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和火烧云》春天的格林

5、05.我是鸟，你是巢

　　江远凡最后是在海边找到陈与望的。

　　他到时，陈与望躺在海滩上，他满身伤，浑身上下都是泥渍，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可是他在笑，眼睛像天上的月亮。

　　“你找到我了。”月亮说。

　　......

　　“江远凡，你不要哭。”

　　江远凡跪在陈与望身侧，想要检查伤口但是无从下手，于是两只手只能悬着。他回过神才发现脸上是被海风吹干的泪痕和正继续源源不断流出的热泪。

　　他不是傻子，前因后果他都能猜得到。

　　“为什么不报警，你万一死在那儿怎么办？”

　　陈与望的心却是轻松的，只是看到江远凡为他哭，他很舍不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不知道华哥那群人，”陈与望捂着胸口咳了咳，“他们就像是角落里的蛆虫，驱不散，杀不死。”

　　他们喜欢美丽干净的东西，他们会一点一点攀爬，蚕食，从内里摧毁你。

　　陈与望真正想说的是，其实自己和那些人没有什么不同，他能想到的事就是他们会做的事。在江远凡到这儿之前，他也和他们一样，周深赤裸地伏在黑暗里，醒不了，死不了。

　　只是这些话陈与望不想让江远凡知道。

　　他把没沾血的手放在江远凡的右手手腕处，轻轻摩挲着那片胎记。

　　小时候的陈与望其实敏感又脆弱，但他擅长伪装，总是装作什么都不在意。零嘴被人抢了不在意，组队游戏被孤立在外不在意，堆了两天的雪人被推倒了也不在意，小孩们喜欢自己的恶作剧得到回应，但是陈与望每次都不在意。于是小孩们变本加厉地欺负他，渴望看到他恼羞成怒，但是陈与望没怒，江远凡先怒了。

　　陈与望家里越来越频繁的“噼里啪啦”声引得小区里的人们议论纷纷，人人都长了大嘴巴和长舌头，好像活着不嚼点什么就没意思，后来就连小孩张口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陈与望，你家是不是要散啦？”

　　“陈与望，我听我妈妈说，你爸爸妈妈每天吵架，是不是不要你啦？”

　　“陈与望，你爸爸妈妈要离婚喽~”

　　“陈与望，像你这样的，也难怪你爸爸妈妈不喜欢你。”

　　......

　　如果有人在你身上刺一刀，你是会感觉到剧烈的疼痛的，但如果是密密麻麻的刀刺过来，人却不会立刻感到疼痛，更多的是茫然和无措。

　　陈与望是茫然的，他有点反应不过来，甚至是身边的人冲了出去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江远凡把呆愣在原地的陈与望护在身后，一拳又一拳地砸出去。他眼里噙着泪，心脏好疼好疼。是在那一刻，他才懂了好多他之前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事。

　　为什么陈与望总说喜欢一个人呆着却又在偷偷看着其他小孩。

　　为什么放学的时候别人都等着爸爸妈妈只有陈与望一个人先走。

　　为什么别的小孩总是直接说“我想要”但陈与望总会问一句“我能吗”。

　　为什么陈与望总是装作不在意。

　　因为没人爱他，没人在意他。

　　没有人会问他，今天开不开心，有没有人欺负你。

　　江远凡第一次这样哭，因为他居然才走进陈与望的内心。他一直拥有的，享受的，却不曾付出努力的，是陈与望最渴望的东西。江远凡一出生就被爱包裹着，温暖着，可是陈与望没有，所以他总是在仰望。

　　小孩都被打跑了，江远凡坐在地上哭，好像自己才是被打的那个。

　　陈与望终于反应过来，密密麻麻的痛感蔓延开来，但他却没有觉得很疼，因为有人替他承担了大半。

　　“江远凡，你哭什么，丢不丢人。”

　　“我……我以后会保……保护你……”江远凡哭的连话都说不利索，“我把我的……我的爸爸妈……妈分……分给你，今天开始，你……你有新的……新的爸爸妈妈了，你还有……还有一个哥……哥哥。”

　　你有新的爸爸妈妈了，你还有一个哥哥。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炙烤着他的心脏，让他的心脏滚烫。

　　热泪滚滚滑落，陈与望摩挲着江远凡手腕的胎记，低下头。

　　“别哭了。”他说。

　　可最后明明是他哭了。

　　江远凡那时还不知道，他早就走进了陈与望心里，可能是在那个安静的夜晚，他递给他一只冰棍，像是把钥匙一样，陈与望为他打开了门。

　　后来摸手腕变成了一个安慰的动作，陈与望喜欢摸那片胎记，虽然没有触感，但他总是觉得那里更温暖一点。他会摸着江远凡的手腕，装作很成熟的样子安慰他说没事，江远凡也知道那其实是陈与望在寻找慰藉，所以他总是耐心地配合。

　　谁都不知道，那是少年在互相取暖。手牵着手，就可以度过冬天。

　　江远凡最后带陈与望去了医院。

　　虽然陈与望满身都是伤，但是都没有伤到要害，听到只是需要住几天院的时候，江远凡松了口气。

　　他知道那些人一定是下了死手的，但是陈与望挡住了要害。

　　这些东西江远凡不想多想，但是看着陈与望那张在医生从他伤口里挑碎石子的时候都没有表情的脸，他还是没有忍住。陈与望经历的东西是他想不到也感受不到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短暂的保护对陈与望来说是希望还是伤害。

　　“江远凡，”陈与望身上缠满了绷带，病恹恹地躺在病床上，“你不要自责。”

　　躺在海边的时候，他看清楚了好多事，也想清楚了很多事。一直以来他和江远凡都是一种奇怪的关系，他渴望被爱，江远凡渴望保护。他是榫，江远凡就是卯，他们紧紧砌合在一起。可是他忘记了，江远凡没有一直保护他，陪在他身边的义务，自己也没有向他无条件索求的权利。他想，自己是不是变成了困住江远凡的囚牢，因为他没有飞的能力，所以把有翅膀的人囚禁起来。

　　“我们本来就是不相干的两个人，我没有权利向你索取什么，你也没有义务给予我什么，我希望你能快乐，但不是因为我快乐。”

　　陈与望其实有好多话想说，他总觉得这段时间的江远凡像阵风一样，明明就在身边，却还是觉得隔了好远，让他常觉想念。他想要把所有话都告诉他。

　　“刚来这里的时候，我每晚都失眠，睡着了也只是做着和你有关的梦。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很痛苦，我想要找人说话，但我找不到，我不能在奶奶面前难过，因为她会担心我。后来憋着憋着我就不想说了，难过还是有的，只是我可以正常生活了。奶奶家好穷好穷，奶奶生病了，我把我的钱都花光了才勉强垫上医药费，所以我开始找各种兼职，巧合之下认识了华哥，他第一次给我介绍代打工作，我接了，因为来钱快，刚好够奶奶剩下的医药费，但是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等我想撤出的时候发现，我早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了。我做了很多坏事，可是愧疚不够我生活，钱才够。江远凡，我变成坏人了，明明我们之前都最讨厌这样的人。”

　　陈与望哽咽，接着说：“但是，你找到我了，我不想让你失望。我想干干净净地站在你身边。”

　　一滴泪掉在陈与望的手背上，他听到江远凡说：“小刺猬，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陈与望回答：“好。”

　　永远在一起。

　　然后江远凡哭出声来，那是一种，不知道要怎么形容的眼泪，一颗一颗，掉落下来，砸在陈与望心里，他疼的难受，想要去摸摸江远凡。

　　可是一伸手，他掉入一场梦里。

　　在闭眼前，他看到江远凡对他笑，他笑的好难看，刚弯起嘴角，眼泪就掉下来。他张了张嘴，说了一句话，可是陈与望没有听到。

　　梦里，陈与望穿梭在自己的记忆里。

　　画面是灰色的，他看到自己出生，看到那时好像还爱他的父母，后来他们开始争执，吵架，自己躲在角落里哭着发抖，最后他还是长大了，尽管艰难，尽管什么都不曾拥有。直到遇见江远凡，遇见江远凡后，世界变成彩色。江远凡很喜欢做哥哥保护他，但陈与望很讨厌他，却又拒绝不了他，后来江远凡的保护变成一种习惯，陈与望再离不开他。江远凡对他很好很好，他好像想把所有东西都分给陈与望，陈与望只能一边渴望又一边彷徨地接受。陈与望以为他们能一直在一起，他以为江远凡能够一直陪在他身边，可是他错了。父母离婚了，他被丢给了奶奶，他要离开这片温暖的土地，去到另一个陌生地方苟延残喘。

　　他看到小小的他们站在冷风里离别，同时他看到了江远凡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

　　陈与望浑身冰冷，那晚他满脑子只有自己的离开，不对，自始至终，他只想着自己，他仰望江远凡，渴望他的温暖，他忘了，他们相差不多的年纪，一样需要爱。

　　他冲过去，想要看看那张纸，可是画面突转到他经过刘爷爷小卖部的一幕。

　　这一幕他记得并不清楚，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印象。

　　他愤愤地离开小区，刘爷爷坐在小卖部的马扎上看着他，那是一种忧伤的眼神，穿越时间，让陈与望突然觉得疼痛。

　　刘爷爷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小凡怎么就得了那样的病……都是才要长大的年纪，小凡该怎么长大？”

　　像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陈与望觉得好疼。

　　他依稀想起来，到奶奶家的第二年，有人给奶奶家的座机打了个电话。

　　那天他恰好不在，电话是奶奶接的。后来奶奶只是和他说，有个不认识的老人打电话来找你，说小区里有个小孩去世了，名字奶奶记不清了。

　　那时的陈与望浑浑噩噩，破碎残缺，他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如果当时多问一句就好了，如果回个电话就好了。

　　那他就会知道，那个小孩，叫江远凡，他生了很严重的病，他的父母带他四处医治无果，他在生命的最后死死抱着一只小刺猬模样的毛绒玩偶，他哭着对父母说：爸爸妈妈，我还想见见小刺猬。

　　好疼好疼。

　　像五脏六腑都攥到一起，像心脏被挖出来，像手脚都被碾碎。

　　太阳落山了，月亮也消失不见，世界变成黑色。

　　有人拉着陈与望奔跑。

　　那人的手好温暖，手掌宽大，紧紧握着他的。

　　陈与望摸到了那片火烧云一样的胎记。

　　他哭了。

　　他的泪水不知道落在哪里，或许落在江远凡生命最后的梦里。

　　陈与望哽咽着喊江远凡的名字。

　　江远凡把他带到明亮里，把他带到春天，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在春天。

　　陈与望不停地说对不起。

　　他对不起江远凡什么呢？好多好多，太多了，他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或许一开始他就不该走出家门，忍一忍就好了，这样江远凡就不会遇到他，也不会用一生来感受他的痛苦。

　　江远凡却张开双手，笑着说：“过来，抱抱小刺猬。”

　　于是陈与望哭着撞进江远凡的怀抱。

　　江远凡依旧温暖，他的声音也同样带有温度。

　　“不需要说对不起，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

　　“如果我是鸟，你就是巢。我愿意栖息在你身边。”

　　“海我看到了，努力生活的小刺猬我也看到了，所以我觉得很幸福。”

　　“我没有告诉过你，爱和陪伴是相互的，所以你不用觉得有所亏欠。”

　　“奶奶也是很爱你的人，以后还会有更多爱你的人，不要因为过去的伤痛就放弃了自己爱人和被爱的权利。”

　　陈与望颤抖，哭着问他：“那你呢？”

　　江远凡眼泪落下，却笑容明媚：“我们会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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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准备好醒来了吗，小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