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极点》落来

1、引子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日落、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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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将至，春意盎然。

　　徐上英如往常一样在车站等候电车，她拿起手机，用拇指轻按开关按钮，屏幕瞬间亮起。
　　距离七点还有半个小时左右，太阳已有了落山的趋势。
　　她从手机上挪开了视线，目光逐渐被观天空的色彩所吸引。

　　她沉浸在日落时分的景象，不自觉地想起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在许多年前，某一个喜出望外的傍晚，她似乎就如今天一样，一边望着远方，一边想象着未来。
　　当时的她想着想着，就入了迷。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了摩擦声。
　　过了不久，一辆绿白相间的轻轨电车进入了视野。
　　电车逐渐降速，彻底静止后，多扇双开门同时打开。
　　随即，一群乘客匆忙地下了车，又有一群人同样迫切地代替了他们的位置。

　　车上不算太拥挤，但却没有空余的座位。
　　徐上英往前走了几步，找了一个较为空旷的角落，一只手抓着吊环，并开始跟着车身摆动。

　　窗外的日光仍在西沉，天空已经染上了柔和的粉色，褪去了最耀眼的橘色。

　　几站过后，不少乘客都陆陆续续地下了车。

　　徐上英觉得小腿有些发酸，她迈着碎步走向车头，找到了一个空位。
　　那个座位离驾驶舱不远，右侧坐着一位带着老花镜的金发奶奶,一双深棕色的休闲皮鞋旁放着一个满鼓鼓的购物袋。奶奶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继续认真地检查手中拽着的小票。

　　再往前几步，还坐着一个男人，他的位置刚好正对着徐上英。对方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中等的身材，但脸颊却有些消瘦。
　　男人的穿着较为休闲，上身是一件暗红色的T恤衫，搭配一条牛仔裤，磨白的地方有些发黄，裤脚不规则地落在蹭着淤泥的球鞋上。
　　对方像是感受到了徐上英的目光一般，竟在下一刻忽然抬起了头。

　　对视持续了半秒，双方的视线很快便错开了。

　　落座后，徐上英取下来肩上的背包，将它靠在了脚边。她低着头时，不经意地回想起了刚刚那个人男人的容貌。

　　在国外这些年，徐上英大概也能够辨认出当地人的长相。
　　车上的这个男人，显然和周围的其他人不太一样。他有着亚麻金色的头发，翠绿色的瞳孔。
　　那是一种特别的绿，其中掺杂着不同对世界的期盼及失望。
　　从前，徐上英只在动画片里的纸片人脸上见过。

　　一路上，她只是会偶尔朝那边看几眼。
　　毕竟，就算徐上英对于他的来历十分好奇，但是也不敢一直盯着看。

　　男人的怀里揣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盒，以及一叠正方形的纸张。每一张纸的叠尺寸不大，上面印着外文字，形状也不太规整，像是随手从一张一张报纸上剪下来。他大多数时间都低着头，拿起一张又一张纸，专心地折叠。
　　他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怀里那个透明的塑料盒越来越满，但是依旧只有千纸鹤。

　　离家还有两站时，车上所剩之人寥寥无几。
　　这几天徐上英总是稀里糊涂地坐过站，于是她站起来，提前为下车做准备。

　　车箱内摇摇晃晃的，她用手扶着走座椅的背垫，小步向前面移去。
　　就在她经过那个男人身旁时，一只千纸鹤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徐上英将视线转向男人。
　　对方没有说什么，只是微笑，示意她收下那个折纸。

　　徐上英微微愣了几秒，接着她伸出右手，并慢慢地露出了手掌心。
　　食指与中指间的指缝处，有几道细微划痕，而大拇子下方，破损的表皮层透露着红色的血丝。

　　男人垂下眼，轻轻地将千纸鹤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徐上英看了一眼那个意外的礼物，又抬起头，对着那个男人笑了笑。她想要表示感谢，但眼神中却仍然带着几分疑惑。
　　在那天之前，她似乎于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

　　电车又一次停下。
　　车门打开后，仅剩的几名乘客也下了车。

　　徐上英缓过神，才发现自己也到站了。她连忙收起了自己的思绪，扭头就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
　　可踏出车厢那一刻，她又急急忙忙地转过身。

　　这时，电车的门快要再次关闭了。

　　徐上英透过最后一丝缝隙，朝着那名陌生人招手。
　　其实她知道，挥手往往代表了“再见“，但也有可能是“再也不见”的意思。

　　一阵清凉的风吹过，车外内外的温度瞬间拉开了距离。
　　徐上英打了一个哆嗦了一下，又打开手，仔细看着那只千纸鹤。
　　它是真的很小，但非常精美。

　　那是来自一位陌生人的美好祝愿，它或许是和平的象征，又或许是一份思念的寄托。
　　“他是在思念着远方的家人吗？送我这个，或许是因为看出了我也是异乡人？” 徐上英小声嘀咕，语气中略带伤感以及对自己的嘲讽。

　　她将纸鹤放到了外套的口袋里，将那些想法暂时搁浅。

　　走到宿舍门口时，徐上英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插进了孔里。
　　进门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提交论文的截止日期迫在眉睫，她也没有太多的心思想其他的事情。

　　电脑屏幕上的字数缓慢地增长，但是徐上英的思绪却不断地被侵扰。键盘声停下，周围好像突然安静回复了安静。

　　她没想到，一转眼，她已经快要博士毕业了。在国外的这些年她确实已经适应了当地对的生活，但是过的不太开心。
　　有时她甚至会想，自己为什么要读博、写论文？

　　当初选择留学并不是一个草率的决定——那是她对于专业的追求，也是对于未知的探索。
　　这些年，她在学术上得到了不少认可，还了解了当地的风土人情，这也算是成全了她当年的一个心愿。
　　那个大胆的选择是徐上英对自己的交代，因为那是她想做的事情，更因为她是一个不喜欢留下遗憾的人。

　　可有时候，徐上英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就好像心里的那个位置上，少了一个人。
　　那是一种非常真实的感受，是一种她不喜欢的感觉，但是她赶不走它。

　　独自一人生活的这几年里，徐上英似乎更加能够理解孙筠的感受。
　　他不是故意想要说那些伤人的话的，他只不过希望能够早日见到她，但却又尽力地压抑着自己，忘掉那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不想成为她的困扰，也害怕成为别人的累赘。
　　其实徐上英始终都知道，自己的内心也会忍不住希望，有那么一个人，能够为她奉献出一辈子的陪伴。可同时她又清楚，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而期盼另一个人长远的等候，是一个多么自私、无理的要求。

　　孙筠似乎离她越来越远。
　　但这也不怨他，因为在这段关系中，她才是先逃走的一方。

　　徐上英从手边的纸巾盒里拿出一张，擦了擦鼻涕。
　　这几天，她感冒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似乎很难集中注意力。于是她关了电脑，趴在桌上睡了一觉。

　　……

　　她再次醒来时，已是傍晚。

　　她拿起手机，刷了一会儿，并查看了网友在她的帖子下留下的评论。

　　隔壁房间传来了男女大声说话的声音。徐上英听了一会儿，但争吵没有休止。那对男女越吵越凶，一阵摔门声后，只剩下了女人的哭声。
　　闻声，徐上英连忙放下手机，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小小的客厅里，只剩下安娜一人。女孩坐在地板上，背靠沙发，放声大哭。

　　安娜是徐上英同校的学妹，目前大二在读。她活泼外向，酷爱烟熏妆，只是不太爱打扫卫生。
　　前一段时间，徐上英才当过安娜的情绪垃圾桶，也听她讲过和男友之间的矛盾，眼下吵架的也只能是他们俩了。

　　当对方发现徐上英来到身旁时，丝毫没有犹豫，便紧紧地抱住了她。

　　“英，你说得没错，我们可能真的不适合。我不应该原谅他的……他根本就不爱我！”安娜眼泪巴巴地向徐上英诉苦，“他要是真的爱我，就不会回去找那个坏女人，也不会像这样伤害我、让我难过……”

　　虽然安娜从小在国外长大，但是普通话却讲很流利，只是说话时，也会习惯性地在局子里插几个英文单词。
　　“是我错了，我不该原谅他，是我不够好……”

　　安娜的眼妆已经哭花，抽泣的同时不断地重复着那些毫无逻辑的句子。
　　徐上英见状，欲言又止。
　　说到底，在恋爱关系中，她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对别人的爱情指手画脚？

　　片刻后，她说：“或许他爱你，但是他也爱着那个女人。”
　　“什么……意思？”安娜的眼神转向对方

　　徐上英温柔地看着安娜，帮她整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我不是在为他说话，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其实这不是你的问题……”
　　“虽然他离开了，可你也要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忘不了他，真的好难……”安娜的泪水再次失控，珍珠般的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茶几上放了一盒纸巾，徐上英顺手抽出了一张，递给了安娜， “好了，不哭，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什、什、什么故事？”此时的安娜已经冷静了下来，呼吸的频率也慢了些许，可是说话时还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徐上英轻声地说：“很久以前……”
　　“等一等……”安娜吸了吸鼻子，“……不会是童话故事吧？”
　　她摇头，浅笑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公主、王子，以及幸福美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