼,无奈一笑:“我只是一介凡人,同血亲四处行商,不慎误入这方世界,且不提自保都做不到,就算出了这门,侥幸之下找到他们,我也不能带他们出去,倒不如待在这,等有能之士能收下我的酬谢,找到他们,再一同商量法子。”
话音止了许久,夙隐还未想到怎么接,外边的人就回来了,后边还多了个杵着拐的。
那人的脊背挺得很直,没有因为杵拐而显得羸弱。他平视前方,左手握在枯藤拐杖上,唇边有未干的血迹,脸色苍白。
许是模样太过凄惨,林叙深将那人上下打量了好一阵,才收回目光,转头就对上夙隐古井无波的眼神,又从容喝了口茶。
小亦把他领到林叙深旁边的客桌,待其坐定,已经鼓了好几次气了,眼神一厉,毛绒绒的肉垫捏着菜单狠狠拍在桌上,挺大一声响:“你是何人?你知道刚刚我这店差点就掀了吗?!”
“北域莲逢刃,来此寻一——”他顿了一下,拿了块令牌递了过去,“勇将,名唤寒青泓。”
此言一出,事不关己的魏戎扫了一眼过去,发觉莲逢刃立刻看了过来,藏在络腮胡里笑了一下。
小亦拿起仔细看了看,说:“寒将军啊,她远出了,刚出去,可能还得有那么两个月才能回来,要不就先在这住下,等着。”
还不及莲逢刃回答,小亦又急急忙忙补充:“本店不收费,欠一个情就成。”
这句充斥着饱满迫切心情的话语辐射而去,魏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林叙深挑高了眉,无奈笑了笑。
饶是如此,莲逢刃还是想了阵,才说:“如此,就叨扰了。”
目睹小亦态度恭敬地将莲逢刃引上去,这被人填了个满满当当的堂屋陷入死寂。
这客栈老板虽不是什么贪财之辈,尽管在这无边沙漠里开了家客栈已是意想不到的善举,但也不代表不收费啊。
林叙深刚来两天,花销已是百两,是抵了物件才得以安稳度日。
因此林叙深难免露出一丝羡慕遗憾交杂的神态。
“你可是抵了什么贵重物件?”夙隐话说得很是体贴,但语气并不算热络,“若是离不得,我可暂借你些钱,往后归还即可。”
“……多谢。”林叙深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夙隐,神色复杂,“不过还是不必了,不是什么意义非凡的东西,只是年代久,值些银两。”
被拒绝了的夙隐也没有很介意的样子:“若有需要尽可同我说。”
对面那人没说可否,只是推了杯酒过去。
孤身一人在此,往后几日,林叙深有些结交的想法想实施一二,但此处的人大多匿在屋里,总是不出门,就算碰上几位,也是不爱搭理人。
一来二去,林叙深不再自讨没趣了,见着生面孔也不会暗自瞧上两眼。
直到这日,楼上下来一个人径直向林叙深走来,屈指在桌上轻叩五下。
间隔很长,足够林叙深抬头看清正是前几日的新客莲逢刃。
那是一个本该气质出尘的人,但眉宇间的愁绪又把他带回人间。
“这儿能坐吗?”莲逢刃指着林叙深对面的位置。
“自然。”林叙深慢腾腾地倒茶送过去,没什么主动挑起话题的打算。
“你的拐杖……”莲逢刃有些别扭地开口,“好像不是很开心。”
林叙深:?
莲逢刃又说:“我出八千两黄金,老人家能卖给我吗?这是我故友之物,他现今已然不在世了,莲某买下此物,将来摆着他灵位前,也好是个交代。”
林叙深虽然很想抡着拐杖揍他,但还是出于礼节,做了个自我介绍:“我叫林叙深,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物件,绝非你所谓‘故友之物’。”
莲逢刃语气平平:“啊?那行吧。那就不买了吧。”
林叙深开始收拾物件准备撤了。
“等等……”莲逢刃叫住他。
“寒青泓,是当初乱战时带着三万将士护住隅井的主帅。”他说,“她是寒家最小的儿女,在领兵征战上也是最有天赋的。数年征战,鲜尝败绩,受军民爱戴。”
林叙深静了又静,说:“寒将军真是世上少有的豪杰。”
“是的。”莲逢刃说得很坚定,“最后战死沙场,当即飞升,之后战事就歇了,百姓都猜,是将军庇佑,才歇了人间。”
“……所以?”
“所以我猜,是将军身为神明,为天下百姓殚精竭虑,插手人间战事才被关押至此。”他的目光满是坚毅,“因此我一定要救出她,带她出去。”
林叙深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是年轻人的激情太过,最后叹了口气:“祝你成功,但这沙漠无边,怕是极难。”
“老人家,不懂了吧,这个沙漠边界有结界,根本走不出去,唯有强破。”莲逢刃说话的语气很夸张,“我看你天赋绝顶,我教你不够格,不如我代我师则琉收下你做二徒,教你些入门功夫,等出去见了师父行过拜师礼,再教点特别特别帅的。”
这很难想出应对的招,林叙深觉得这人真是欠揍,掂起茶杯,抿一口,放下,掂起,抿一口,放下。
如此反复,才终于憋出来了:“代师收徒这多有不妥,若是不合前辈眼,给小友平添事端,还是往后再提吧。
“且在此不知待时日,若尊师已收二徒,我又应了,怕是于师兄弟间略有不公。”
此言一出,莲逢刃再想闹一闹,也只得歇了那心思,把话题又扯回寒将军上:“不过根据我查到的陈年老黄历,很有可能并不是流传的那样。”
“既然寒将军已不是凡人,百姓得到的消息可信度不高也是正常的。”林叙深好像没有很大的兴趣。
“神王独断专行,当初要灭掉鲛人族,寒青泓身为水神挺身而出,成为了第一个牺牲品。”莲逢刃涕泪横流,悲恸续着,“将军,她真是……”
“……我录下来了。”林叙深慢吞吞地拿出一片椭圆形晶石,“我之前瞧着魏大师放寻物过程景象用的物件实在新奇,就找他做了一个。”
莲逢刃:?
他抹泪的动作一瞬间变得干净利落,恢复整洁的面貌。
“挺有意义的,我得深刻领会一下寒将军的不畏强权,不由自主就录了。”林叙深说,“全程。”
莲逢刃面色沉静地听完,点了点头,稳重说道:“既如此,想必林老也是一位值得托付的仁义之士。”
“为了寒将军顺利离开这困境。”他从袖袋中掏出一条布帛样的东西,递给林叙深:“劳烦三日后子时三刻,以黄泉火点燃这东西,来日必定涌泉相报。”
林叙深定定看着莲逢刃,见他一丁点羞耻之心都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偏头思讨了些许时候,没说接不接,语气平平:“多谢莲友人一番信任,只是身陷沙漠,无法外出,为何不留着亲自做呢?就算一定要出去,几日前如此大能,怎能不会到三日后子时。”
莲逢刃张口欲言,一道极为耳熟的声音插了进来:“不若交予我吧,正好有空。”
此言一出,林叙深与莲逢刃的手俱俱压在布帛之上,抬眼望去,恰是夙隐。
莲逢刃看了眼桌上光景,收回手对林叙深说:“如此便多谢林老了。”
林叙深闭了闭眼,只得收下这物什,向声源一扫,见到那半天蹦不出一个字的夙隐在那,多少生出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理了理心头杂念,招呼夙隐过来坐下,就接着去问那莲逢刃:“您这是要出去寻人?”
“是的。”
“保重,如果见到有一人白发一人蓝发,望照顾一二。”林叙深起身向他作了一揖,目送他而去,之后坐下,面色不改地喝茶。
身旁的人指尖点在碗沿,道:“你为何不问我听到了多少?”
林叙深一愣,仔细检索了下不久前的对话,有些迟疑:“这些话的内容是机密?”
“……倒也不是,寒将军过往的事这里大多数人都知道一二。”夙隐回答。
“那为何要问呢?”林叙深反问他,“虽然那位莲姓男子是有些与众不同超然世人的气质与言行,但也不至于这么歧视他,认为他脑子有问题,以至于要让别人不知自己与其谈论过正事吧。”
说着,林叙深用谴责的表情看着夙隐,仿佛夙隐真的那样觉得。
夙隐沉默须臾,敛下眸子,言语间略有些艰涩,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但我自初见起,就折服于您老的气度,对您一见倾心,方才见到这莲姓公子似乎与你交谈许久,难免……有些醋意横生。”
林叙深:……
他觉得夙隐给的场面挺不尊重他精心挑选的形象。
林叙深决定缄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