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卵》歌中你

3、阿衍

　　上古众神在长久无垠的岁月里相继羽化后，如今天地间除了几位避世而居的尊神，其他神仙大都以天帝为尊。
　　这些神仙主要分为三个流派，一者是由天地直接孕育而生，比如星君之类；一者是男仙女仙的后代，比如墒虞公主之类；还有一类就是由凡修仙，比如我和云隽。
　　虽则各个流派诸多不同，但大凡是仙，若想短时间内飞升，自引劫雷不失为一个以力破万限的方法。
　　如今的仙界，已许久无人选择这种暴力的飞升手段，是以众人都很好奇，到底是谁引发了天雷台的劫雷。
　　轰——轰——
　　轰——
　　“鹤官，且去天雷台瞧瞧，是哪位仙君晋升，着据劫雷之数拟定仙品。”
　　“是。”
　　鹤官走后，天帝又沉默下来，手中只握着云隽呈上的书折，一言不发。
　　一时间，殿上竟无一人言语。
　　我看向上座，后瑾尊神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她坐在殿内特置的座椅上，神色淡然。
　　后瑾即是世间存有的少数尊神之一。
　　旁的尊神避世而居，大都选一处山清水秀处，过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悠然生活；少有异数，也不过是寻一处穷山恶水，体会世间诸般痛苦；后瑾是个特别的，大隐隐于庙堂之上，直接在天庭里随便辟了一处宫殿，倒真是会选地方。
　　我想起那一年初登天界，当时我的品级还不够资格单独辟府，就被安排在东极青玄左府做些凡间采风文书分类的杂事，晚间也宿在府内的厢房，有幸曾做过这位尊者的邻居。
　　轰——轰——轰——
　　这劫雷也不知砸了多少道，我的心情莫名地烦躁起来……
　　轰——轰轰——
　　我听见殿上喧闹起来，天帝亦抬起头。
　　“这劫雷……有多少了？”
　　“禀天帝，已过三九之数，劫雷还未歇……”
　　是了，这劫雷不对劲，不对劲极了……
　　寻常晋升，一九由凡到仙灵，二九至真人，三九至真君、元君，四九至真王，五九至天尊、大帝，六九至帝君、娘娘，七九至尊神，□□至道祖，九九至最高神。
　　当然，现今尊神之上神位皆以是空置了。
　　每晋一次位，脱胎换骨，易髓之痛非常人所能忍受，且每一阶差的都是一个天堑，越到后面晋升越是困难。
　　我用温和的修炼方法花了三万年时间才晋为元君，私以为虽不算是快的，却也代表了整体水平。
　　但不可否认，无论哪个领域都有天才，比如云隽真君，由凡修到真君，不过区区两千载。
　　如今真人以上应都在列，这人阶位高不过真人，连晋两级，也的确算得上是个人才了，却不知是哪家的一个人才……
　　轰——轰——
　　天雷不歇，天帝终于再问。
　　“多少了？”
　　“三十七道……”
　　“三十七？”
　　“也许是数错了，小仙……”
　　“不，确实是三十七道”，云隽沉声，“臣请帝君移驾天雷台。”
　　三十七道……已过真王之数？！
　　真真人才！
　　天帝默一瞬，允了。
　　众位仙家跟随其后，倒像是忘了还有我这么个待罪之人……
　　我跟也不是，继续跪着也不是，着实尴尬……
　　“罗寿元君，也一道去吧。”
　　这时候我才看到，已走出几步的后瑾尊神不知何时回身，她施施然站着，脸上依旧冷淡颜色，我却从她眼里看到了一丝清晰的悲悯。
　　“是”，我起身。

　　走在最末，一路上也未曾有人落后几步同我说些什么。我苦笑，我这一生，确实是没有轰轰烈烈的命罢，就连死，也到底是让旁人抢了风头……
　　也不知这人是谁？是不是同我有什么仇……

　　那是怎样的光景呢……
　　浓黑的云层笼罩住整个天雷台，翻卷的黑云里轰鸣阵阵，仿佛来自地狱的厉鬼吞吐着呜咽，阴醫又刻毒。
　　如泥沼一样的压抑暗黑里，酝酿着新一轮的劫雷……
　　而穹顶之下，是阿衍站在那里。
　　他穿一件玄色衣衫，衣袂在狂风中猎猎飞舞，翻飞成蝶。
　　阿衍他……怎么会在这里？
　　雷鸣之声愈加清晰，仿佛刀剑相击袭卷而至，锋利的闪电似绽开在淤泥之上的致命白莲，翻卷又聚集，沉寂又喧嚣，终成风暴之锤，摧枯拉朽而下！
　　轰——

　　仿佛所有的生命都会在这一击下，湮灭成灰……
　　“宋衍！”
　　我以为是自己喊出声，可是不是。
　　墒虞……
　　来不及思索。
　　来不及害怕。
　　阿衍，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来……活下来啊……
　　风暴的中心扭卷成漩涡，浓云翻滚，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浓黑隔离了视线，我睁大眼想要看分明，可是，什么都看不见……
　　我只看见，浓云越来越厚，黑压成墨。我只听见，一道道劫雷劈下，震耳欲聋……
　　轰——
　　轰——轰——
　　……
　　数不清的轰鸣声……
　　……
　　仿佛过了一个亘古那么长，仿佛此身已死，仿佛……
　　是哪里的金光刺破了夜色，斩开浓云重雾而来……
　　浓黑片片剥离，碎裂成为齑粉，在狂风中飞散成烟。
　　尘埃落定。
　　我的阿衍站在那方，宛若九天神衹。

　　呼……都结束了……
　　神经放松下来，我突然感觉一阵眩晕，无力感铺天遍地而来，失去意识的间隙里，我听见阿衍急切的声音……
　　“元君！”
　　阿衍啊……此时，该是我称你一声天尊了吧……

　　于甜黑的酣睡中醒来，已是两日之后。
　　晏晏说宋衍天尊曾来过一次。
　　我摸向覆眼的白绫，苦笑。竟是目眦欲裂，这般惨烈么？
　　鼻尖萦绕着清淡药香，即便脑后的绳结也是以最平整的形状挽就，是阿衍的手笔。
　　这般好的阿衍……
　　阿衍……你到底对我，隐瞒了多少呢？
　　是昆山上的奄奄一息，为人鱼肉？还是数百年来的收敛锋芒，细致陪伴？是少年时代曾有过我不知道的境遇？还是从那个孩子起，一切就都是假的……
　　阿衍……
　　到底有多少呢……
　　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我想起和阿衍的初见……
　　去昆山，是为一个赌约。
　　那时我刚晋位元君，自觉已算得上天界一号人物，身为一个人物，自当有一个相配的座骑。
　　于是，我瞄上了九头鸟。
　　瞄上九头鸟的缘起，说出来其实有些上不了台面。
　　魔族有第一美人陶筑，天族自然也有，只是这个第一美人，却一直有些争议。
　　一说是天界的公主墒虞。
　　我那时虽不甚喜墒虞，却也是打心眼儿里觉得，天族的审美水平还是很高的。公主墒虞，不但出身尊贵，容貌绝美，了不得的是，这还是一个色艺俱佳的美人，琴棋书画酒茶香上的造诣都很高，且修为也不低。确实当得起这个准第一美人儿的称号。
　　另一说自然不是我，却也和我脱不了关系，乃是我的邻居——青楠元君。
　　说到底在这故事里面，我只是个彻彻底底的路人。
　　青楠元君是个药罐子，与她这欣欣向荣的名字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时令不好的时候，她府里流出来的残汤剩药能将我府里的参天大树烧一树黄叶儿。
　　此生做了她的邻居，是我人生最大的败笔，没有之一。
　　我一直惊异地觉得，青楠元君这个风一吹就能倒的病弱美人儿，咳起来跟能要了命似的。但就这么咳着咳着，居然也熬到了元君之位，实在是个奇迹。
　　但如此一来，倒显得我这个元君多便宜似的，所以我心里其实是不大待见这个青楠美人儿的。
　　但我不待见，有的是人待见。
　　青楠的拥趸们觉得，他们的美人儿弱柳扶风，纤纤弱质，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实在是一等一的美人儿。
　　男仙们疯狂起来，只比女仙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给自己起了个名儿叫“黄楩”，只因那么一句“天风缥缈吹楩楠”，黄楩木与楠木都是大木，天风吹来，亦可紧紧相依。
　　倒是个好意头。
　　青楠头天咳一声，第二天送滋补品的“黄楩”就可以摆一条长龙直挤满她的，连带我的元君府门前。
　　是以旁人出门看黄历，我出门却是端看青楠美人儿给不给面子。
　　那些时节里，我府里时常热闹非常，“黄楩”们不忍打扰他们的美人儿，就时时来我这里了解情况。
　　时间一长，我竟也被看作了青楠一派。有时出门也会接到几个“不小心”手滑飞出的瓜果蔬菜，飞沙走石，遇到几个走路“不小心”的。起初我是不知道这个事的，有容易手滑的我就整治到他们不手滑，有走路不小心的我就整治到他们小心，直到事情愈演愈烈，有一日我竟被“请”到了玉卿宫。
　　玉卿宫里，我第一次同墒虞交锋。
　　墒虞皱了一双好看的眉，问我：“男仙便罢了，你罗寿一个女仙，怎么也偏要去当那什么劳什子‘黄楩’，难道我当真不如青楠美吗？”
　　她瞪大了一双眼，我也瞪大了一双眼。
　　然后……我悟了……顿悟！
　　我环视一下四周，看到了十几日前“不小心”手滑了一颗西瓜，然后被我折了手的怀慕真君；看到了几日前“不小心”手滑了热茶，被我拂在脸上的子英真人；看到了昨日我行过十三桥时“不小心”伸了腿，然后被我踩断了腿的妙华真人……
　　然后……
　　我差点儿笑出声～
　　怀慕真君颤抖着一双胳膊，“你！你！……”，半天没“你”出个下文。
　　红脸的子英真人扶住怀慕，冷声道：“元君好兴致！将我们“虞美人”欺成这般模样，便以为能好过了么？今日便叫你们“黄楩”瞧瞧“虞美人”的厉害，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恨自己瞎了眼，站错了队！”
　　虞美人？
　　噗哧——
　　自觉笑得不甚厚道，我抱一抱拳，歉意道:“众位，实是对不住，对不住……噗～”，着实不能怪我，这名儿起的……真是……太妙了！太妙了！
　　坐在椅子上的妙华拽着子英的袖子颤颤巍巍站起来，“若是个有血性的，就签了这生死状，是生是死各凭本事！免得在天帝面前落了麻烦罪受！不过是个刚晋位的便宜元君罢了，还能由得你胡来！”
　　呦呵～挑衅啊～
　　我本欲解释两句，关于我其实不是个“黄楩”，关于他们两派爱谁谁最后夺了这个称号其实都与我无关……
　　但是，我是个有原则的人。
　　找麻烦？可以。
　　怀疑我的能力？不好意思，不行！
　　本来是他们先找的麻烦，不计较是我大度，计较了，也不过是应当。
　　现今，小爷我，决定计较了。
　　能用拳头解决的问题，在我看来都不是问题，小爷我会打得让他们知道，小爷到底是不是个便宜元君？
　　我扯过生死状，龙飞凤舞署了大名。
　　“说吧，怎么打？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我捏了捏拳头，蓄足神力。
　　在场的仙君不少，被我打残的也不少，但算下来，还是我要吃亏。
　　然，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我一边唾弃自己说话不过脑子，一边紧紧拳头，又蓄起神力，作出了拼命的架势。
　　能打架的怕会打架的，会打架的怕不要命的。
　　于是，一群仙君，被我唬住了……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想必他们起初也只是想教训教训我，却不料，本元君乃是个硬碴，且是个一等一的硬碴～
　　“虞美人”们眼看着墒虞的脸色难看起来，竟有人出了主意，让我去猎那只伤了十几位仙君恶劣出逃的九头鸟。
　　怕我不愿意，“虞美人”们还特意怂恿墒虞将九头鸟的归属权给了我。
　　许诺倘我猎得了，九头鸟便是我的。
　　谁不知九头鸟是战神慕堃送给墒虞公主的生辰礼，谁不知九头鸟虽极为难得，却野性难驯，凶残暴戾……
　　对于这样阴损的主意，我只能说四个字......
　　干、的、漂、亮!
　　忒漂亮！
　　那可是九头鸟诶～
　　上古神兽诶～
　　变成我的座骑，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未曾想有朝一日，有人竟帮我实现了！我真是感动，感动得涕泗横流，不能自已～
　　我恨不能拉起众位“虞美人”的手，真诚道一声“万分感谢”。
　　但是，我终于还是压住了心中澎湃，面上做出了十二分的抵触，十二分的推拒，十二分的“你把我当二傻子呢吧让我去干这么危险的事”的严肃表情。
　　最后经过长达一炷香的讨价还价拉锯战，“虞美人”们咄咄逼人，我节节败退，勉强不已，最后终于彻底放弃，自暴自弃，签署了在一年时间内完成这个不可能任务的丧权辱国的赌约。
　　我的心情真是……怎么说呢……简直是……
　　倍儿爽！
　　连带着我看见墒虞都亲切起来，我都想抱住她，告诉她，你在我心里是最美的！真的！没有之一！
　　但是我最终还是忍住了……
　　我就是这么个隐忍的人，我掬一把老泪，长叹一声，作一派自心万分疼痛的哀伤模样，摔门而去！
　　压抑太久，我笑得可能有些凶残。
　　是以后来风传，罗寿元君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从玉卿宫里出来的时候跟失心疯似的，可怖极了！
　　激动完了，我冷静下来。
　　让我好好想想，我该怎么找到可爱的九头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