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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香如故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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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净睁开眼睛,鼻腔里都是医院消毒水的气味。
他抬起一只手,输液针静静地埋在他手背的皮肤里,透明的液体在管道里流淌。
他住在心胸外科单人病房,早晨的阳光从百叶窗照进来,一道道金色的光芒洒在纯白的床单上。
房门传来滴滴两声,年轻的医生和护士来查房了。
易净慢慢坐了起来,发紫的嘴唇微微扬起,细声道:“早。”
他很久没剪头发了,头发已经长到了肩膀,凌乱地散着。
林静言一手拿着记录板,一面俯下身子,二指并拢贴在易净脖子上探了一下温度:“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易净摇头。
他先天性心畸,肺动脉与主动脉长反,双心腔瓣膜不全,导致一直供氧不足,长期处于缺氧状态。
刚出生不久,他就做了一次心脏手术,但一直无法根治,只能靠手术缓解。
林静言前两年已为他做过一次手术,一个多月前,又做了一场手术。
这位年轻的医生才28岁,却斩获多项医学论文世界大奖,毕业于医学最高学府,当上主刀后已经做了不计其数的心胸手术。
但他也暂时没想出根治的办法,只能间断性的让易净吸氧维持现状。
他细长的手指滑下去,轻轻解开易净病号服的扣子,拨开衣襟去检查他胸口的伤痕。
刀口已经长好,苍白的胸口上匍匐着一道长长的疤痕,透出些血肉的粉色。
测量过易净各项生命体征,林静言安抚地摸了摸他的乌发,低声道:“还不能出院。”
他的心脏供氧能力很差,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发生不测。
易净一愣,靠到枕头上,闭着眼睛装累。
林静言不忍,瞥了一眼护士,护士麻利把要输的液挂上,识相地出去了。
关门声很小,林静言侧身坐到床上,伸出手扶住易净的脸颊,轻轻地把他脸转过来,让他面对自己。
易净的眼睛很好看,点漆似的黑,清澄得总像是蒙着一层水。
这双眼睛正迷茫地看着他。
他心中隐痛,沉声道:“我一定会给你找到解决的办法。”
说罢,他凑过去,吻了一下易净透紫的嘴唇。
他们在一起也快两年了。
因为身体不好,易净没能过上普通孩子的生活,连上学都不被允许,还好家境富裕,能请家教来家里单独授课。
许是天生与别人不同,易书小小就展现出异乎常人的艺术天赋。
他喜欢画画。
林静言第一次在医院见到易净,他是在画画时突然晕倒的,送到医院时脸上还沾上了颜料。
他为易净做了第一次心脏手术。先天性心畸,连心腔隔膜都有缺失,像是单心室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显得力竭。
后来他发现,病房门口患者姓名后的易净二字,跟他最喜欢的一本画册的署名是一样的。
易净的父亲已经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去世了,小时候他的母亲常常陪他来医院,后来母亲也去世了,他再也没有人陪。
林静言帮他请了两个细心的护工。平时对待他与其他病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会在他的单人病房多逗留两分钟,多问几句。
能下床后,易净自己扶着墙在走廊试探着走路,走出十几米后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护士手忙脚乱跑来扶他,正巧林静言查房出来,便拨开了护士的手,蹲下就把易净抱了起来。
“还没好就不要乱跑,出来走也要叫护工陪着。”他的双臂很有力,脚步却很慢,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深邃的眼睛。
易净仰头看着,突然很想把他画下来。
他在医院住了两个月。
没人探视,请的管家偶尔会带着妻子来看他,他除了出去晒太阳走路,就是靠坐在病床上画画,画医院里行色匆匆的人,也画窗外的风景。
偶尔,林静言会进来坐下,陪他聊聊天。
出院前几天,易净在病床上醒来,护工正摆弄着他的输液架,他轻轻侧过头,看见床头柜一向空着的白花瓶里插了几枝浅粉色的康乃馨和玫瑰,柔软的花瓣上还残留着露珠的水汽。
他问是谁送的。护工摇摇头说不知道。
后来他出院了,林静言在办公室翻看他的就诊报告,发现有一张白纸夹在里面,上面用粉色彩铅画了一丛花,白纸左下角,潦草的字迹写着一串电话号码。
“林医生,你要熬到几点啊,你已经连续好几天熬到三点了。”护士长许悦端了一杯热咖啡放在林静言手边,看着他熬红的眼,不由有些心疼。
“嗯,谢谢。”林静言摘下眼镜,按了按穴位,电脑上放着易净的冠状动脉ct。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再看一会儿。易净睡得怎么样?”
许悦回答:“今晚睡得不错,我去查房他没有醒。”
她看着林静言的电脑屏幕,忍不住叹气:“林医生,易净真是可怜。孤身一人,还生那么重的病。”
林静言胸口的伏动突然一重。
深夜的医院走廊,冷光灯发着白光,陪护的家属躺在边上睡着或沉默地刷静音的手机,脸上疲态明显。
林静言脱了白大褂,只穿着里面的灰色毛衣,一直走到走廊尽头。
易净的病房外没有家人陪护,显得空间很大。
他轻轻拉开门进去,黑暗里易净侧身睡着,半张脸蒙在阴影里。
林静言走过去,在他床前蹲下,执起他没有插针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刚要松开,易净的手指就蜷曲起来,挠了挠他温暖的掌心。
易净在黑暗里睁开眼睛,拽着林静言的手指,把他拉近自己,刚醒来的声音带着一点嘶哑:“你还没睡。”
林静言愣了几秒,忽然俯下身抱住了他,脸埋在他颈窝里,一言不发。
“怎么了?”易净摸着他的头发,顺下去捏捏他的脖子:“熬这么晚,有手术吗?”
“嗯..”林静言含糊应了,深深吸了一口他肌肤上残留的沐浴露香气。
他撑起身子,重又低头,黑沉沉的眼睛里暗藏着涌动的情绪,在黑暗中找寻易净的双唇。
两人吻在一起,呼吸迷乱地互相缠绕。
林静言不敢用力,轻轻地吮着易净的唇,试探地用舌尖勾勒他的温度。
“我想回家。”易净用气声说。
易净又住了几天,等到各项指标稳定了,林静言开车带他回了家。
入院时叶子已经枯萎,满树金黄。现在出院已经下起了小雪,枝桠光秃,挂着零星的雪粒。
易净裹着林静言的羽绒服,坐在副驾驶,眼睛一直没舍得离开窗外的风景。
林静言没有带易净回自己家,而是送他去了平时常住的小别墅。
别墅灯亮着,两人并步走进小院,管家阿伯正在门前扫雪,扫出一条小径行走。
阿伯老眼昏花了,扫帚扫过易净的鞋子,才恍然抬头,浑浊的眼睛被门前悬挂的小灯照得很亮:“哎呀…小净回来了!”
“王叔。”易净朝他笑。
王叔随手把扫把往门边一靠:“哎哟,可算把你盼出来了,你阿姨可担心了……”他注意到跟在身后的林静言:“你是…小净的朋友?”
林静言点点头:“是的,您好,我叫林静言。”
王叔拉着两人往里走,一边喊在厨房忙活的妻子:“老婆!小净回来了,还带了朋友,快把饭盛出来。”
屋子里开了暖气,多日未归,房间依然保持着洁净,一定是夫妻二人每日打扫。
木地板散发着温暖的气息,灰白色的狸花猫在上面打滚,见易净回来,扑腾跑去亲昵地蹭他裤腿。
饭菜很简单,方姨的手艺很好,简单几个菜也有滋有味,吃伤了病号餐的易净吃得很香。
三头两日给易净做饭炖汤的林静言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饭很难吃…
吃完饭,林静言看着易净把药吃了,两个人围在暖炉边烤火。
收拾好厨房,王叔二人就离开了,剩下他们围坐在暖炉边,两双手张开举在暖炉前,掌心被暖灯照成黄色。
林静言轻轻捉住了易净的左手,收拢手指把他的手包起来。
暖灯让易净的脸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暖光,黄色光线冲淡了他双唇的紫,让他看起来,像个健康人。
只有林静言知道,他的心脏孱弱得像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被引爆。
夜晚很安静,只能听到落雪细碎的声音。
他鼻翼翕动,突然将易净搂到怀里,用力吻了吻他的额头:“过几天…你生日,我带你去金山看梅花。”
易净被吓了一跳,但还是点头,抬起另一只手,温柔地摸摸林静言的下巴,被新长得胡茬扎得痒痒的。
“林医生,你是不是很喜欢我的画?”易净两指捏着铅笔,眼睛盯着林静言手里的纸,上面自己的电话号码还依稀可见。
林静言不经意抓皱了白纸:“你怎么知道。”
“不喜欢的话,你也不会打这个号码了。”易净轻轻一笑,长睫毛抖动,眯成了一条线。
“那你为什么给我留号码?”
那个时候易净还要比现在胖几斤,看起来没有那么瘦弱,笑起来的模样很像学生。
其实他那时也才二十岁。
春意盎然,院门口的梅花落了,风一吹就飘洒着落地,易净的眼里闪着光,笑出来左脸颊小小的酒窝:“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易净出院后身体也不大好,不常出门,白天王叔方姨陪着在院子里和外面人行道散步,晚上林静言下班回来就他陪着。
其实易净家的小院子也种着一颗梅花树,但今年不知为什么,迟迟没开花。
易净的生日在除夕夜。
临近年关,医院的事情少了些,虽然林静言还是忙,但是回家早了。
在家没事做,易净成日坐在画架前画画,或者让王叔把架子搬出去,画着远山的雪景,或者借着水墨勾勒某个人的模样。
但是他时常觉得力不从心,拿着画笔的手会发抖,站久了也会喘不上气,只能吸氧休息。
这次的手术,效果似乎并不理想。
易净睡到半夜醒来,常常发现身边的林静言还坐着,双膝上放着笔记本,亮度调到最暗,不知道在看谁的病理报告。
他伸腿轻轻踹过去抗议,林静言才会合上电脑,躺下重新把他抱到怀里。
易净歪在他怀里睡得很香,林静言却久久难眠。
数日研究,对易净的病情,他有了眉目。
他要给易净做全腔退回和双动脉双根部调转手术,只有这样,才能彻底解决他心畸的问题。
可是这场手术及其凶险,几乎是重塑心脏的一场手术,全国目前也只有两百例,稍有不慎,易净可能连手术台都下不了。
不做的话…易净只能等到无计可施的那天,最后的结果也是离开。
奋力一搏吗…
“易净..”林静言低声呢喃。
他无法忘记那天在梅花树下易净对他的笑,初春还寒,他却早早看见了春意。
除夕那天他们早早出发,林静言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两人在傍晚抵达山脚。
把行李放在山脚的小民宿安顿好,他们踏着石板铺的台阶往山腰的梅园走。
山上也落了雪,被夕阳一照,泼洒上了金色。连石阶都被点上了碎金。
他们牵着手,戴着手套却依然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从夕阳西下走到夜幕降临,离梅园还有一段距离。
易净走累了,张着嘴直喘气。
林静言不敢再让他走,在他身前蹲下:“上来我背你。”
他背着易净慢慢走,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路边的小灯依次亮起。
空气里梅花的香气逐渐浓郁。
易净趴在林静言背上,鼻尖抵着他脖颈边一小块皮肤,呼出的热气让他觉得有点痒。
天空飘起小雪,两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山上温度低,梅花早已开满园,红梅在雪地里像是燃烧的火,昏黄的灯光把花蕊照得晶莹剔透。
平时这里人不少,或许是除夕夜都在家,梅园里没有人影。
易净从他背上跳下来,抬腿迈过高高的木门槛,林静言跟在后面,雪地留下两串脚印。
空气很冷,却香气浮动,易净穿梭在梅树间,脸颊红润,不知是开心的还是被梅花映红的。
林静言看他笑得灿烂,不由跟着笑,掏出手机把他回头的样子定格了下来。
清瘦的年轻人在红梅树下,缀满花朵的枝条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却能从弯着的眼睛看出来笑意,及肩长发披着,翘起来的发丝被灯照得发亮。
他嗅着梅花的香味,从梅树后窜出来,和林静言手牵手,伸出另一只手,摘下了一小枝别到林静言耳畔。
梅花衬着他线条硬朗的侧脸,而他的双眼里满是温柔和悲伤。
“生日快乐。”他说。
他牵着净书的手一紧,把人拉到怀里,搂住腰吻了下去。
夜间风起,夹杂着雪粒,梅花簇簇掉进雪里,蜿蜒出红色的痕迹。
寒风融化在唇齿间,林静言稍微后撤一点,温热的手掌抚上易净微凉的脸,眼底发红地望着他。
“易净,”他几番犹豫,水汽辗转爬上了睫毛,终于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半是商量地对他说:“我们…再做一次手术,好不好?”
易净抱着林静言腰的手松了松,轻轻揪着他的衣服后摆,然后抬起头,棕色的瞳仁里映出林静言的脸。
他扬起唇角,对着林静言微笑。
“好。”他轻声回答。
冰凉的雪粒掉进了他的眼里,融化成水,顺着下睫毛掉下来,在脸颊洇成一道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