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Jolxx

43、二

　　上课了，教室里只能有两种人：授课的老师，被授课的学生。

　　教室里有四十张桌子，三十九名学生，多了一个空位。

　　钱老师搬走多出来的一把椅子，把它放在讲台靠窗的那一侧，坐上去，取下夹在书里的钢笔，一边批改作业一边听学生走到自己跟前背书。

　　钱老师下手很轻，以免划破作业本，但钢笔还是漏墨，漏出来的是红墨水，染红了钱老师本就被染红过的指尖。

　　她按照座位顺序让学生逐个上来背书。

　　不知第几个学生走上来，站她跟前背道：“……人恒过，然后能改，然后能改，然后……然后……”

　　钱老师提醒：“困于心。”

　　“困于心……”

　　“衡于虑。”

　　“衡于虑……”

　　“而后作。”

　　“而后作……”

　　“征于色。”

　　“征于色……”

　　“发于声。”

　　“发于声……”

　　“而后喻。”

　　“而后喻……”

　　“再下去背背吧。”

　　“好的老师。”

　　换了一个学生来到钱老师身旁。

　　“不会。”

　　钱老师闻声抬头，注视着眼前这个学生，从他的眉毛里读出了不耐烦，又从他低垂的眼睑里读出了逃避。

　　钱老师凝望着他，眼里没有疑惑，没有温柔，没有指责没有迁怒，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机械一样地说：“裕渤，抬头。”

　　裕渤抬了，只抬了两秒不到，又迎着钱老师的视线做出回避的决定。

　　钱老师久久凝望他，然后说：“你知道自己是在犯错，为什么还要犯错？”

　　裕渤一愣，沉默不言。

　　“你知道不背书是会被惩罚的，为什么还是不背？”

　　裕渤沉默不言。

　　“看着我。”钱老师说。

　　裕渤的头微微侧开，抬起眼睛直视钱老师的双眼。

　　“‘人恒过，然后能改’——你背下来了吗？”钱老师问他。

　　裕渤移开视线，嘴唇紧闭。

　　“看来没有——你觉得自己犯下的错误是什么程度，应该受到什么惩罚？”

　　裕渤脸色极差。

　　钱老师替他回答了：“你该被留在讲台上——下一个。”

　　只见下一个学生怀里抱着课本，舍不得地从座位上把自己拉扯起来，站着停留几秒，含起下巴扫视浏览怀里的课本，又仰起头默默地背了几句话，强硬地逼迫自己记牢书上的字，再三确定后才走向讲台。

　　她走上来的这段时间里，钱老师已经改好了两本作业本，但她没有催促，耐心十足地等待着这名学生走到跟前。

　　抱着书的学生停在钱老师身边，问：“可以开始了吗，老师？”

　　“开始吧。”

　　学生自我激励地深呼吸，吐出一口气后，从第一个字开始背，一气呵成地背到了最后一个字。期间讲台下有几个学生吵闹了起来，钱老师费了些精力制止他们。

　　背书的学生只是紧抱课本侧眼扫了几眼吵闹的人，没有被打扰，整个过程几乎省略了所有停顿符号，只留下一个完美的、用于收束的句号。

　　她十分满意自己的表现，期待着钱老师的回应。

　　然而钱老师低头改作业说：“课代表，留在讲台上吧。”

　　课代表期许的眼神眨眼就变成崩溃，不可置信地大声问道：“为什么？！我都背出来了！没有一点错误！”

　　“没有吗？”

　　“我！没！有！错！没有！——或者我哪里错了，老师你告诉我，我可以再背一次的！是不是刚刚他们吵的时候你没有听清楚？”课代表苦苦央求。

　　钱老师在手里的作业本上画了一个“X”，然后看向她问：“你没有错吗？你应该没有错，我一直都很相信你。”

　　课代表眼睛一亮，钱老师又熄灭了她眼里的光。钱老师对她说：“但我希望你再背一遍，确保你真的没有错。”

　　“可我本来就没有错啊！”课代表喊道。

　　钱老师情绪稳定地说：“这对你来说很简单。”

　　课代表咽下一口气，在钱老师全神贯注的聆听中把课文又背一遍。

　　“……人恒错，然……”

　　“‘过’，”钱老师挠着手臂，指正课代表，“课代表，是‘过’，不是‘错’。”

　　课代表脸色一白，回驳：“不……第一次背的就是‘过’……我第一次背的就是‘过’！老师，我刚刚是失误了，但我第一次背的就是‘过’！一定有人听到的，一定可以帮我作证的！”

　　她扭头向第一排的同学求证：“我第一次背的是对的，是不是？你听到的，是不是？”

　　走神的同学被问得很突然，茫然地摇头。

　　课代表心态炸裂，喊道：“可是老师！‘错’也是‘过’，‘过’也是‘错’！”

　　钱老师：“并不完全一样。”

　　课代表急忙补救说：“我可以再背一次的，老师，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钱老师无动于衷，“你不能再背一次。”

　　得到这个回答的课代表更加崩溃，心理防线决堤，不断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我明明！”她就快哭出来了。

　　钱老师在她的喊叫声中平静地告诉了她原因：“因为我要你帮裕渤把这篇文章背下来。”

　　“……”课代表把所有话哽在嗓子眼，像即将发展出暴风雨的积雨云瞬间散了，尴尬地垂下头，朝站在讲台的裕渤走去，裕渤却像回避钱老师一样回避课代表，课代表着急地拉住他的袖子，被他挥手甩开。

　　课代表只好向钱老师求助：“老师……他……”

　　钱老师只说：“下一个。”

　　又上来了几个人背书，不管他们有没有背出来，背得好不好，钱老师都让他们下去了，对此课代表的神情很幽怨，但是她只能悄声逼迫一脸不情愿的裕渤背书。两人的交流很小声，窸窸窣窣的，基本听不清；有些拉扯的小动作，但是裕渤挣脱走开了。

　　“下一个。”钱老师叫走了上一名学生，接着叫来了下一名学生。

　　新上来的学生拖沓着轻飘无力的步伐走到讲台，站在钱老师面前，久久不说话。钱老师每在作业本上“哗啦”画一笔，面前的学生似乎都会抖一下。

　　“哗啦——”

　　余光里的身影猛然一抖。

　　“哗啦——”

　　又抖了。

　　钢笔的笔尖又搭在了作业本上，斜着往上划，但只划了一道三毫米的红痕。钱老师改作业的手顿住，抬头，认真地对眼前的女孩说：“慧萱，不要怕。”

　　慧萱缩着头，侧向一边的刘海挡住了眼睛，只见她整个头几乎都要缩进肩膀里了。钱老师一说话，她就抖，肩在抖，腿也在抖。

　　钱老师又说：“背个书而已，你在下面也背了吧？”

　　慧萱一个劲摇头。

　　钱老师却很肯定地说：“我看到你背了的，我看到了。”

　　慧萱“唰”地望向钱老师，瞳孔骤缩，眼珠不断打颤，最后伸手捂住脸，蹲在了地上，不断摇头，说：“不……不……我不会……我还没背会……不！我还没背……老师对不起，我还没背……”

　　“慧萱。”

　　钱老师收起钢笔，温柔地触碰了慧萱的肩膀，慧萱却像惊弓之鸟一样，无比恐惧地躲开了钱老师，甩开钱老师的手。

　　“哐——”

　　钱老师手里的钢笔飞了出去，笔身和笔盖摔在两处。

　　“课代表，让慧萱挨着你。”钱老师吩咐。

　　课代表中断了与裕渤的窃窃私语，上前来扶起慧萱，把她带在身边，任由慧萱躲在她身后啜泣。

　　钱老师不再理会，起身亲自捡起笔，继续说：“下一个。”

　　没有人回应她。

　　“下一个。”钱老师重申。

　　还是没人回。

　　钱老师捡起了笔盖，抬头，去看本该下一个上台的学生，只看见一个男生坐在原位，跷着腿，靠着椅子靠背，一只手搭在桌子上转笔。

　　她懒得去看男生，让手里的笔身和笔盖重新合在一块儿，说：“珺阳，到你了，站上来。”

　　一声嗤笑传来。

　　“站上来。”

　　“你以为你谁啊？钱～老～师～噗。”

　　珺阳根本没在看钱老师，视线的高度放在时钟旁边“青春飞扬”的牌子上，脸上带笑，态度很是轻视。

　　钱老师没有因为他的冒犯而恼火，她坐回第四十张椅子上，继续批改作业，然后叫道：“慧萱。”

　　慧萱在课代表身后像只应激的猫。

　　钱老师往下叫道：“课代表。”

　　课代表身形一正，等候钱老师的吩咐。

　　但钱老师没有吩咐她，而是叫了裕渤：“裕渤。”

　　裕渤还是那副偏头不说话的模样。

　　钱老师又说：“你们站到珺阳身边。”

　　珺阳“啪”地放下笔，用那只手指着自己，在用肢体语言表达：“我？”

　　“站过去。”

　　珺阳噗嗤一笑，收起二郎腿，拿出另一只带着手表的手，两只手肘放在课桌上，自顾自玩弄着手指，一只手伸出中指，另一只手随意把玩。

　　钱老师转头对讲台上的三个人说：“站过去。”

　　两个女生踌躇不决，裕渤不耐烦地吸了一口气，率先走过去，课代表和慧萱才紧紧跟上。

　　等着他们过去的珺阳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果，吵吵闹闹地拆开糖纸，把糖丢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咬碎。一边咬一边从桌箱掏出UNO纸牌，对走下去的三个人招手。三个人走过去，他开始分牌，但是没人接，他“啧”了一声，手指点了一下纸牌。

　　钱老师对此一概不管，继续叫人上去背书，等大家都背完了，她才开始拿起破旧的书讲课，一边讲课一边往下走，走到珺阳身边，抽走了另外三个人的牌，归还到珺阳课桌上，一边讲课一边走开。

　　珺阳从座位上站起来，还没说什么，钱老师忽然对教室的一个角落开口：“小风，你是不是还没背？”

　　钱老师皱着眉看向班级上最没有存在感的男孩，仔细回忆，刚刚确实只有三十八个学生回应了她。

　　班上有四十张桌子，三十九个学生，只有三十八个回应了钱老师。

　　小风不高，位子在最角落，不说话，不看书。

　　钱老师走向了他的位子。这个位子上的光被墙壁挡住了，使得小风整个人待在影子里。

　　小风就像个人形影子，钱老师走过去，他的眼睛缓缓抬起来，钱老师甚至很难分辨出哪里是眼白哪里是眼珠。

　　他抬起一只手，用指甲轻轻划着脖子，嘴巴在动，一张一合，没有完全合上，像是在说话，可完全看不懂听不清。

　　钱老师深深皱眉，只能朝地上的明暗交界线走去。

　　小风的嘴张开，又微合，张开，又微合，漩涡一样拉拽着钱老师的步伐。

　　钱老师走到小风身后，小风往后抬头，盯着钱老师，对她说——

　　“叮铃铃铃铃铃——！”

　　下课铃声猛地响起，钱老师一激灵，抓着手里的课本径直抽身离开教室，却在走出教室门的一瞬间被人拍住肩膀。

　　“老师。”

　　课本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