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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疯魔 ...

  •   陆远鹤很努力地不再去想那个人了。

      可惜人做梦时想见什么人,脑子是控制不住的。

      得知灭门真相后,他很是疯魔了一段时间,后来为了把皇帝拉下马,硬是在迟照雪的劝解安抚下收敛了许多,合了皇帝的意认祖归宗,明面上总是顺从着的,一边还跟着老太傅和阁老们学政务,一点点把这个国家的权力都拿捏在了自己手上。
      老皇帝日薄西山,大权旁落,和他因为子嗣问题吵过许多次。
      他总是苦口婆心,说陆远鹤已然这么大岁数了,不肯娶妻是小,没有后嗣是大,老皇帝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自己子嗣稀薄,到了最后低头一看,膝下根本没有可用之材,不然也不至于要让一个被外人养了十几年的皇子来继承皇位。
      他怕陆远鹤走上他的老路——怕这江山几十年后还是要落入他姓手中。

      还和他装模作样演父子情深的时候,陆远鹤总是靠插科打诨糊弄过去,在对方说“你年纪也大了”的时候说几句“我岁数哪里大了”的玩笑话,后来皇帝几番压迫,试图往他宫里塞人,甚至先斩后奏要给他定亲,陆远鹤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和他因为此事吵了起来。
      他和迟照雪在一起的事儿这么多年满京城里就没瞒着谁,只是大家伙儿都当笑话看,毕竟一个侍卫嘛,还是个男人,到最后也是上不得台面的,总不能黏在一起一辈子吧?
      皇帝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陆远鹤一次又一次因为这事忤逆他,老皇帝或许终于看出了他绝不另娶的决心,可算消停了。

      后来过了一阵子,某一日突然召陆远鹤入宫。
      他笑着和陆远鹤叙了些家常,又突然将一早就没在陆远鹤府上的迟照雪叫到了他面前,说,皇帝总要有暗卫护卫的,这是朕新上任的暗卫统领,你也认识一下。
      他笑得慈祥,说这孩子从小就在宫里长大,他师父你也认识,前暗卫统领。
      又说,对了,他在你身边做过几年侍卫,这几年也多亏了他告知朕的安危处境,不然朕不可能安心将你放在陆府。
      看来他做事很是得当,深得你心,以后你即位了,这暗卫统领也就是你的了。

      陆远鹤原本还以为是老皇帝逼迫他过来的,但当时只看一眼,就看出迟照雪是真的有问题——这小子头低到胸口,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他,问什么就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陆远鹤憋着火,没当场发作,回到府里关上门,他才冷下脸,问迟照雪是不是真的背叛了自己,是不是在监视自己,是不是真的瞒着他给皇帝传递了自己的消息。
      迟照雪沉默很久,点头说了个是。

      陆远鹤本就是憋着气回来的,骤然得到这么个答案,当场发了疯,指着门外让他滚。

      迟照雪陪在他身边,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算起来也有足足十年。
      十七岁那年陆家灭门,是迟照雪费尽力气设计了一场火灾,从火海中将陆远鹤从牢笼里拖了出来,又找了个死囚的尸体扮作他丢进去。

      陆家上下上百口人问斩当日,陆远鹤扮作路人去观刑,当场红了眼,差点冲上去抢下刀、斩了判官的狗头,是迟照雪拦着,捂着他的嘴将他强行拉走。

      陆家败落后他躲躲藏藏,因着从前锦衣玉食,不适应这样的日子,一朝不妨,一病不起,那段时日他们连吃穿住行都困难,在洛京城里寸步难行,是迟照雪默默陪在他身边,想尽办法挣钱找粮,给他寻医问诊。

      发现灭门真相后他一蹶不振,失了心气与方向,连早朝都不愿再上,浑浑噩噩险些跳江自尽,也是迟照雪一拳头打醒了他。

      ……这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陆远鹤不肯信,可这是迟照雪亲口说的。

      他向来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从来不屑撒谎,也没有理由撒谎,甜言蜜语更是一辈子没跟陆远鹤说过几句……可他始终陪着陆远鹤,从少年到青年。
      他以为,迟照雪还能这样陪着他,继续从他的青年走到中年,到最后白发苍苍,他们也可以执着彼此的手,一同走在街上,去世间每一个他们能去到的地方。

      却原来是幻梦一场。

      后来对方又说了些什么,陆远鹤都不记得了。

      他让迟照雪滚,那人竟然只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然后就真的滚了。
      还滚得远远的,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陆远鹤其实并不知道迟照雪是怎么死的。
      传信的下人说,见到他的时候,他衣衫完好,神态安宁,看着也不像是身上有伤的样子。
      此人也跟随他们多年,有没有撒谎陆远鹤分辨得出来。
      他便一直以为迟照雪如同那最后传回家的口信上所言一般,是自尽。

      想找遗骨,但陆远鹤查了半年,毫无进展。

      只从皇帝临死前透漏的只言片语,听到他说迟照雪的尸体在地牢里,猜出当年的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迟照雪死前,或许在地牢受过皇帝的折磨。
      更或许……他的死,是皇帝逼迫的。

      皇帝会干出这样的事,陆远鹤并不意外,他唯一不解的是,如若真的如此,迟照雪为何死前都不肯与他提起?
      难道他真的不值得被信任分毫吗?

      枕边人同眠数年,陆远鹤连具遗骨都找不到。

      得知迟照雪死讯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陆远鹤每每想起这些,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若迟照雪当真只是因为皇帝的命令来他身边监视他的,并不信任他,又为何要为他做到这般田地。

      真的只是为了得到他的信任吗?
      能做到这个地步,陆远鹤不信他没有一丝私情。

      可执着于求一句“有情”太幼稚,迟照雪向来寡言,做的比说的多,陆远鹤也已经不是当年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了,这些年太多痛苦将他压得抬不起头,如今他的性情里,敏感多疑占据了大多数,许多话也问不出口。
      无论有情无情,迟照雪的背叛都不是假的,人死之后,陆远鹤也无法再去从他口中求一个答案。

      年少相识,相依为命十年的一对爱侣,终归陌路。
      陆远鹤纵然曾有满腔怨愤不解,人死之后,也只余恨了。

      梦里细碎的过往片段走马灯般闪过,最后定格在了最开始。
      他们相遇的那一天。

      上辈子刚结识迟照雪的时候,他也这样寡言沉默,也曾跪下来对陆远鹤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要给公子做牛做马。

      陆远鹤听了就笑。
      自小他就是京圈贵子里心思最为细腻的那个,正是因此,他立即就看出了迟一大概是无处可去,想求个留下来的机会。
      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需要你做牛做马,你要是愿意,留下来给我做个侍卫。

      小迟一不声不响地磕了个头,就这样留在了他身边。
      留下来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养好了伤,才被允许正式做个侍卫。
      那天夜里正好迟一守夜,窗外满地大雪,月光姣姣,他在房中写字,正写到自己的名字。
      陆远鹤。

      远代表远大,鹤又有高洁之意。

      他于是想起迟一。
      ——这个简单到甚至堪称简陋的名字。

      他抬起头,廊下的迟一那时正背对着他,沉默地伫立着,他身高腿长,明明还很年轻,甚至比陆远鹤小上一岁,看着却比他怀里那把剑更笔直、更锋芒毕露。

      他放下笔,开口问迟一,为何叫这个名字。
      迟一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他垂下眼,说,师父取的。

      师父是谁?
      是去世了吗?
      不然为何迟一醒来后会选择留在这里?若有牵挂,他该在清醒后第一时间回家才是。

      陆远鹤没有多问,他猜到大概是出了什么意外,迟一回不去家了。
      所以他贴心地收回了话题。

      迟一却学着他的语气问他:“公子觉得不好听吗?”
      陆远鹤摇头:“没有。”

      迟一看出他的犹豫,主动笑笑:“公子替我改个名吧。”
      陆远鹤诧异,问为什么,迟一目不斜视:“我觉得不好听。”

      说着,他低下头:“我听人说,名字要家人来取,可我没有家人。”
      “我只知道我姓迟,迟一是我师父给我的代号。”

      没有家人,而不是——没有家人了。

      陆远鹤又意识到,自己或许猜错了,迟一不是回不去了,而是不想回去。

      他大概没有父母,而能给他取这样一个名字的“师父”,想来对他也不会有多在乎。
      陆远鹤抬头,看见院内景色幽幽,雪光盈盈,窗下灯火摇曳生姿。
      沉吟片刻,说。
      “那,你就叫迟照雪吧。”

      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
      陆远鹤想,意境不错,很衬他。

      从此迟一就叫迟照雪。
      他不懂文采,只觉得很好听。
      那之后,他用这个名字陪在陆远鹤身边,走过了十个春夏秋冬。

      ……

      睁开眼时,看着头顶漆黑的房梁,陆远鹤尚未从梦中挣脱过来,他喃喃地喊了句:“……迟照雪。”

      小厮守在廊下,隐约听见声音,原本还在打盹,瞬间惊醒,小心翼翼地敲门进来:“公子?”

      陆远鹤往旁边摸了摸,摸了个空。
      他猛地坐起来,打眼一瞧,灯下的小厮长着一副他不认识的眉眼,当下原本就不太清醒的思绪更混沌了。
      怎么不是长生?
      长生不在,对,长生早就死了,还有迟照雪,迟照雪也死了……这几日的经历,难道都是他的一场梦?
      难道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时光倒流,一切是他臆想出来的?
      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陆远鹤愈发头疼,此时他混沌的脑子已然分辨不出这里的环境其实不是他缠绵病榻时所住的紫宸殿了,满心只有得又复失的惶恐和愤怒。

      他捂住额头,厉声又问了一遍:“迟照雪呢?”
      仔细听,他言语间甚至有几分颤抖。

      小厮愣了下,为他不同寻常的态度——
      在陆家伺候的人都知道,陆公子是最和气不过的一位主子,平日里也不曾对下人大呼小叫过,是以他一时被这话语里的寒意惊了惊:“公子,您说什么?”

      “我问你迟照雪……迟一呢!他在哪儿?”陆远鹤瞬间红了眼,“为何我没看见他!他是不是又出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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