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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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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
「一起」
「角宫」。
这是第一次宫远徵提出要带忍冬去角宫,角宫于宫远徵而言比徵宫更像是家,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所以他才一直对于贸然闯入的上官浅颇有微词——虽然她也是哥哥接来的——但总归是外人。
忍冬呼吸一滞,她不确定自己有弄明白宫远徵的意思,声音有些颤抖,“你是说我们一起去角宫?”
「是」。
清晰明了,宫远徵不想给如今眼前一片黑暗的忍冬任何一点模糊的回答,他会坚定的回复她的每一个问题,不给她茫然无措的机会。
忍冬是高兴的,怎么会不高兴呢?她觉得在这个飘摇的世道好像上天垂怜又给了她一个家,但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我现在这样不方便,别人见了会起疑心的,而且如果被执刃长老们知道了难免不会拿来做掣肘哥哥的把柄,我在这边还有景淳呢,不会有什么事的。”
提起宫尚角宫远徵就不得不谨慎一些,他承认忍冬说的对,忍冬的事确实不太方便,无论是忍冬的身体状况可能成为旁人责备他和哥哥的借口,还是忍冬本身身份的敏感,都不适合搬进角宫,但他今日也是犯了轴,说什么也要带着忍冬,「没事,交给我。」
“那怎么行?”忍冬一脸惊恐,这事她越想越怕,拒绝的心愈发坚定。
「我来解决,不必担心。」
忍冬也不想再去挣扎,想着大不了明日不跟他去就好。
但是次日一早她在宫远徵肩上蹬腿时可以说是这辈子最无语的时刻了。
“你放开我!宫远徵!我不去!”
这是忍冬留在医馆的最后一句话。
话还是要从前一晚说起,宫远徵见忍冬突然不再推辞,立刻留了一百八十个心眼儿,她那模样根本就不是妥协的意思,明显就是懒得争执罢了。心里已经打好了算盘,忍冬如果不愿去,他就把她扛去角宫,她如果愿意去,他就背她去——他知道忍冬身上疼的厉害,多走一步都是煎熬。
晚上睡觉也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虽然应该说是忍冬守着宫远徵,宫远徵白天和金繁起了冲突,没有占到便宜,也是乏得很,嘴上说着不睡不睡,推脱不肯回自己的房间也不肯在忍冬的床上睡,但说了几句就舒舒服服地躺下了,一沾枕头不过几个呼吸就睡着了。
忍冬靠在床头,均匀的呼吸扑在手背上,不禁觉得好笑,摸索着又掖了掖被角,坐了一会儿,便觉得眼皮打架,便滑进被子里也去找周公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眼盲耳聋,忍冬竟少见的没有做噩梦,一片黑暗之中没有炙烤的热火,没有惨烈的呼救,难得睡了个囫囵觉。睡梦之中只觉得忽然天地倒转,自己被大头朝下扛了起来,鼻间还是那股熟悉的药香,想来是宫远徵那家伙,忍冬忍不住扑腾起来,大声喊道,“放开我!我不……去!”
忍冬顿了一下,她好像听见自己说话了,虽然朦朦胧胧,像是隔了一层雾,但是的确是有声音在的。宫远徵也觉察到肩上的人有些愣神,一时也忘记忍冬的情况,张口问道,“怎么了?”
虽不是非常清楚,但忍冬还是大概能猜到宫远徵说了什么,立刻回道,“我好像能听见了!而且身上也不痛了!”忍冬感觉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自己被重新放回榻上坐好,熟悉但又有些因为颤抖而显得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真的吗?”
“真的!小葵!可以听得清!”忍冬无神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身形一歪,被圈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听见一连串细密的“太好了,太好了。”嘴角也忍不住扬起来,“小葵,我也觉得太好了。”
宫远徵没有告诉忍冬,他在以近乎怒吼的声音同她说话,连他自己也觉得吵,但只要能听见就是好事,说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前进,这一次是忍冬赢了,老天终归没舍得把她夺走。
“走吧!我们去找哥。”这样宫远徵也能安心带她去角宫,虽说在角宫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但总归是要见上官浅,忍冬若是听不见看不见遇上事也反抗不得,甚至容易被坑害,宫远徵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的。如今她能听见便多了一份保障,宫远徵的心也沉了沉。
“我都好了,你也不必一直被我挂着,该做什么就去做,我在这儿不会有事的。”忍冬把握在自己腕上的手褪下,又往旁边坐了坐,“真的没事,或许明日我就好了,我明日就去寻你可好?”
宫远徵现下是听不得一句了,铁了心也要带她走,一言不发扛起人,臂弯将忍冬挣扎的腿箍住便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医馆。
忍冬突然发觉自己前十六年的好教养一晨之间都被扔去喂了狗,仗着自己尚且听不太清,碎碎念念叨叨了一路,而宫远徵则毫无生气的迹象,时不时地回她几句嘴,得了几句忍冬的诳语心情竟然还不错的样子。
总之一番折腾之后,忍冬披头散发站在墨池边上的时候,宫尚角暗自吃了一惊,在一旁侍奉的上官浅也瞪大了眼睛。
“咳。”宫尚角清了清嗓子,又看了一眼站在一边心情不错的宫远徵,一时竟难以判断当前的形势,他印象中远徵弟弟虽然有时行事乖张但都是心中有数的,今日这般倒是头一次,而且忍冬的眼神看起来并不聚焦,似是视觉也出了问题,为何不留她在医馆好好养病呢?但碍于上官浅又不好多说,只好干巴巴地问,“这是怎么了?”
“……”宫远徵本是想好了说辞,但当着哥哥的面胡说八道,他还是张不开嘴。
“哼,怎么了?哑巴了?我也没给你下哑药啊!”忍冬也看不见自己现在的仪表,但也能猜到是如何不合规矩,想想便火冒三丈,声音不免又大了几分,“好好好,你不说是吧?我说!”
说罢福了一礼,站直身体,眉毛一竖便言辞激烈地开始“告状”,“尚角哥哥,我真是从未见过像远徵哥哥这般……这般令人无语之人!昨日哥哥你也知道,景淳担心我不愿吃饭便来寻人,我虽怪她小题大做,但也无心要罚她,毕竟也是为了我好。远徵哥哥那时同我说要我别怪景淳,我也应了,这事哥哥你也知道。”
宫尚角点点头,“没错。”心里想着,忍冬这般应是听觉恢复了,远徵可能也是想带来让他也见见,也好安心,不过可能因为眼睛不方便,忍冬不愿来,怕留人话柄,但抵抗不过,才被扛来的。
“不过哥哥你后来走了,远徵哥哥也不知发什么癫,死活不信我不会追究景淳,非要和我比试配毒解毒,说若是赢了我,我便不能责怪景淳。”说到这儿忍冬叹了口气,半晌才接着说道,“我也是被迷了心窍,也忘记说起我未想要责备景淳,就一心想要跟他比试一番。怪我学艺不精,只叫远徵哥哥多跑了几趟茅房,自己却没法全部解开远徵哥哥的毒,伤了眼睛,得过一阵才能好。不过学艺不精也怨不得别人,愿赌服输的道理我也懂得,可是远徵哥哥偏偏要大家都瞧瞧我的笑话,我清晨起来连脸都没来得及洗,就被扛来了,这一路叫多少人都瞧了笑话,我虽看不见,听的倒是清楚,这一路上窃窃私语的可不只是山雀呢。”忍冬往后拢了拢额前碎发,“我知尚角哥哥一贯公平,现下就让哥哥评评理,说说到底是谁做的过火了。”
宫尚角沉了片刻,抬眼看了看依旧眉眼含笑的远徵,叹了口气,“远徵,你既是要做这个哥哥就要有个哥哥的样子,行事还需稳重,这事是你做的过火了,跟冬儿道歉。”
上官浅歪了歪头,不明白今日这三人又在这儿跟她演什么大戏,想要看个究竟,便抬手给在坐的几位都斟了茶,“弟弟妹妹还是坐下聊吧,清晨一路赶来,应是累了。”
“谢谢上官姐姐,不过我眼睛不方便,又蓬头垢面,就不坐了,得了远徵哥哥的话我就走了。”忍冬站得笔直没有要坐下聊的意思。
宫远徵也没有想和上官浅坐一处的想法,抬手对着忍冬恭恭敬敬作了一揖,“是我唐突了,我在这给冬儿妹妹赔不是,冬儿妹妹这几日的药我也会亲自配,妹妹还是别生气了。”
忍冬噘嘴哼了一声,又朝着宫尚角的方向行了礼,“今日冬儿仪表不整,望哥哥不要怪罪,待我眼睛好了,再来给哥哥请安。”
宫尚角看着一旁宫远徵冲着他想要挤眉弄眼又顾忌上官浅的一副不自然的样子,强压住嘴角,故作深沉地说道:“冬儿你如今眼睛不便,就先别回去了,在角宫住下吧,远徵。”
宫远徵抱拳,“哥。”面色不改,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你来安排冬儿的住处,就当是赔罪了,不可轻慢。”
“知道了,哥。”宫远徵拱了拱手,又去拉忍冬,“走吧,我带你去休息。”
忍冬怎么也想不明白宫尚角怎么能陪宫远徵在这里胡闹,虽说今日把眼睛的事情归结到两人你情我愿的比试上,可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时又要如何解释呢?时间久了,一定会引起怀疑的,即便不是对于她的怀疑,也一定会有宫远徵宫尚角虐待于她的风言风语的。
这怎么能行?
宫尚角和宫远徵用所谓狠厉与毒辣的手段钳制宫门内外,但那是为了守护宫门,要让江湖生敬,要让敌人生畏,于忍冬而言断是用不上此种手段,她想让宫门的人能看到宫二先生的慈,宫三公子的真,所谓纯善绝不止是只有宫子羽才有,她作为少谷主这么多年,也有些看人的本事,宫子羽或许有些才能,但毕竟羽翼未丰,在此关头难免显得捉襟见肘,宫二才是更好的选择,但这毕竟是宫家家事,忍冬也不好多说,但至少别因她变得更糟。
想要张口推辞,又不知从何说起,宫远徵显然是不会准她推脱的,拉起忍冬就要走,忍冬往回挣自己的手腕,竟纹丝不动,咬着牙根儿小声说道,“我都说了不方便,你为何要这样?”
宫远徵没搭腔,又拽着忍冬往前走了几步,颇是费力,才又回过头凑近忍冬低声说道,“有何不方便?我亲自照顾你,怎么会有不方便?你别去担心那些有的没得,你操得心比宫子羽还要多,宫门之事与你何干?你就养好身体,等着报仇就是了。你再不走,我就扛你了。”
“你……你敢!”
“我怎么不敢!”
坐在不远处的宫尚角和上官浅只听见这两句,就又见着忍冬被宫远徵扛在肩上的景象,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止,就见忍冬原本扑腾的四肢突然冷静下来,只用指尖拍了拍宫远徵的背,囫囵说了句,“放我下来,我有些不太舒服。”
宫远徵听此赶紧照办,忍冬双脚一落地,就捂着嘴呕出一大口血来,黏腻的血液从指缝间流出来,夹杂着暗红色的血块,一股苦涩的药香在屋内弥漫起来,还没等人有所反应,又是一阵激烈的呛咳,忍冬已经尽力用手去掩,却早已无济于事,自己的衣襟还有宫远徵的衣摆上都溅上些许殷红。
忍冬浑身发抖,宫远徵以为是因为咳得厉害才如此,赶忙弯腰给她顺气,只有忍冬自己知道,是钻心的疼和凌冽的惧让她颤抖不止,听见宫尚角和上官浅的脚步声,忍冬赶忙深呼吸了几口气,眨了眨眼,有些模糊的光亮,用衣摆不着痕迹地将方才滴落在地面的血液擦净,强迫自己重新挂上笑抬起头,“无甚大碍,不过瘀血罢了,这下眼睛也能看见些许光亮,不出一个时辰便能好了,只是弄脏了尚角哥哥的地方,哥哥对血腥气敏感,还是快将门窗打开通通风吧。”
宫尚角皱了皱眉,停下脚,伸手将身边的上官浅也拦了,他知晓忍冬的意思,忍冬的血没有常人的腥气,若是离得近了不免惹人怀疑,“冬儿身体未愈,近日就先安心养病吧,若是有事便唤远徵,远徵若是不听话,你便来找我主持公道。”
上官浅又怎会不知其中有蹊跷?她虽然不像宫尚角对于血腥气味异常敏感,但她也知道屋中的苦药香大抵就是来自忍冬的血,难不成药王谷之事竟是真的?“远徵弟弟毕竟是男子,照顾起来多有不便,不如我来照顾冬儿妹妹。”
“你?”宫尚角眼角微挑,“先将答应我的事做到再说吧。”
“……是。”
见此忍冬赶紧行了礼便匆匆退下了,宫远徵搀着她走的飞快,直到去了离开主殿好一段距离的偏房,才真正喘匀一口气。宫远徵就着搀扶的胳膊去掐腕间的脉,忍冬躲了一下没能躲开,被死死掐住命脉,一下子不敢动了。
“你……”宫远徵眉心紧皱,“我……我早该知道!”忍冬的脉沉的很,身体亏空虚寒,“你同我说你讨过白芷金草茶,我便没再上心,于你而言不过一碗,又有什么用!你本就体虚,又有瘴气入体,还要不要活了?”
忍冬瑟缩一下,显然是被宫远徵的怒气吓到了,指尖搅着衣袂飘带,不敢说话,她是百毒不侵,但确实对这谷中雾气束手无策,白芷金草茶方子金贵,但的确是好药,不过于她而言不过杯水车薪罢了,她也就放下没管,她见过谷中受其困扰的婆婆,不过是生育不得,于她并不算是什么影响——药人本就算是先天不足,不能生育,偶尔的腹痛与反噬之痛相比不过小事,算不得什么,何况不影响她的药性,她便也没再想过。
“我……觉得无事……”
“哼,对,是无事,不过是吐血三升而已,不过是短命折寿而已,不过是痛彻心扉而已,您都能起死回生,您怕什么啊?”宫远徵气笑,医者最讨厌不听医嘱的病人,现下这情况宫远徵一句软话也说不出来。
“你……我……”忍冬眨了眨眼,也没想出如何应答,只能小声说了一句,“你能不能别这么阴阳怪气啊……我也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嘛。”
“我生气?我生什么气?”宫远徵叉着腰歪头看着忍冬,“你生病我为什么要生气?”
忍冬低下头,抿了抿嘴唇,“可你看起来就是很生气啊……难道你是因为我刚刚在哥哥面前胡说八道不高兴了?那我跟你道歉,对不起,你别生气了。”
宫远徵算是明白什么叫做“无语”了。
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坐到忍冬旁边,“我没生气,至少不是因为你和哥说了什么,虽然你来宫门的时间不长,但我觉得和你还算投缘,想你活久一些,你这样糟蹋自己身体,可能根本活不到报仇那天。”宫远徵转头看向忍冬,晨起未经梳洗的头发四下乱翘着,像是逃了难一般,又勾起嘴角,“就当是你帮我了很多忙的报酬,我会想办法帮你解瘴气之困的。”
“小葵……”
“……嗯?”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