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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离家出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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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看什么看?”
一夜过后,段灼的手脚还是被绑着,引得外头的人探头探脑。
而此时屋内也有一人,盯着自己足足看了快一个时辰。
在这段时间里,暴雨在石板路上砸出千万个银碗,烟雨蒙蒙的天被晨曦取代,崎岖泥泞地上的蚂蚁成功搬离了一块从天而降的食物碎屑。
她却不知疲倦,不错眼地盯着一个人看。
飘然逝去的时光里,二人的身子始终一动不动,像一横一立两块冰冷的石头相对。
珠帘影动,噼里啪啦的被甩成了一团,一张谄媚至极的脸出现在二人面前,打散了此时莫名沉静的氛围。
“世子妃,您要的琴谱。”说话的正是广陵王世子段灼先前身边最得力的小厮。
乍然这一声“世子妃”的称呼宛如平地惊雷,炸翻了段灼的耳膜,他顿时情绪激动起来:“胡诌什么?这里没有什么世子妃,没!有!”
恶狠狠的一句话,却暗藏着无限坚定。段灼望着小厮,又轻瞥了一眼少女,唯恐对方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柴房潮湿的霉味混着松脂香在空气里浮尘,斜阳穿过墙缝照在少女的脸庞上,她弯腰拾起滚落墙角的那颗绣球,挥退侍从,喃喃启齿道:“听闻广陵王夫妇为你的婚事头疼许久,想尽了千万种法子催你成婚?”
“可你偏就次次拒绝甚至以死相逼,说什么要找一个能一眼定终身的良人,若找不到,宁愿终生不娶?”
段灼不知她何意,只是一味地梗着脖子:“是又怎么样?”
少女的裙裾扫过墙边堆叠的柴垛,嫣然一笑:“没什么,感谢你罢了!只是……”她眉眼微扬,话音一转:“为何后来又变成绣球招亲了呢?”
段灼顿时面红耳赤。
说起这件事就觉得狼狈难堪,小世子再不能像先前那样表现得无动于衷,一面因为如今他的困境,一边因为他的窘迫。
没有人被日日像座山似的责任压着不难受,他是潇洒惯的,当然对此早已不胜其烦。但是,他可以一直拖着婚事,可毕竟父母养育大恩,传宗接代大责,小世子也不是不煎熬的。
只是,煎熬不能战胜底线,所以最后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扬言若哪个姑娘有不顾一切的勇气来抢男人的绣球,他就不再扭捏,会欣然娶了对方。
世俗礼教对女子的规范甚多,他想着,没有好人家的女儿会去他楼下抢绣球,毕竟那是会被人耻笑的。
小世子料定姑娘们会顾忌着脸面不来,到时候他没了可抛绣球的人,就可以以此为借口,光明正大、顺理成章地拒婚了,谁知一切都被眼前这个女子破坏了。
少女:“嗯?”
段灼的脸很快因为焦急红的像熟透的苹果,千言万语被期期艾艾不耐烦地汇成一句:“权,权宜之计罢了!”
“这位姐姐还是妹妹……”段灼试探着劝她:“我是远近闻名的纨绔世子,你一个妙龄女子,又生得如此美貌,嫁给我是不会幸福的。说实话,凭姐姐还是妹妹的条件,何愁不能嫁一个如意郎君,何必偏偏选我这个混账呢?”
少女神态悠然,静默地听着他的矫饰之语。段灼见她不答,以为她是听进去自己的话,登时决定乘胜追击。
“姐姐还是妹妹你还不明白,婚姻是坟墓,它会束缚你一生。比如,成婚后不仅要应付公婆,操持家事……等等,你不知道吧,看我爹娘现在虽然对你千疼万爱,但等你进门了,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做改天换地,人心险恶。还有!还有!成婚后你还要生儿育女。女人产子那可是一脚踏入鬼门关啊,挺不过去就是香消玉殒的下场,因为分娩而死去的女子不计其数,这些你都听说过吧,可不是我在这里危言耸听。再者,即使你幸运地挺过了这道鬼门关,拼了命却产下女子,你将不得不继续承受这样生不如死的磨难,直到你生到儿子为止。如果你不接受生子的责任和痛苦,就得接受本世子姹紫嫣红的后宅,到时各种阴私手段夹杂不清千头万绪,你将永无安宁,被那些女人间的是非算计丢了性命也不是没可能的!左右都是不值得,像你我现在这样,自自在在弹琴喝茶的日子多好啊,我们何苦进那一道窄门呢?姐姐,你说是不是?”
少女眉梢一挑,眼眸闪了一闪,颇为赞同:“嗯,甚为有理啊!”
段灼大喜:“既然你也觉得有道理,那不如快些放了我,让我们一同去爹娘那里说清楚,这样所有人都会自由自在了!”
他兴奋地挣扎几下,满怀信心地等着为他松绑的手前来。
“好啊!”少女来回踱步的绣鞋突然停住,故意踩断一根横在地上的榉木,崩裂的脆响惊飞了梁上栖息的燕子。
满室寂静,落针可闻,段灼不禁咽了口口水。
只听少女道:“你说的都对,我同你一样也不愿成婚,但事到如今,我非常愿意同你成婚。”
段灼满脸惊疑:“什么意思?”
这话冷不丁冒出来,听着跟表白陈情似的,但段灼没那么自恋,他明白她的话有弦外之音。
少女笑得轻松:“很简单,因为我要活着呀!”
段灼奇道:“你不能活着?为什么?”
“因为我的脸。”少女倏地瞥向他,眼神里荡漾着莫名的情绪,似气愤,似戏谑,又似无奈。
“你的脸怎么了,很,很漂亮啊!”
“漂亮?”少女目中猝然露出凶光,沉声道:“呵,漂亮就是女子的罪过,是为女子招引灾难的杀器!既然你对女子的处境看得如此清楚,难道你不能明白一个无权无势却拥有姣好容颜的弱女子都是什么下场吗?”
她的话实在带着极深的怨恨,段灼当即哑然。
脑海里忽然闪过往日种种,少女冷然继续说道:“让我来告诉你,她们会是什么下场……她们会被拐到青楼供人折辱取乐,会被几个英雄相争最后落得‘红颜祸水’、‘红颜薄命’的评价,会被某个流氓混混看中强夺后宅,过着连你方才说的成婚后的悲苦人生都不如的日子。这就是女子空有美貌却没有安身立命本事的结局。所以,为了能更好的活着,找到一个有权有势的人依靠是我们的头等大事。”
少女看向段灼:“而我找的那个人就是你,和你成婚是我的暂时的保命符。”
段灼被她的眼神弄得浑身不自在,好半晌才嘟囔:“依靠旁人终究不过一叶浮萍,又怎么能算好归处?”
少女喉间溢出冷笑:“是啊,确实不知道算不算好归处……但贫民女子的前途和困境,是一辈子攀附父亲、丈夫、儿子而活且无力抗争的宿命,即使被人嘲笑痴心妄想、不顾脸面攀高枝。我既一无所有,还有何畏惧呢?”
段灼已经无言。
她瞥了他一眼,唇角微微掀起,仿若自嘲般的感叹:“再者说,其实,我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感觉,它告诉我要抓住这次绣球招亲的机会,而抓住绣球就是抓住了我人生中唯一能翻身的机会。你不觉得这么一主动选择,在与命运的这场博弈中我就像是胜利的一方吗?”
微弱的日光笼着窗外的绿竹,又折送到少女的身上。段灼注视着和绿竹交缠在一起的少女的身影,愕然惊觉她的身姿竟是先前恍若未觉的瘦削和单薄。
“或许……或许……”段灼觉得自己已经说不下去,他不愿打破她费尽心机为自己织出的美梦,却又不得不强撑着心绪劝说:“或许你是在自欺欺人,或者你可以靠自己获得钱财?不是有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吗?有了钱财,到时候你自然可以保护你自己。”
“钱财?”好像听到什么孩子话的玩笑,少女眉梢轻挑:“世子,你低头看看自己……”
她又捧起手边的一个青玉描金花瓣碗,轻轻地转了几下,“还有这个……”
段灼觉得自己已经隐隐明白。
少女道:“发现了吗?你浑身上下,这间屋子的木头灶台,陈列摆设,还有这府中上上下下的奴婢仆从,他们都写着‘广陵王’三个字。”
是啊,写着广陵王三个字,而不是他段灼的名字。
少女将三个字说得异常缓慢,像一把凌迟他的刀,划破了他一直以来不愿承认的外壳。
“所谓‘何不食肉糜’,当是同你方才的话异曲同工。等你真正脱离了王府,脱离了世子的身份,你就会明白生存的艰难,个人能力的弱小不堪,更不会异想天开去肖想得到与保护自己的势力对标的大富大贵了,那是多么难于登天的事!”她说。
段灼的头垂得很低,几乎要匍匐在地。霎时间,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冷了,面对少女的诘问,他像是被人剥去衣物而面露彷徨的可怜虫,很想张口辩驳,但一切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过了良久,段灼轻启嘴唇,喃喃自语:“难道就没有任何办法……”
“当然有!”黑云压日,天空忽然变脸,变得无比阴沉,一切都陷入昏暗。
“还有一个办法——”少女冷冽的眼神望向他,好像在给他答案,也好像在给自己答案。
“到江湖去,江湖是可以迅速磨砺人成长的地方,所有人都会因江湖的淬炼脱胎换骨!有了洞察世事的眼光和对抗一切苦难的能力后,财富、名声、利益,以及你所渴求的自由,什么都会奔你而来。”
话音刚落,天边的乌云迅速退散,仿佛畏惧、感叹于她的话,让天空重获光明。笼罩在少年心头的乌云也随之刹那间退散,一切都亮了起来。
段灼只觉得困扰自己十数年的樊笼好像有了松动,取而代之的是心头不断回响的一句话——“离开家,到江湖去!”
离家出走到江湖隐居是多么好的证明自己的机会!他的血重新滚烫。
再也不会有人逼迫自己成婚,再也没有那些责任和使命,抱怨和指责……
段灼不禁心潮澎湃,看向少女的神情,仿佛是在看一剂救命良药,却又在触及其冰冷的眸而瞬间凝滞。
他仰头看着蹲在面前的少女,喉结动了动:“你为什么要同我讲这些?就不怕我逃婚去闯荡江湖,你没了成亲的夫君?”
“说了是感谢你啊!”少女摇了摇手上的缀着南海鲛珠绣球,将其慢条斯理地放入小世子的怀里:“至于没夫君成婚就不用你担心了,我这个人向来信奉因缘际会、因果循环,你帮我一次,我也得帮你一次,否则我会良心难安的。”
段灼:“可我如今被绑着,该怎么逃出去呢?不如姑娘先替我松绑?”
少女歪头吹散掌心沾着的木灰,那是从绣球里漏出的:“方才已经扯平,如今再帮你,我岂不是很吃亏?”
“条件!”段灼咬牙道:“那你说,怎么样才能帮我松绑?”
少女认真思考了一番,随后无奈耸肩:“可如今你对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说罢就要离开。
段灼焦急挣扎,乱滚成一团,急急地挽留:“唉,等等!我看话本子里常有的,你帮我,我日后答应你做三件事如何?”
“嗯?”已走到门扉处的少女眼眸一亮,顿时停下脚步,回身看向他时笑得狡黠:“这提议不错……好!今夜丑时,王府西南门会无人看守。”
“嗖”的一声,绳结微松。
段灼猛地挣开,月白锦衣下摆因激动裂出道尺长的口子,怀里的绣球倏地落地,激起灰尘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