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身世 ...
-
“就什么?”
半晌没听见下文,长生忍不住将脑袋凑过去了些。
“没什么。”陆远鹤忍着头疼,道,“还有件事,你得替我去办。”
……
【宿主不是说不想管了?】
长生走后,小四又忍不住冒了头。
“不想管的也已经管得多了,”陆远鹤靠在床头,淡淡道,“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
他也不是放下了,他只是觉得,既然有个重来的机会,有些事可以早早预防。
这世上他在意的人不多,若有机会全都护住,他也不是不能尽力去争一争。
——而要争,就得抢占先机,有过上一世的经历,许多事情他都可以早做打算。
万一呢?
万一,像小四所说的这样……这辈子的结局会有所不同呢?
……
旬假过后,陆家公子病了一场,派人来请了长假,后来半个月,国子监里都不见他的人影。
往日生病也不见他这样大动干戈,大家都猜测着,或许这次真是病的很厉害了。
陆远鹤告了假不到两天,陆夫人从娘家探亲回来,还不等陆远鹤接到父亲那边的消息,陆夫人听说陆远鹤生了病,风尘仆仆的便径自往他院子里来了。
到了面前,拉着他上下打量一通,直把许久未曾有过父母温情感受的陆远鹤瞧得浑身不自在。
确认他的病没什么大碍,陆夫人才终于放下心,叮嘱他要多添衣、天寒注意保暖云云,又说这段日子要是没法去国子监,也都可以告假不去。
接着在他的幽雨轩里待了许久,把这几日未曾见面时想说的话全都絮絮叨叨念叨了个遍,陆远鹤才终于将她送走。
回到屋内,坐回窗下,陆远鹤揉了揉脑袋,看着母亲离开的背影,有些出神。
那一簇身影在漫天风雪中,和一众随从一起消失在了茫茫雪色里,陆远鹤瞧着,心中好像隐隐空了一块。
长生递上药碗,提醒他要吃药了:“公子在想什么?”
陆远鹤接过,一口喝了,刚觉口中苦涩,习惯性朝一侧伸手去要蜜饯,才将手伸出去,又反应过来……此时他身边的不是后来的迟照雪,是长生。
相伴十年,早已将他年少时原本的习惯改了个淋漓尽致,要再改回去也难了。
迟照雪死后那两年,他也常常这样忘记对方已经死去的事实,恍惚间以为他还在身边。
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去,陆远鹤神态仍旧自若,看不出分毫异样。
他疯了这么多年,要装成一个正常人,还是有些伪装的本领在身上的,不论心中怎样惊涛骇浪、或是烦躁郁闷,只要他不想,就不会表现在脸上。
只是大部分情况下,他会放任情绪的滋生。
毕竟他活这么些年已经很苦了,要是喜怒哀乐也没有自由,那人生未免太无趣了些。
这也是他后来常被人诟病喜怒无常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癔症,也是因为他有意释放自己的负面情绪。
“……在想,若是有天我残废了,或是今后许多年都没什么出息,母亲还会不会像今日这样关心我。”
长生一惊:“公子怎么会这样想?夫人向来是疼爱公子的,怎么会不关心您呢?何况,什么残废不残废的,公子可别乱说,不吉利。”
陆远鹤一笑置之。
“让你去做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正要说呢,人都挑好了,都是身世干净、乖巧听话、嘴巴牢靠的,安置在城外别院……这是户籍册子,备注了他们各自的户籍来历与长短处……皆派人去验证过了,确认是无错的,公子要的那几位……也都找来了,今日公子可要去相看相看?”
长生说着,从袖口摸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来。
陆远鹤对着窗下仔细翻阅了片刻,确认无误,才合上道:“不必。先找个学艺精进的武艺师傅,派去教他们习武,从前不管他们路数多少,师出何门,如今也要好好正一正。至于这几个……”
他手指在其中几个人的名字上圈点了一下。
“送到城内来,再给间宅子安置下,记住,不要记在陆府名下买过的宅子,要买新的。告诉他们今后有何要事,都与我书信来往,还要记住,所有书信,除你之外,不可假手于人。”
长生隐约察觉到他家公子这是要干什么大事,却问不出所以然来,也不太敢问,于是只说:“那,武艺师傅是要找无名之人?”
“不,”思索一瞬,陆远鹤笑了,“京中那几个人你帮忙藏着些踪迹,京外的反之,大张旗鼓,请的师傅越有名越好,旁人若是听闻了风声问起来,就说,我一时兴起,想培养两个习武的好苗子贴身护卫。父亲母亲问起,也这样说。”
长生犹疑:“这……”
这理由也太敷衍了吧。
陆远鹤指着额头摆摆手,淡道:“你只管照做。”
“是。”
长生正要退下时,陆远鹤盘弄着腰间的香囊,想到那日迟一说他身上的香味很重,皱着眉喊住了他:“……迟一最近如何?”
长生都有些纳闷他竟然还会想起这个人,还以为公子把他彻底丢下不管了呢。
“那位……迟小郎君,安安分分,一直在客院里住着,喝药上药什么的,也都听话乖巧,已经不叫人费什么心了。”
似乎是因为见了他家公子一面后,便态度柔和了下来。
陆远鹤点点头,想了想,还是道:“派几个侍卫去看着点,若是他要出门,或是与什么人有接触,都来通报我。”
长生除了忠心,最大的优点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该问的也从不多嘴,得了他的令,虽说面上表情疑惑,但见陆远鹤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便也没再问,老老实实去办了。
迟一的院子里因而多了几个侍卫,长生又好心派了个下人过来伺候着,免得要是有一日迟一房里缺了什么,还要费力气去主院寻长生。
迟一虽有犹豫,但也没说什么,人照常收了,又对长生道:“我武艺尚可,公子不必派人来守着我。”
长生闻言看他一眼,哑然:“……那我便不知道了,我家公子的意思便是如此,我也做不得主。”
迟一便猜测,或许是他这一身伤给了陆公子什么错觉,又或者是那日他说自己“仇家甚多”吓到了陆公子,让他以为自己会被仇家寻上门来,所以派人来保护他的。
虽然其实并不需要这份好意,但他还是领了情:“好吧……请小哥替我向公子道个谢。”
或许是白日见过了母亲,夜里陆远鹤翻来覆去,又梦到了一些从前的事情。
说起陆家灭门的缘由,本质上是源于他,也源于他的父亲母亲。
但这一点,在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之前,整个陆府没人看清。
其实故事也并不复杂——陆远鹤是皇帝和先皇的妃子林贵妃的儿子。
这本也没什么,皇室贵族之间,总有些见不得人的秘辛龌龊,你情我愿,无非只是名声上的诟病。
贵妃在新帝登基后隐姓埋名重新入了宫,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没多久便生下了一个孩子——
本是一桩喜事,但她怀孕的时间点很巧,恰好在新帝刚刚登基之时,先皇去世前还曾和她同房过,当晚便猝死在寝殿中,那时她还因此被指控过与先皇的死因有关。
但没有证据。
皇帝对外宣称贵妃伤心过度,自尽殉葬先皇,实则把人接进了自己的后宫里。
他喜悦于这个孩子的到来,但又听信了流言,怀疑这孩子血脉不正,是他死去父皇的孩子……也就是他的亲生弟弟。
可他膝下仅有的几个皇子夭折的夭折病死的病死,他也不愿轻易放弃这个孩子,于是一直等到了这个孩子降生。
他本想在孩子出生当晚杀了林氏,再把孩子记在其他妃子名下,日后慢慢再看。
但林氏提前得知了风声,以为他要将孩子和自己一起杀了,生产前买通产婆,送了个死胎进宫,狸猫换太子将孩子送了出去。
她死了,但她的孩子活下来了。
陆远鹤就是那个不知道亲爹到底是谁的倒霉皇子。
他的亲生母亲林氏,和陆夫人是嫡亲的姐妹,而恰好陆大人身体不好,这辈子都注定不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妹妹的求救信到手上时,只提及了有人要害她,皇上也保不住她。
陆夫人斟酌再三,和陆大人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冒险顺势收下了这个孩子,并为妹妹死后的事情扫了尾,夫妇俩就这样视若己出地将他养大。
陆远鹤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二十三岁。
那时候他才明白,他一直以来追寻的陆家灭亡的真相,是因为陆府的兴旺、以及他的存在。
虽说这一代当家家主没什么子嗣,但陆大人是文官之首,在朝堂上顺风顺水,何况陆家家大业大,旁支血脉数不胜数,主家没什么子嗣有什么要紧?依旧树大招风。
皇帝早已起了除世家的心思。
他一直知道陆远鹤的存在——也清楚知道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儿子,但他这么多年都不管不顾,冷眼旁观,就是想看陆家收养陆远鹤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后来得知身世的陆远鹤其实也想知道。
那封信上到底讲了什么,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但那时候,陆家人都已经死了,他不得而知。
陆远鹤少年聪慧,一早便意识到了陆家太惹眼,但他当年毕竟年岁不大,能想到的也不外乎是他对外姿态低顺一些,收敛锋芒,佯作个纨绔子弟,哪怕陆家功高,可后继无人,皇帝的忌惮自然也能减轻一些。
可他的刻意低顺都被迟照雪这个眼线收在眼底,转头又一一报给了皇帝。
皇帝觉得这个儿子有心计,又同陆家有感情,不能放任着陆家继续发展下去,于是下了决心要除掉陆家。
陆远鹤也揣测过,既然陆家夫妻知道他的身份是皇子——虽然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他到底是先皇的皇子还是这一代的皇子——但最后同意收养他,是否又抱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目的呢?
皇帝后来亲口和陆远鹤提起,讲到陆大人的想法,他的猜测是:陆大人想踹了这个皇帝,扶持陆远鹤这个养子上位。
陆远鹤同陆家有感情,又是实打实的皇家血脉,无论作为皇帝的弟弟还是儿子,他上位,于血脉伦理上,都无可指摘。
于情谊礼仪上,陆远鹤就算不满他们的算计,也不好对他们这对养父母做什么,陆家从此也能不再受桎梏,甚至更上一层楼。
陆远鹤那时没有回答,但其实,他也想到了当初陆父一直以来都激励他要好好读书、最好将来考取功名的话。
那究竟是出于为人父母希望他过得好,还是希望他争气、有争储的实力,陆远鹤也无从知晓。
他私心里自然希望是前者,但……官场之上浸淫这么多年,哪怕再刚正不阿,再不懂人情世故,陆大人难道看不出来陆家已经处于风口浪尖了吗?
这时候让陆远鹤拔尖出挑,只能让皇帝对陆家更加忌惮,怀疑他们别有用心。
除非,他们因为某种别的原因,不再畏惧皇权。
有些事情陆远鹤年少时不明白,后来却不得不明白。
但不管陆大人有没有这样的想法,那时候的皇帝这样怀疑了,那陆家就必须有。
陆家所谓的通敌叛国罪名,就是皇帝一手策划。
陆远鹤从科举开始爬了那么多年,临了才知道,陆家灭门最大的仇人是自己的生父。
本以为不管如何,至少这些年始终陪在他身边的一个迟照雪总是真心待他的……可后来皇帝却又告诉他,迟照雪也是他一手安排过去的人。
为了监听他的动向,掌握他的行踪。
陆远鹤当然是不信的,死去的父母亲人无法去问,可迟照雪那时还活着,他忍着脾气回到府上,找来对方,去求一个真相。
——他确实是想要知道真相的,可那时候他也在想,如果是真的,哪怕骗他呢?只要说一句“信我”,陆远鹤就信。
他只有这点爱了,他不想知道自己信错了人。
可偏偏迟照雪那日沉默良久,只说了个“是”字。
只一字,当场就碾碎了他最后的理智和可笑的真心。
原来他最后拥有的、小心呵护的、赖以生存的那点真情,其实也从不存在。
甚至,正因为他当年的故作低顺、收敛锋芒,因为他的好心,那年救下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迟照雪,因为他后来又将一颗真心托付给了迟照雪,凡事都听之任之,从不设防……才间接导致了陆家的灭亡。
经年以后躺在病榻之上的陆远鹤想起这些,都止不住地发笑。
怎么不可笑呢?
这一生恨来恨去,最该恨的原来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