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染风青》芚穸

23、番外（上）

　　浩元三年秋，乾王尚云杞正在御书房忙于批阅奏折。夜早已深了，伺候的宫女见王没有休息的意思，又静静地剪了剪书房里的灯花。
　　放下手中批阅完毕的请求朝廷发放银两治理河道的奏折，尚云杞伸手揉了揉眉心。自他登基以来乾国的一切事务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全国上下一片繁荣景象。朝中大臣在感慨君王的睿智时也不禁担忧：王似乎太操劳了，这三年以来，尚云杞一直都励精图治，可是这样倾尽心力的治理国家，他的身体会吃不消吧……
　　王无声的叹了口气，宫女端上一盏热茶退到一旁，尚云杞喝了一口，放下茶盏拿起另一本奏折准备批阅。这时门外的侍卫却来报说王府的管家来了。
　　侍卫口中所说的王府就是指的怀王府，尚云杞登基后一直保留着它，还时时会回去。听到说府里的管家来了，他有些疑惑：有什么事等自己回府再说不行么？这样一想尚云杞才意识到，因为最近事务繁重他已经快有一个月没有回去过了。
　　“叫他进来吧。”
　　“是。”
　　管家刘福进来，神色颇为激动：“陛下。”
　　“嗯，”尚云杞淡淡的说：“怎么，有事么？”
　　“奴才有事回禀陛下。”说完他看了看两旁站着的宫女侍卫。
　　尚云杞会意：“都下去吧。”挥退了身边的人，尚云杞再次问道：“说吧。”
　　“是，”刘福依旧弓着背：“因为事出突然，原本想等陛下回府再说，可奴才觉得陛下一定重视这件事，故而进宫来回禀陛下。”
　　“行了行了，”尚云杞有些不耐烦：“说，到底什么事。”
　　“是，”刘福抬眼看了看尚云杞，顿了顿道：“今天晚些时候府上来了一位公子，他说想求见陛下。”
　　“这又如何？”
　　“那位公子长得很像施公子……”
　　“什么？！”尚云杞的语气里充满了惊疑：“你说他像谁？”
　　“回禀陛下，那位公子的确长得和施染施公子离世时的样貌一模一样。因为有陛下以前的吩咐，门卫发现那位公子容貌惊人，所以汇报给了奴才，奴才一看，他长得和施公子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奴才不敢大意，就进宫来，请陛下示下。”
　　“你确定没有看错？”
　　“奴才确定。”就连刘福自己也觉得惊奇，当他看到那人的时候仿佛又看到了施染，可是他很快反应过来，是公子明明早就……刘福自然不敢大意，赶忙把他安置好了，就只身进了宫。
　　“吩咐下去，朕要去怀王府。”
　　“是。”
　　回到王府，刘福领着尚云杞来到了位于王府西处的一间客房，里面却不见了那人的身影。刘福大惊，立即吩咐众人寻找。
　　看着府里的人有些慌乱的样子，尚云杞忽然觉得有些心烦：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任由下人们去找寻，他独子在院中信步走着。
　　每次空闲时尚云杞都会到梦棠阁，也不知是为了看那株海棠，还是海棠花下的坟冢。这一晚的月亮分外的亮，只是还未到十五，让皎洁的月光也缺了一角。冰冷而没有温度的光芒照射在花草上反射出略带决绝的银光，一切都让尚云杞觉得有些陌生。
　　到了梦棠阁门口却发现平日里关着的门打开了，尚云杞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有种被生生扯痛的感觉，终于他迈步走了进去。
　　那人就站在海棠树下，暮秋时节早就没有了花，只剩下些在秋风中摇曳的树叶。他却抬着头认真地看着，像是要辨认出每一片树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缓缓的回过头，那双清泉似地眼睛不知为何有着些微的发红。他对着进来的尚云杞轻轻扬起了嘴角。简简单单的一袭白衣，被月华染上了一层银辉，宛如梦境。
　　尚云杞觉得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眼前的人和那株海棠，在他笑的时候那些树上的枯叶全都变成了海棠花。他出神的时候那人开了口，他说：
　　“多美的海棠。”
　　他说话的一瞬间，尚云杞已经冲上前去将他抱在怀里！
　　什么话也没说，他只是用力的抱住怀里的人，连眼睛又不愿睁开，生怕一睁开眼睛，眼前的人就会消散于月光中。怀中的人任由他抱着，可能是尚云杞用劲太大，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们就这样拥在一起，放佛已经遗忘了时光。许久许久，谁都没有说话，就像一切的话语都是在浪费时间。那样用力的拥抱已经把自己刻骨的思念展露无遗。
　　将自己的头埋在他的发间，尚云杞紧闭的眼角泛着隐隐泪光，深深地呼吸，他轻声的唤：“末儿……”
　　然而，怀中的人却没有马上应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您是乾王陛下吧？”
　　尚云杞立刻松开了自己的双手，放开了怀中的人——这不是他的声音，即使过了这么长时间，尚云杞还是马上意识到，眼前的人尽管长得再像末穸也是假冒的。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如果不是刚才他开口说话，若是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尚云杞绝对不会发现他不是末穸。是谁竟然和末儿长得一模一样？！
　　“你是谁？”他开口，声音里满是冷漠和警惕。
　　男子却不在意，他用尚云杞最为难忘的容貌微笑着道：“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有点困难呢。”尚云杞却不理会他的话，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如果您指的是草民现在的名字，施染告诉草民，草民应该叫未穸。”
　　“未穸？！”尚云杞有些吃惊，一半是因为从他口中听到了‘施染’的名字，另外一半则是因为那个人说自己叫‘未穸’，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正是，”自称是未穸的男子道：“草民之前遭逢大难，是施染公子救了草民，因为草民伤好之后记忆全失，施公子就给草民取了这个名字。”
　　“你的脸……”
　　“这个……”未穸轻抚着自己的脸：“因为草民的容貌也在大火中毁了，所以公子又重新给草民易了容。”
　　“为何你要见朕？”
　　“这是施染的安排，他要草民来见陛下。”
　　“你说施染给了你和他一样的容貌，然后来找朕？为什么？”末儿，你这是……
　　“王难道不知道？”未穸有些惊讶：“这是施染的心愿。”
　　“心愿？”
　　“他要草民来陪伴陛下。”
　　“你说什么？！”末儿怎么会……
　　未穸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却是慢慢道出了他和施染相逢的经历：
　　两年前，未穸和自己的家人准备移居到漠北，谁曾想竟然在途中遇到马贼。他们抢光了马车上的所有财物后又开始大肆杀戮。未穸因为头部受重创流血过多昏了过去，马贼打劫之后放了一把火准备毁尸灭迹。施染就在火堆中就出了奄奄一息的未穸。
　　可是当他醒来后却再记不起自己是谁，也记不得所发生的事。只有一件事未穸谨记在心，那就是要报答施染。施染却只是淡淡的笑着说不用。又告诉他，他的容貌虽毁，等到伤口愈合后，可以根据骨骼的分布重新恢复，在那之前自己会一直照顾他。
　　未穸十分感激，施染只是说有缘而已，并不要他的回报依旧耐心照料着他。只是未穸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经常在施染那张绝美的脸上看到孤独的情愫，也许他明明是在笑着，可是未穸总是觉得他的笑容里满是悲伤。
　　一日，未穸看着望着眼前明媚的湖水独自出神的施染，忽然说道：“你有什么心愿，我也许可以帮你完成啊？”
　　施染回过神来看着湖水，有些落寞的笑着：“心愿？”他摇了摇头，俯下身伸出犹如白玉雕琢般的手去触碰清澈的湖水：“那个东西自然是不能实现，只能在心里念着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求不得，所以只能是愿了。”
　　未穸有些不信：“你有求不得的东西？”
　　施染笑了，笑容满是苦涩：“世人都有求不得的时候，只是我求不得的不是事物，而是……”拂开眼前的湖水：“而是捉摸不到的。”
　　“这样的东西。”未穸有些苦恼：“这样的的东西有什么用”
　　“所以求不得啊。”
　　“你再想想，其他的什么，我一定帮你实现。”
　　“唉，”为他的执着无奈，施染直起身子，转过身去看着未穸：“若还有其他的我岂不是太贪心，既然求不得……”忽然他不再说话，盯着未穸裹满纱布的脸。
　　“怎么了？”
　　“也许……”施染喃喃自语：“也许可以……”
　　“也许我可以帮你？！”未穸有些雀跃。
　　施染却回过神：“不，不可以。那样太自私了。”
　　未穸握住施染的手：“告诉我。”他的眼神如此坚定，让施染不能直视，他还是摇头：“不值得你这么做。”
　　“为什么？”未穸的语调激动：“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如果就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你的容貌是可以恢复的……”
　　“恢复又怎样？我早就没了以前的记忆，就算恢复了也只是顶着一个陌生的皮囊，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他紧握施染的手：“我需要你给我一个活着的理由，一个活下去的意义。”
　　“可是那是我个人的私欲。”
　　“我愿意，我愿意为了你的心愿活着，如果可以为你实现它。”如果可以让你在微笑时能够不再觉得悲伤，未穸在心中暗暗补充。
　　施染终于直视着未穸的眼睛，良久，他伸手触摸着未穸脸上缠着的纱布：“我想把你易容成我原本的面貌。”
　　“什么？”未穸大惊：“那你现在……”
　　“我是易容师，这只是临时的一张面具罢了。”
　　“为什么？”
　　“我想让你代替我陪在一个人身边，我希望这样他不至于太过孤寂。”
　　“为什么你不去呢？”未穸不解。
　　施染苦笑：“这就是求不得，我……没有办法陪伴在他身侧。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能代替我陪着他。”他转过头，看向未穸身后广袤的天空：这样算不算是一种陪伴呢？即使看不到，我也希望着你今后的快乐。
　　“我愿意。”
　　施染收回视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在重重纱布下，未穸微微扬起了嘴角：“我知道，这意味着我永远不可能回到过去。”末了，他又说：“也意味着我可以明确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