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野望》凹晶凸碧

2、绣球招亲

　　临近正午时分，面前是九丈高的沉香木绣楼。

　　绣楼檐角挂着九十九盏错金银火红鸳鸯灯，楼前汉白玉广场两面夔纹鼓列在两侧，来来往往早已聚集了三教九流的看客。

　　楼上，小世子段灼蓝衣金冠瘫坐摇椅，两腿高高架起，姿态懒散，眼神随意，左手正一下又一下的颠着绣球。

　　而不远处，两张缠花花纹的华贵木椅上坐着他亲爱的父母——正吹胡子瞪眼的广陵王段韬藏，和在一旁不停轻抚丈夫的胸口，以免他第十一次气晕过去的广陵王妃元氏。

　　“吉时已到——”司礼官颤抖的尾音被鼓声吞没，楼下乌压压的人群顿时一片哄闹。

　　段灼却动也未动，只是一个劲儿的盯着那枚嵌满南海鲛珠的绣球，他特意让绣娘在球面绣了幅《泼墨钟馗捉鬼图》，眼下正一心欣赏在灯笼映照下图谱跃动的滑稽模样。

　　广陵王抬眼看到这幅场面，又忍不住憋了一肚子火:“臭小子，现在我如了你的愿，兴师动众搞了这场劳什子绣球招亲，如今吉时已到，你还躺什么尸？”

　　段灼抬眸，端的是一脸无辜：“爹，不是我不愿意开始，实在是楼下没人来接这个可爱的绣球啊！除非……”

　　“除非什么？”广陵王没好气道。

　　段灼觑着对面人的神色，故作小心，低声咕哝着：“除非，您想让我娶个男媳妇回来。”

　　众人：“……”

　　“混账东西！胡说八道什么？”广陵王一哽，待反应过来，登时怒喝着起身，抄起桌上的书就摔了过去。

　　段灼闪身躲开，一个灵活走位站定：“是真的，爹，不信您来瞧。”

　　他天真的眨巴了一下眼，还贴心让出空间让自家老爹广陵王看个清楚。

　　广陵王冷哼了一声，摆足姿态来到围栏处俯瞰。原本只是做做样子，只是他绷着一张脸直往楼下看时，没想到待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环视了好几圈，竟真的没让他逮着半个适龄女子。

　　底下叽叽呱呱说笑的人群，乌泱泱的热闹全是一群大爷大妈在喧闹起哄。

　　广陵王怒极，猛地一回头，又瞧见正露出一颗小老虎尖牙、笑眯眯的段灼，他不禁怒火中烧，捶胸顿足来回踱步：“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都是你这个逆子想出的这个混账法子，如今我这张老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王爷！”广陵王妃目光闪动，眼观鼻鼻观心，突然忙不迭大声惊呼着“王爷”，几步上前扶住他，不停拍打广陵王的前胸后背，还不忘斜乜一眼段灼。

　　广陵王气塞胸臆，只觉得胸前一股热气直冲脑海，一口气喘不上来，眼看又要被气倒。

　　“王爷，你可得振作呀，可千万别被这个小兔崽子再气昏过去，那可是不值当的事儿!他闹着不肯成婚不肯成家，眼看着指望不上了，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挂在王妃母亲眼角的赫然是几滴货真价实的泪珠，恍惚间，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广陵王已经垂死病中惊坐起，一口气又喘了回来。

　　“不成！今儿个他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我就是带兵到那些小姑娘家里把她们一个个都掳了来，也得让他把这个绣球抛下去，把我的儿媳妇娶回来！”

　　这一场零帧起手的表演下来，看得众人是目瞪口呆。

　　段灼脸上的镇定裂开，荒唐如他，听到如此狂言狂语，眉头也不禁狠狠跳了一下。

　　眼见楼下的人越聚越多，人声鼎沸，不断有呼和着让他赶紧抛绣球的起哄声，而楼上他面前的这对王爷夫妇又摆出一鼓作气真要强抢民女来接绣球的模样……

　　段灼忍不住按压眉心。

　　谁能告诉他，他只是不想娶妻，怎么就那么难？闹这么大动静竟然还是逃不过？

　　广陵王红着眼嘶吼：“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带兵，一个个上门把那些小姑娘掳了来给这个小兔崽子，别拦我，都别拦我！”

　　王妃和侍卫们死死抱住他，口中大喊着“王爷冷静”，室内的物件散落一地，众人乱作一团，一时间烈火烹油，鸡飞狗跳。

　　“王爷大喜——”

　　炸破天惊的一句话，冷不丁打断了楼上的闹剧。

　　一个负责在楼下观望的小厮呼噜呼噜跑上楼，笑嘻嘻地报信——“王爷大喜啦，有姑娘来接咱们家世子的绣球啦！”

　　“什么？！”楼上三位主人公一怔，异口同声道。

　　众人立刻趱行几步，匆忙往楼下看去，果见在一圈男子的中心，正袅袅婷婷站在一个少女。

　　广陵王夫妇早猜到今日不会有女子前来接绣球，于是特意提前排演，刚才那一出就是为了逼段灼就犯，料想他不会同意楼下捉媳，以退为进让他同意先前替他安排的那些婚事的。

　　而段灼自然也能预料今日的走向，他本打着搞坏自己名声的目的，若经此一役，他荒唐纨绔的名声能家喻户晓，看到时候谁家还敢把女儿塞给他？

　　可他们谁都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大一个变故！

　　竟然真的有女子敢冒世间之大不韪，敢于直面世俗的议论嘲笑、指指点点，一心等待着一个荒唐男人将绣球丢给自己……

　　王爷夫妇：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段灼：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真是天助我也，哈哈哈哈哈哈哈……”广陵王最先反应过来，他一把拽过段灼，像拖犁头般把他拖到楼台旁，抓起他的手就要做那抛绣球的姿势。

　　“过了这村没这店，既然人来了，赶紧抛吧！”众人被广陵王的笑声感染，纷纷也喜作一团。

　　可主人公的大脑却一片空白，不过一晃神的功夫，他已经被父亲和一众侍卫围的风雨不透，逼到朱红栅栏处抛绣球了。

　　这绣球一抛，广陵王府里那套蓄势待发的婚服会立刻加身，一条沉重可怕的枷锁也会牢牢的套在他脖子上……

　　不……

　　不可以!

　　段灼的脸瞬间扭曲，猛地打了一个寒战清醒过来。

　　不行，手里的绣球一定得抓紧，千万不能让它掉下去！

　　广陵王一手压住他的背，一手去掰他的手：“给我松开，抛下去！”

　　段灼咬紧牙关，抓紧绣球，使出浑身解数奋力挣扎，直往后退：“我不！我不抛！你牛不喝水硬按头！”

　　广陵王龇牙咧嘴，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劲，听到这话顿时厉喝道：“不是你亲口出的主意要抛绣球招亲？分明是君子之约，现在如你所愿，楼底下正站着一个不顾一切愿意嫁你的小姑娘，你这孽障还不赶快松开绣球抛下去，难道你要让人家姑娘日后受尽无穷无尽的奚落和耻笑吗？”

　　段灼闻言手腕一抖，勃然变色，看着楼下形单影只的那位姑娘，不禁生出怜惜之心。但心神婉转间，他仿佛又意识到什么更重要的东西，一腔犹豫后只能骤然摇头，强作镇定：“不对，不行！我不是心甘情愿娶她，她不会开心，我们不会幸福的。”

　　“会哒会哒，待成亲过后，你们日日相处、诚心相待，纵然俢不到郎情妾意的造化，也会举案齐眉。”母妃在身后端着碗葡萄，闻言登时探着头一本正经道。

　　“我不管，我就是不要娶妻！”段灼双目紧闭，死死攥着绣球，誓要逃离这一场独属于自己的围猎。

　　忽然不知哪来的一拳，正打在段灼抓绣球的手腕上，段灼的手被大力一击而猛松，眼看着绣球就要下落。

　　段灼眼皮狠跳，电光石火间，他猛地下蹲，从围栏下伸手一把回掏，随后急退半步，绣球脱手便砸在屋内的描金屏风上。

　　侍卫们的注意力刹那间便被绣球转移，那厢的段灼却突然如有神助，以一敌十，一个横扫打乱包围圈，随后团起身子，一溜秋滚了出去。

　　拉扯间，他的左脸被划了一道口子。见儿子见了血，广陵王妃再不复方才的镇定：“儿啊，你是逃婚不是逃生，当心别伤了自己！”

　　王妃这一出声，众侍卫生怕伤着世子不好交代，不敢再用尽全力动手，段灼也因此获得几分喘息之机，正打算一不做二不休，逃离下楼之际。

　　背后的广陵王脸皮紫胀，怒喝着发声：“给我拦住他，要是让他跑了，本王把你们都丢到河里喂鱼！”

　　风向顿变。

　　精疲力尽的段灼被侍卫们一拥而上绊倒在地，慌慌张张膝行逃窜了没几步，双脚就被人强拖着往回走，满身狼狈地重新架在了围栏处。

　　可怜见的，如今落在他身上的手哪还是手，分明是无处可逃的五指山。

　　“爹，爹，你就饶了我吧！这绣球我真的不能抛啊！”段灼被钳制得像只无助的小鸡崽，说话带着天真的稚气。因为绝望，小世子简直忍不住要泣涕横流，哪还有先前气定神闲、美丰仪的世家公子模样。

　　这时，王妃母亲一手拿起琉璃酒盏，一手递来绣球，众人顿时齐上，将绣球塞到段灼手上。

　　“灼儿，从了吧！毕竟是王爷的吩咐。”把酒递给广陵王后，王妃满目怜惜地安慰儿子，谁看见不得赞一句活脱脱的慈母，前提是忽略其上扬的嘴角的话。

　　“娘！”段灼失望大喊。

　　“娘什么娘，别嚎了！饶了你，那谁来饶了我啊？啰嗦什么，给我痛痛快快抛！”广陵王被折腾得浑身是汗，一杯酒下肚，仍粗粗地喘着大气，显然，他的耐心已经耗尽。

　　“来人呐，都给我上！使劲掰开世子的手，掰断了也在所不惜，楼下这个儿媳妇今日本王是要定了，都过来给我掰开他！”

　　侍卫们得到命令，登时一窝蜂扑向段灼，宛如饿虎扑食。一时间，楼上楼下，所有人都红着脸红着眼，局势一触即发，惊心动魄。

　　“铮——”

　　段灼大惊，脑中的弦“啪”的一下断了。

　　一阵风吹过，只见那绣球从他的手上缓缓滑落，接着“嗖”的一声落下。那一刻，段灼的心仿佛也随着绣球的下落而重重下沉。

　　“啪嗒——”

　　绣楼上的众人齐往下看。

　　只见那历尽千帆的绣球，先是被一只白嫩的手轻轻接住，随即落入了那个在场唯一适婚的少女的怀中。

　　时间静止、停顿。

　　一切尘埃落定，喧闹声刹那间达到鼎沸，起哄、呼喊、惊疑夹杂着震耳欲聋的掌声。

　　“完了……”

　　楼上，段灼挣扎探出栅栏的僵硬五指刹那间失去所有力气般垂下，每根手指都写着绝望。

　　楼下，抱着绣球的少女白衬玄衣，被凑热闹的百姓不远不近地簇拥着。

　　微风拂动，少女发尾腰间红绸飘摇，掌中的红绣球与红发带腰带融为一体，仿佛命中注定一般。

　　在段灼满眼绝望看向她的同时，她轻轻抬起双眸，也看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