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番外]可否把你比作春日 ...

  •   当一切结束,停下脚步,站在时间的流沙里。

      艾伦想起最多的,不是同伴、不是敌人、也不是被他覆灭的无辜者,而是他的母亲。

      黑发、琥珀色眼睛的女人,温柔活泼、勤劳认真,很爱他,这种爱甚至是无条件、不夹杂任何功利性的期望——我的孩子不必要成为特别的那个人,他诞生在这世界已经足够伟大了。

      可是他为了达成目的。

      ——“如果你想拯救三笠、阿尔敏和所有人的话,就必须完成所有使命。”

      为了保证所有的一切走在正轨。

      ——“为什么…你不把一切都告诉我…哪面墙会被破坏…什么时候会被破坏…卡露拉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引导戴娜离开贝尔托特,却冷眼旁观了母亲的死亡。如同在黑白世界里,他又冷眼旁观了莎夏的死亡。

      为了保护他最珍视的人而举起刀。却在前进的道路上一次次不如人意地将最珍视的人卷入其中。

      或许,他真的是笨蛋也说不定。

      事到如今,无论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由他开启的故事已经落幕。

      他应该死去。死亡并不会赦免他犯下的罪恶,他也不奢求谁能够宽恕他的罪行。

      神明自会将他审判。

      死亡只是他必定的结局。

      ———————————————————

      淅淅沥沥的雨。

      一路都是坑坑洼洼的泥泞土地,道路两旁也鲜有人境,蒙蒙的雨中,只有艾伦开着的红色吉普车在路上前行。

      米娅坐在副驾驶位,跟他聊了一路的天,刚撑着胳膊睡下不久。找机会就补觉的习惯浸进她的血液里了,艾伦已经司空见惯。他调低音响,放慢速度,给她制造一个尽量舒适的环境。

      但实在是有人没有眼力见。

      几个穿着迷彩服的蒙面男子,扛着枪,大摇大摆地等在路中央,看到他们就像看到待宰的羔羊,远远的就用枪口指着挡风玻璃,迫使他们停下。

      这是这周碰上的第三次相同事件。艾伦熟练地踩下刹车。

      车头两边站了几人。有人用枪拍了拍他这边的车窗,嘴里念着,下车,钱。

      艾伦没有动。

      几十秒后,蒙面劫匪不耐烦了,四周威慑的敲击声和命令他们下来的声音愈来愈响,几把枪口隔着玻璃瞄准他的头。

      玻璃不是防弹的,碎了附近还一时找不到地方修。艾伦无奈地轻叹一声,妥协般放下车窗,一把枪直直地伸进来顶着他的脑袋,力度很大,把他戳得有些疼。

      “米娅。”

      艾伦极快地包住清醒过来的人的手,制止她的行动。

      立体空间体已经将伸枪进来的那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内部的空间快速缩小,几乎在下一秒就要上演人体变形术。

      米娅被艾伦拉着手,蹙着眉头,不知是因被吵醒感到不爽,还是对艾伦被枪抵着头感到愤怒,她的脸色很阴沉。

      染血的杀意让后面的几个蒙面男子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滚。”米娅没好气地将空间体里的人甩到草丛堆里。

      “总之就是这样,”艾伦朝他们挥手示意,还好心建议,“还是别干这种勾当了吧,做些别的不比这种强吗?”车窗摇摇关上。

      前方不远处还摆放着用来拦路的大石块。

      艾伦踩下油门。

      米娅打了个响指。

      红色吉普犹如闪电一般越跑越高,腾跃至天空十数秒,行云流水般飞过石块堆,怦然落地。

      留下一群劫匪懵逼地四目相对。

      ……

      “两份薯饼,一份加鸡腿肉、蛋、肠,一份只加蛋。多添蔬菜,谢谢。”

      苍蝇小摊挤满了苍蝇蚊虫,但新鲜出锅的薯条实在太诱人,加上面糊和鸡蛋灌成煎饼,沾上当地特制的辣椒酱,米娅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点完餐,付了钱,回头走回艾伦身边。

      艾伦扯了几片面包片,正半蹲在路边喂流浪猫。

      米娅凑到他背后,双手搂着他脖子借力双腿一夹,趴在他背上。她好奇地看着猫咪,“真的全世界都有流浪猫啊。”

      “好重。”艾伦抱怨了一声,背上的人听到后鼓着脸扒拉着他的嘴。到底谁才是猫啊。他将剩余的面包片放到流浪猫面前,剥掉米娅作乱的爪子,背过手拦着她的腰,防止她摔下去,走到摊店露天的座位,拍了拍脖子上的手臂,“好了,快下来。”

      米娅笑嘻嘻地从艾伦背后溜到椅子上,乖乖坐好。

      艾伦从摊位窗口将他们的食物端过来。

      当地饮食习惯不用餐具,徒手吃饭。米娅利落地用术式将饼切成披萨似的三角块,抓起一块大快朵颐,倒是艾伦的吃相极其斯文,他将饼稍稍卷成圆筒状,慢条斯理地张嘴咬下一口,开始细嚼慢咽。

      米娅眨眨眼,看看他,又看看手里被啃得缺了大口,几根薯条还掉在桌沿的饼。

      真是神奇。

      曾经亲历过艾伦在通路里给予的幻境,小时候的艾伦又吵又闹,还认死理,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和活力,像个天天咋咋呼呼的小狮子,吃饭也是大张大合,像是跟谁比赛较劲。

      今年的艾伦二十一岁。

      如果说十九岁的他还是假装自己长大,故作成熟老练,那么二十一岁的他已经见识过了很多事,真的从容不迫,稳重温和。

      “干什么?”艾伦看着她的动作,以为她想吃他这份,伸手将两个盘子从横放摆成竖放,还把堆着食物的那头向她的方向偏倚。

      米娅又眨眨眼,说:“艾伦真的变成熟了诶。”

      “是啊,终于不是个你眼里要哄要喂的小屁孩了,高兴吧?”

      “连呛声都进步了!”

      “哪来那么多话,吃你的饭。”

      多好啊。

      过往的记忆要毁灭他,崭新的记忆又重塑他,踏实向前的每一步在拼凑他。苍老又年轻,绝望又期盼,漂泊不安又坦然欢笑。

      只要露出希望,只要比过去好一点点,他们跋涉的每一步,看过的每一个画面,都是值得的。

      吃完饭,米娅拿着出行攻略跟艾伦聊后面的计划。

      他们前不久在国家保护区赶上了最后几波的动物大迁徙,数十万只野生动物逐水草而去,跋涉数千余里,声势浩大,波澜壮阔。

      后来又去看了大裂谷,看了赤道上的雪山,看了猴面包树,看了海岛……一页页翻过去,觉得今年还真是充实。

      他们翻阅完行程表,米娅拍拍桌子。

      “那么接下来,我们出发横穿沙漠吧!”

      ……

      娜迪亚就是在横穿沙漠途中认识的。

      荒无人烟的荒漠中,身穿紫色长袍独行跋涉的女人格外引人注目,他们将车开过去,告诉她可以搭一程。

      女人明显在车停过来时警惕了,但见开窗搭话的是异族面容的年轻女性,探看过去,车里只有两个坐在驾驶位的年轻人。

      见女人还在犹豫,米娅主动说他们是来此地游列的旅者,天色渐晚,他们想找附近的村落停歇。

      女人的视线在二人脸上停留几许,点点头,说她要回的小镇应该会有落脚地。

      那再好不过。米娅表面露出惊喜,女人也欣然愿意上车。

      因为后座无人,堆放了不少行李,艾伦和米娅下车,将行李往后排塞了塞,整理完毕后米娅没坐回副驾,跟女人坐在一起。

      女人说她的名字是娜迪亚,本地人,职业是助产士,此行是去城镇补充一些必需品。

      “助产士”是专有名词,米娅一时没来得及反应,娜迪亚顿了顿,换成另一个更常见的国际通用语重复一遍。

      “诶!”医生多见,助产士少见,尤其是如此偏壤之地的助产士更是少之又少,米娅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下,确定助产士指的是接生护理婴儿的那个职业,她夸张地惊叹一声好厉害。

      倒是娜迪亚对她的称赞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防备心也完全淡下来,米娅问她是因何缘由想做助产士,她说她妈妈就是助产士,她从小给妈妈打下手,后面也专门学了助产,毕业工作后申请无国界医生,因为种种原因失败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还是先回到熟悉的村落。

      米娅眨眨眼,这下是真的觉得自己载上了一位了不得的乘客。根据她在社交媒体上浅薄的认识,这片土地的女性受教育比例低到发指,能专门去学习,还有申请无国界医生的想法,其中经历的艰难险阻可见一斑,最后也坦荡地回到家乡,没有选择前往“大城市”——好吧,虽然一路看下来,那边的环境也不逞多让,但总比荒郊野岭的沙漠好吧!

      米娅默默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聊开后发现,娜迪亚是一个很乐意交流的人。她问米娅和艾伦来自哪里,又要去往哪里,得知他们正在进行环球旅行时,也赞叹地说,“酷!”

      聊着聊着,娜迪亚就开始八卦米娅和艾伦的关系,知道二者如她所想是恋人,她看上去很开心。

      “我曾经有个恋人,”过去时的词态让艾伦和米娅都心头一颤,他们闭着嘴听着娜迪亚用那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说,“我们是同校的同学,曾经很相爱,我还有了孩子,但是当时我们对未来的展望不太相同,又感到甜蜜,又觉得苦恼,后面这个孩子不小心流掉了,我们也自然分开了。”

      她说没关系,年轻就是要相爱,未来的一切都随他去吧。

      米娅张了张嘴,说“您可真不像是本地人。”这思想觉悟够深刻的。

      她耸了耸肩,说,“这是我妈妈教给我的。你看过我们这边的新闻吗?我们这边大部分都是那样的,助产士并不是一个高贵的职业,我现在能回去好好地工作,都归功于我妈妈当年承受了很多谩骂积攒下的口碑。”

      “那你喜欢助产士这个职业吗?”米娅开口问,随口又觉得有些冒犯,她拿自己举例解释,说自己算是政府相关人员,从事一些民间工作,他们这种职业有点世袭的感觉,只要有继承才能的人,都会从事相关职业,所以职业选择基本无关个人爱好,纯粹就是自然而然地走上这条路的。

      这点倒是跟娜迪亚有些类似。

      虽然艾伦争论说明明天差地别。

      “确实会有一点相同,是我妈妈带我入门的。但是其实我很喜欢小孩,”她狡黠地眨眨眼,开玩笑说,“我对小孩的喜爱,已经到了村子里流传说我没了自己的小孩,所以一直把别人的小孩当小孩这种传言。”

      “如果我不是一个助产士,那我可能也想当一个儿科医生——当然,前提是有我这种机会,显然比较难,所以助产士也很不错。”

      顺着娜迪亚的指引,他们在浩瀚无边的荒漠中驶入几丛绿色,抵达一个泥木垒建成的小村落。

      下车还没落地,艾伦和米娅就感觉黄沙扑面,满满的尘沙里裹着稀薄的空气供他们生存。

      落脚地是娜迪亚的家。她说家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虽然她自己住,但很安全,附近只有她一个助产士,她偶尔会充当医生的角色,因为这边去医院看一次病简直要倾家荡产,大家对村里唯一懂点医术的她颇为尊敬。

      进到房子里,那种要被黄沙淹没的感觉才淡去,艾伦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米娅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他,他顺手往脸上一抹,果不其然,全是黄色。

      暮色浓郁,村落通了电,但电灯开关摁了几次都没反应。娜迪亚出去了一趟,又很快回来,遗憾地表示停电了,还补了一句说这边通电时间不长,停电现象经常发生,只能等待奇迹再现。艾伦回车里翻出电筒,打开照明灯,像月亮炸开了光,通亮得娜迪亚惊呼一声。

      房子有两层,进门处需穿过一条短廊,尽头左边门里摆着木沙发,四角桌,矮凳,中间铺着张大粉色的毛毯。右边门里进去像个厅,里面又分了几间房,娜迪亚领着他们朝里走,艾伦无意间扫过去,途中经过一间房,里面摆着张小床,掩着蓝色的布帘,散着草药味。

      娜迪亚说那是产房,他们省区只有中心城里一家医院,即使算上无国界医生,医护人员依然很少,孕产妇却很多,周边几个村子都会有人来找她接生。

      “这是生命诞生的地方。”她说。

      他们踏上一道蜿蜒的石梯,楼梯底下还摆着几捆不知是草药还是柴火的滕条。

      第二层是住人房。娜迪亚将自己的卧室分给他们,卷铺住进她爸妈的房间,又从橱柜里搬出被席,递给艾伦,说夜晚的沙漠很冷。

      确实很冷。

      他们的床紧靠着墙,墙上嵌着扇窗,窗外风沙狂舞,窗内米娅靠着墙根裹在怎么也暖和不起来的被子里,冻得直哆嗦。

      艾伦在村子里买完裹面的头巾回到房内,就看到被窝里颤颤地伸出只手,朝他挥了挥。他上前几步,顺手将东西放在床头柜上,还没掀开被子,那团棉被猛地往前一拱,将他从头到脚吞没。

      怀里猛地多了一个冰凉凉,甚至散着寒气的生物,艾伦也忍不住身子一抖,下意识‘嘶’了一声,颤着牙说,我一直都很想问,你怎么会这么怕冷啊?

      “我是早产儿,出生下来就身子很弱,还体寒。”

      “……”

      “嘿嘿,骗你的,没有特别的原因就不能怕冷吗?”

      “…给我向所有的早产儿道歉啊!”

      “呜呜(捂脑壳),对不起嘛——”

      艾伦全身真的像暖炉一样,热腾腾的,很快就将被窝捂热了。米娅蜷在艾伦怀里,酣足地长叹了口气,说没有艾伦我真的会死掉的。

      艾伦无语地阖着眼,说道那可真是谢谢啊,让我知道自己还能靠着暖宝宝的功效救人一命。

      米娅嘿嘿了几声,往后挪一挪,抬头朝着他下巴的位置亲了一口,然后极速又缩到他怀里,手脚并用地将他扒住,狂蹭,说当然不止啦,艾伦可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宝物。

      “这种话倒是经常轻而易举地说出来呢。”艾伦轻声嘀咕了句,米娅凑得很近,听得一清二楚,她脚下一蹬,身子往上窜,跟艾伦面对面,金眸与碧瞳直直相对,艾伦眨了眨眼,率先挪开视线,说干什么嘛。

      “不是轻而易举!”米娅伸手捧着艾伦的脸,将他的视线转回来,“是因为是艾伦,所以才能够发自内心,一次又一次地说出口的哦。”

      艾伦惊讶地愣了半秒,抿抿嘴,说知道了。他耳根微热,手覆在她手上,僵硬地转移话题道,你的手为什么还这么冷啊?她的手被艾伦的大掌包裹地严严实实,被他牵着往他肚上放,瞬间一热。

      这下换米娅惊讶地眨眨眼,惊呼,“怎么这里这么暖和?!实不相瞒,我的脚也超级无敌冷的!”

      “喂喂,那也别蹭上来啊!嘶——冻死了!”

      停电,没水,没有信号。

      远离现代社会的夜晚,唯有清冷的月亮和呼呼作响的风声作伴。

      米娅慢慢地蠕动几下,从艾伦胸膛前探出脑袋,低哑的声音从她上方响起,“干什么?”

      “诶,艾伦还没睡嘛。”

      箍在她腰上的手臂挪开,艾伦指了指手表,卫星太阳能精准定时,现在是本地时间八点一刻,“太早了吧。”

      米娅从艾伦怀里退出来,翻个身平躺着,又觉得冷,还是往艾伦的方向靠了靠。艾伦调整好姿势,伸手将她那边的被子捻了捻,确保不透风后,迅速将手缩回被窝,抱怨了声好冷。

      米娅的眼珠子骨碌一转,说,“那我们来聊天吧!艾伦今天感觉怎么样呢?开心吗?有遇到特别的事吗?刚刚有村子里认识新的人吗?”

      “开不开心什么的,每天都差不多吧?你不是一直跟我在一起吗?遇到的事情你也遇到了。最后买东西也就出去了几分钟而已,我又不是你,怎么会那么快认识别的人。”

      “真可爱啊,装作不耐烦,却会认真回答的艾伦最棒了!”

      “所以说别聊一些有的没的的事情。”

      “要深刻一点吗?唔…好,那么艾伦,”她打了个响指,“感觉你对娜迪亚有点过多关注哦,啊,当然我指的不是那方面啦,说的是感觉你对助产士这个身份好像倾注了一些感情,明明其他厉害职业的人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诶,为什么偏偏是助产士呢?”

      “经过产房的时候,你停留的时间有点长噢~”她摸着下巴回忆道,偏头问他,“为什么呢?有点好奇诶。”

      艾伦皱起眉头,随口搪塞说有吗?你感觉错了。

      “怎么会!”米娅猛地起身,被冷空气冻得一激灵连忙缩回被窝,眼睛睁得溜圆,抗议说,“艾伦的一举一动我都在关注,就是艾伦看上去感兴趣的样子,我才会多问娜迪亚她的更多事情。”

      夜色很暗,只有月色依稀透进来。他该买盏夜灯的。艾伦想着,只能看见枕边人的轮廓,和那双仿佛熠熠生辉的眼睛。

      他撩了一把刘海,思考着如何开口,过了几许,他问,“你最早的关于母亲的记忆是什么呢?”

      米娅眨眨眼,真的认真回忆了一阵,然后蹙眉苦恼地说,“想不起来了,别说是最早的记忆,就连对她整体的记忆都很模糊呢。”毕竟很早就留下她一个人在姨妈家了。

      “也是啊。”艾伦理解地摸了摸她的头,酝酿着开口道,“因为进击的巨人的力量,我继承了父亲所有的记忆,那一天,妈妈把我生下来了…”

      “请等一下,”米娅满脸不可思议地打断,“你指的生下来难道是…”见艾伦点了点头,她诶诶诶了好几声,“不是吧,这都能看见的吗?”

      艾伦往下缩了缩,半边脸埋进被子里,声音闷闷的,“因为爸爸本身是医生,坚持要去陪产。”

      “感觉真神奇呢,能够亲眼看着自己出生这件事。”米娅感叹道。

      “嗯…”艾伦低垂着眼眸,在他的记忆之海里,关于母亲的碎片只占据了其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过于浓稠深厚的情感,她也仅仅着墨过寥寥几笔。

      灭世灾祸的践踏下,背负的罪孽何止数不胜数。

      不过是深恩负尽,本该雁过无痕。

      但是。

      “她一开始强忍着,憋的满头是汗,后面实在痛极,开始大叫,满屋子都是血腥味,她叫了很久很久…这种痛苦整整持续了将近一天,到后面她接近虚脱了,本能地咬着牙坚持…”

      “她就那样生下了我,真残忍呢,经历了那么痛苦的过程,生下的却是世界上最坏的孩子…”他看到米娅不赞成地皱眉的表情,顿了顿,抿抿嘴接着说道,“明明那么痛苦,甚至哭得不能自己,但是,在见到我的时候,她却笑了。”

      “为什么,她在笑呢?”

      ……

      盛情难却,他们答应娜迪亚在她家多留几日。

      但村子地狭人也稀少,再怎么晃悠着闲逛,从村头到村尾也不过一个钟头。

      他们把行李搬进娜迪亚家,米娅做好定点标记,和艾伦开着空车在沙漠间漫游。

      沙漠中大部分是连绵的沙丘,偶尔会有几丛仙人掌,还随机出现一两处海市蜃楼。

      如果真的漫无目的地行走,真的很容易迷失在无垠的土壤里,永远抵达不了绿洲。

      他们在路上遇到了骆驼的尸体。

      巨大又惨白,鼓鼓的,倒在沙子上。

      艾伦低垂着眼眸,想起16岁那年,在城墙外看见的畸形的巨人,手脚短得无法直立,自然也不能行走,靠着蠕动躯壳积年累月地爬向帕拉迪岛。

      那是被遗弃在乐园的同胞。

      他现在怎么样了呢?是被地鸣的脚步永远地留在路上了,还是在巨人之力消失后变回人类了呢?

      艾伦无从得知。他看着面前瘫倒的骆驼,正要上前触碰,被米娅拦住了。

      “会爆炸哦。”透过内部空间的尺量,米娅警戒着说道。

      他们直直立在尸首面前很久,米娅问他,要埋葬吗?他回答道,不用了,让他留在这里吧。

      尘归尘,土归土,沙漠的生命也归于沙漠。

      红色的吉普返回村落。

      他们走进短短的走廊,听到哄孩子的童谣,是本地语,米娅也听不识。

      凭着声音走到尽头,娜迪亚高兴地说,你们回来啦。

      她对面还坐着一个身着黄披肩的女人,正对着他们腼腆地笑。

      “这是哈倻。”

      他们打了招呼,视线完全被娜迪亚吸引了。

      她身上挂了个婴孩。

      小小一只,盛在大红布做的兜里,布匹两边绑了个死结,挂在娜迪亚脖子上。

      米娅惊奇地凑过去看,小孩睁着懵懂的眼睛看看她,又没了兴致地挪开视线,定睛在她后面的艾伦身上,盯着不动了。

      “哇,这么有品位!不过想跟姐姐抢人,还要再长大点儿噢。”米娅蹲下身,问可以碰她吗?两个大人都点点头,她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小孩的脸蛋。

      极嫩的触感。

      太久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如此年轻的孩子——看上去才三、四个月大,米娅心有戚戚地收回手,很怕把人家碰坏了。

      “这是你接生的吗?”米娅抬头问娜迪亚。

      “对呀,”她很活泼地点点头,朝哈倻努努嘴,说,“是她前几个月来我这儿生下来的,我嘱咐她这几天过来了解一些产后护理知识,她就带着一起过来了。”

      “这样呀,”米娅见他视线又挪回她身上,盯着她垂直散落的头发,她揪起发尾,在半空挥圈,问,“名字是什么呀?”

      “卓桑。”

      “男孩子啊。”米娅懵懵地又看了一眼,这个年龄的小孩确实很难看出性别啊。

      米娅回头,见艾伦还站在离门不远处看着他们,不解地歪歪头,松开头发,起身走回他身边,轻声问怎么啦。

      艾伦从恍惚中拔身而出,看着在场的几人的目光都投注向他,他摇摇头,说没什么,随后突然后知后觉地挠了挠脸,作为在场唯一的男性,不好意思地问,“我可以进来吗?”

      娜迪亚含笑着说,护理部分已经结束了,现在是茶话会时间,所以当然可以。

      艾伦跟在米娅身边进了房间,他们闲聊几句就止住话题,米娅趴在艾伦肩头,打了个哈欠。

      艾伦倒是一直观察着卓桑。

      娜迪亚的眼神完全温柔下来,抱着卓桑轻轻摇晃,柔柔地哄着,跟她平时风风火火,活跃开朗的性格极其不同。

      “娜迪亚真的很喜欢小孩。”艾伦突然开口说道。

      娜迪亚笑着打趣道:“等你们有孩子的时候,也会喜欢跟小孩呆在一起的。”

      米娅笑嘻嘻地说没那么快考虑啦。

      一旁的艾伦沉默一会儿,咬咬牙,突然开口:“孕育是很痛苦的吧?即使经过那么漫长的痛苦,也不知道生下的怎样的孩子,即使是这样,也会喜欢吗?”

      他的语气近乎咄咄逼人,米娅深深地看着他,却并未阻止。

      一时寂静。

      艾伦扶着额,正想道歉,娜迪亚却回答说,当然啦。

      房间有些暗,屋角点着昏黄的烛光,娜迪亚低垂着头,半张脸沉在阴影里。她摸了摸腹部,轻轻浅浅地再次肯定,“当然啦,即使怀胎很辛苦,分娩很痛,也不知道生下的孩子是怎么样的,但是我依然很喜欢他啊,因为他是我的孩子。”

      “虽然我跟我的孩子的缘分很浅,但是在那时候,他天然选择成为我的孩子,我当然也天然期待他,爱他。”

      “我多么地爱他。我装饰了房子,缝了很多衣服,当时我还在准备毕业报告,写着写着,就总是想起他,我还给他写过很多童谣哈哈哈。”

      “我想想,通用语该怎么表述呢?”

      她摇晃着怀中的卓桑,又轻轻唱起了方才的歌谣,声音慢慢的,飘得很高,很远。

      【宝贝 我该怎么争取你的到来?*
      我该做些什么准备
      才能让你从天上下来
      成为我的孩子?

      *

      我给你讲我和你父亲的故事可以吗?
      我们热忱,互相欣赏,向往玫瑰、音乐、和一场下在沙漠里盛大的雨。
      我们是年轻的歌者与灵魂的交合,重复悲欢,拥抱喜乐,绝不避讳走向成熟。
      我们保证足够相爱,每天醒来,都是热烈的清晨。

      *

      我给你讲我们未来的家可以吗?
      我们本是沙漠的子民,走了几千里路,翻越沙丘,读完一本又一本厚厚的书,获得酬劳和功勋。
      我们的房子坐落在一条住着和平鸽的街道,面朝绿洲,开遍锦簇的沙漠玫瑰,人人在这里做着黄昏色的梦。
      我们保证房屋足够遮风避沙,挡住所有厄运和灾难。

      *

      我给你讲你和我们可以吗?
      你勇敢又热烈,
      我们如此爱你,一定是你生机勃勃的动力源泉。
      你善良又坚韧,
      我们从事医疗事业,一定教会你如何对待生命的重要时刻。
      你天真又悲悯,
      我们生而为人,一起探索人生这趟漫长而美好的旅行。

      *

      我爱你,
      你是世界的孩子,
      太阳是你金光灿灿的心脏,橘红色的晨曦是你脸蛋上的红晕,棉絮披作你的毛发。
      晨光、雨林、荒原、海洋,这世间的所有都为你应运而生,化作你眼底的风景。
      黑夜里的恶魔,沙漠中的荒芜,不雨城内的枯竭,都会在面对你时止步不前,逃窜为童话书里流传的反派。

      *

      你本在高天之上,
      看见人间诗篇,
      你从天上下来,
      成为我的孩子。】

      艾伦静静地坐在沙丘上,远处的黄昏如同熔岩炸开,晕染一层橘红色的浓光。

      米娅一步一步趟过沙子,走近他身后,“你在这里呀。”

      米娅看着他抬起手臂随手抹了抹脸颊,待他放下手后,她才绕过他的背影,坐在他身旁,欣赏他望着的晚霞。

      有风吹过,依然是灌满尘沙的空气萦绕着。

      艾伦开口说道:“她没有生下坏孩子,才能够肆无忌惮地笑着说,很爱自己的孩子这样的话吧?”

      明明是被触动了,却依然选择问出这样伤人伤己,言不由衷的话,越是接近艾伦的真心,越是能从其中的别扭中发现他脆弱的情感。

      米娅包容地回答道:“或许哦。”

      艾伦咬咬唇,轻轻靠在她肩上,说,“妈妈她,即使生下的是我这样的孩子,也会说……”他闭了闭眼,还是将愿望吞回喉咙里。

      米娅抬手,摸摸他的头,说,“我会爱你哦,一直一直爱你,你天然也拥有我的爱。”

      他点点头,表情很腼腆。

      “死后,能再见到她吗?”

      “大概,不行吧。”

      “是吗?”他轻轻柔柔地笑,说,“那太好了。”

      ———————————————————

      真切地知道这是梦。

      母亲活泼的笑,在木屋里生动地回荡。

      她朝他伸出手,叫他的名字。

      “艾伦,到这里来。”

      他站在原地,感觉自己是五岁的他,十岁的他,十五岁的他,十九岁的他,二十一岁的他。

      妈妈。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办法开口。

      他想说,我到不了你在的地方啊,妈妈。

      场景一转。

      大地在震动,沉闷的脚步声渐近渐远。

      母亲被压在倒塌的房屋下,一根悬梁成为他们之间永恒的距离。

      他怔怔地僵立着,突然咬咬牙,脸上蒙着层黑线似的阴影。

      他想说,你不该在这里死去,我要救你,妈妈,让我救你吧。

      “艾伦,快逃!”他听见她的大喊,一晃神,他又是那个十岁,天真鲁莽,一无是处的小孩。

      她推搡他的手,朝他喊声道:“艾伦!快往前走!不要回头!”

      ……

      “艾伦!”

      他从梦境里苏醒,睁开眼,已经是白日。叫醒他的米娅正难得肃穆地看向窗外,紧皱着眉头,“艾伦,听我说,有一场规模非常庞大的沙尘暴正朝着我们这个方向过来,移动速度很快,我会尽力张开空间体将路径沿途的村子一起笼住,你通知娜迪亚去叫醒村民,尽量集中区域,如果空间体撑不下去,我会缩小咒术范围,先保住人的性命。”

      米娅瞬身到空中,滚滚的黄沙似乎要将天空掀翻,戾风狂妄地席卷大地,庇护子民千百年的沙漠似乎摇身变成恶魔,要将领土洗刷吞噬彻底。

      与自然对抗,是特级咒术师拥有的特权。

      “因为我足够强大,来试试吧,你能破掉我的空间吗?”米娅手指翻动,术式启动,绿洲之城被收入她的庇佑中。

      娜迪亚慌张地敲响各家的门。

      即使是接受过高等教育,她也还无法完全吸收艾伦刚刚跟她讲的沙暴,术式的事情。

      沙尘暴在沙漠里并不稀奇,但是艾伦非常严肃地告诉她,这次的规模非同小可,正面迎对会有很多人遭殃,米娅已经出动去阻止了,可危险依然存在。

      至于说的米娅阻止用的咒术这些名词,她根本无法理解,她很想认为这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恶作剧,或者玩笑,但她出了房子,听到隔壁家的羊群焦躁不安地直叫,看到虫蚁爬道,天空阴郁一片。

      有更多人从房里出来。

      众人怔怔地看着天边。

      娜迪亚抹了一把脸,赶忙上前让他们跟着队伍走。

      小型广场内聚满了人。

      距离米娅发现沙尘暴已过去两个小时。

      天边已蒙蒙掀起黄色浓雾,危险逼近。

      艾伦坐在广场边沿,伸手张望着五指。

      不久前,米娅回来过一趟,她急急地瞬身到他身边,说发现沙尘暴的西边不远处有咒力反应,很可能是特级咒灵掀起了这场灾难,她要赶过去一趟,不能守在这边。

      她给他留了一个术式。透明的空间将他与外界隔开一指的距离,她说这是参照五条老师的“无下限术式”习得的立体空间的进阶版,通过缩小空间屏障的防御范围,提高咒力的使用效率,能更大程度抵御外界的冲击。

      她轻轻落在他眉心一个吻。隔着空间屏障的距离。

      “艾伦,无论如何,你永远是最重要的,等我回来。”

      她又晃身离去,只留下他无力伸出的手。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不停地说会在他身边,却一次又一次不经意离他而去。

      他明明伸手过的呀。

      真是坏习惯。艾伦闷闷地想。下次要跟她认真地讨论一次。

      紫色裙袍的一角在他的视线闪过,他抬头望去。

      是娜迪亚,她背影仓皇,行色匆匆。

      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扭头看过来,唇色惨白,不知是累还是惧,手指浸湿着汗,她顺手掐在裙袍上,咬咬唇焦灼地说,“卓桑病了。”

      ……

      另一边,凭着直觉张开咒力感知的米娅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咒力。

      在沙尘暴风眼的西方,徐徐过来。

      再次出现的地方正是咒力的喷涌范围。

      真是毫不收敛呢。看着满地的咒力残秽,她嫌恶地略略两声,周围一片平静,但方圆百里都陷于沙暴的影响,这种平静就极其不寻常。

      “出来啊,只知道躲藏吗?”

      她故作挑衅地朝沙漠喊道,眼睛防备地观察着周围。

      咒力残秽散落得到处都是,那只咒灵躲在其中,没法凭借咒力大小准确定位。最奇怪的是,在空间上也无法确认其所在,底下一片都是切切实实的流沙。

      她踩着空间体,稍微降下了高度。

      风声、沙子的摩擦声统统消失一般。

      留在此地的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米娅凝神,她降得更低了,一点一点地下降试探,最后她解除了脚底的空间屏障,轻轻触到的沙子。

      是漩涡。巨大的漩涡将她拖拽而下。

      庞然大物凝聚着沙的躯壳,卷着她的腿,直直地站起,让她几近倒立着跌地。

      方圆几里一整片沙地都是它的伪装。

      腿部缠着的沙子越缩越紧,沿着小腿极速蔓延向上,几近将人吞噬殆尽。

      下一秒,汹涌的沙子扑了个空,它们滞在半空中,抬头望去,暗青色发的人重新立在高空之上。

      米娅摸了摸下巴,“原来如此,你是沙的咒灵啊。”

      大片的沙子逐渐流动、汇聚成人形,显出手脚、躯干和一张拢着脸部的土色面具。

      显露本相的咒灵抬头,脚下的沙子逐渐堆叠,他的位置接近了半空中米娅的高度。

      他张开了嘴。

      [……]

      [……]

      奇妙的非人类语言侵入大脑,米娅拍了拍耳朵,直白地说:“我听不懂诶。但是不用跟我交流,确定你是咒灵就对啦,既然是咒灵,唯一必要的就是袯除。”

      立体空间体与沙雾齐动,沙子没有实体,米娅放弃近战抡拳的想法,扩大空间范围,力图把沙子一粒不拉地囚禁在空间体内,让其消失殆尽。

      狂沙飞舞,贴着地面徐徐而行。

      米娅专注地同沙子搏斗,没想到身后突然窜出一支利箭,直直地穿透防御屏障,她靠着本能扭转身体,利箭射进她的左肩。

      她捂着肩头,朝身后看去,地上站着搭弓的少年,墨蓝发,骑服,脸上画着红痕花纹,左耳坠着宝蓝扇形耳环。

      她拔出肩头的箭仔细端详,箭是普通的款式,穿透她的防御屏障的是携箭带出的咒力,同她的咒力相互消解。

      她多年前接触过横滨异能者资料,知道有异能力无效化者的存在。

      这算什么?

      无效化能力者咒术界版?

      肩头的伤痕升腾起蒸汽,区别于反转术式的巨人之力的恢复术式正转动着,恢复创伤。

      她落在地面上,察觉到了前后双方夹击的恶意。

      虽然长相带着明显的异族气质,但那墨蓝发少年显然是人类。

      少年再次抬起弓箭,对准了她。

      沙子也在一旁蠢蠢欲动。

      “这是什么?”她感到有趣地挑挑唇,“人类与咒灵的同盟?”

      ……

      艾伦跟上娜迪亚进入休息处的帐篷。

      人少,都是老弱病孺或躺或坐,好歹不算慌乱。

      他们走到帐篷内侧,哈倻正抱着卓桑焦躁地来回转圈,见到娜迪亚来,几乎泫然欲泪。

      卓桑似乎已经哭喊过很久,嗓子已经干哑了,急急喘着气。

      艾伦见娜迪亚摸了摸卓桑的额头,翻开他的眼皮,晃动他的四肢,又掏了掏自己的药箱,跟哈倻用本地语交流一番,哈倻捂着脸,泪顺着指缝流出来。

      他茫然地眨眨眼,问怎么样了?

      “是当地的一种流行病。”娜迪亚动作麻利地从药箱里翻出一折药片,扳断一片,接过桌上的水瓶,递到卓桑嘴边,就着水给他咽下去。

      “浓度高,在体内的进化速度很快,我没有特效药,这种只能给他缓解症状,要治疗必须去镇上的医院那边才行。”

      “那就过去…”艾伦愣了愣,抬头看向天边的方向。

      “没错,去镇上的必经之路,就是沙尘暴赶来的方向。”

      艾伦咬咬牙,问,“附近的村落有多少?”

      “啊?”

      艾伦将米娅现在的防御措施详细地告诉了娜迪亚,包括她笼住沙尘暴沿途的村落,但是信息量太少,路程太长,他们讨论了一番,都不能确定有没有将笼罩范围覆盖到镇上,只能等着沙暴到来,并离开后才能做打算。

      “这个病死亡率很高,卓桑还这么小……”娜迪亚也忍不住,用本地语骂了一声。

      艾伦翻出手机。

      信号只有一个叉!根本无法跟米娅联系。

      而且为什么已经过了这么久,她也还没回来,是被那个咒灵绊住了脚步吗?

      咒灵被划分为特级,明明连面都还没见到,为什么可以如此断定级别,是因为对方显而易见很强?

      他又看看手。

      跟这个世界隔着永远的一指距离的空间,是保护罩,也是定心丸,起码说明她现在还是安全的。

      米娅,快回来吧。

      我不想,再次见到死亡了。

      等待的时间漫长至极。

      卓桑又开始哭,嗓音又哑又沉,像没开刃的锯子锯动木头。

      娜迪亚隔一段时间给他测温,温度水涨船高,停在高温处不动了。

      哈倻一直在流泪,声音沙沙地跟娜迪亚讲话,娜迪亚安慰着拍了拍她的背。

      帐篷外已经酝酿起了风暴,大地死灰一片,狂风大作,伴着雷音电闪,只有村落平和地像世外桃源。

      外边有人们朝着风沙处伏地跪拜。

      米娅依然没有回来。

      艾伦站立着,望着一切,耳边回荡着嗡嗡的长鸣音。

      梦里的妈妈说,快逃,向前走,别回头。

      他转身,说,“我带你们去。”

      哈倻蓦然抬头,她看向娜迪亚,娜迪亚看着艾伦。

      “快走吧,我带你们去!”他重复一遍,抓着车钥匙,急急地向娜迪亚家的方向走去。

      “等待就会死!想不死,就要寻求活路!”

      他们赶到红色吉普旁,艾伦打开副驾驶座,示意哈倻上去,他需要她指路。娜迪亚说让她去送吧,艾伦干净利落地跃上驾驶位,将门砰得关上,锁住,回答她,村里就你一个能看病的,你要留在这里。

      “一定要保重!”

      “当然。”他竖起大拇指,关上车窗,踩下油门。

      红色吉普像猎豹一般冲出去。

      本来做好准备开出去不久就会侵受风沙飘摇。

      毕竟左右两侧的尽头都是黄沙翻天,天也疏狂地暗下一片,雷声一阵又一阵,显而易见已经身处沙暴范围内。

      但是车行驶了很久,这条路上依然很安静平稳,最大的颠簸还是翻越沙丘后落回平地。

      米娅到底展开了多少咒力啊,说好的咒力量跟卡卡西的查克拉量水平相当呢?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又觉得这种情况他还能想到这种玩笑,真是近墨者黑。

      危险依然存在。

      可能下一秒,下个十米,就会跃出立体防护区域。

      到时候,车可能顶得住。也可能不行。如果不行,他还有米娅留给他的最后一层防御,但哈倻和卓桑没有,他们根本经受不住风沙的摧残,死亡瞬息就会来临。

      明明会有这样的危险,为什么还要向前冲呢?

      他好像一直都是如此呢。

      所有做出的选择,都非常非常想把主动性掌握在自己手里。

      为什么呢?明明等待也是一种选择,可能暴风过境,卓桑还挺着一口气,米娅也回来了,他们能够很快地把他送去救援。

      为什么要置身风险之中,只为争夺分秒之间?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吧。

      比起被动等待来说,他更愿意去前进。

      风沙啊。

      来得慢一些吧。

      纵然你有摇拂世界的伟力,也轻柔一些吧,不要晃灭微弱的火种,唤醒白日的噩梦。

      艾伦由衷地希望,这条道路上的平缓坦荡,能够持续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

      米娅翻身躲过了一只只长箭。

      身后数个空间体里囚禁着多个沙之咒灵的人形,但咒灵的力量依然没有变弱,更多沙子从地表凝聚,朝她俯冲而来。

      她冷冷地挥开,立在半空,看着地面虎视眈眈的一人一咒灵,两手合拢,作了一个手印。

      “术式反转——云流!”

      墨蓝发少年脚下的大地轰然倒塌,他一手攀着裸露的岩石地块,翻身跳跃几步上去。

      空间使瞬身到他后面,一手夺过他手中的弓箭,脚下使力狠狠地将他踢回巨大的窟窿里。

      少年收拢浑身咒力,被沙子接住了。

      米娅扳断手中缴获的弓,明明没有触碰到他本体,她的咒力居然空了一些。

      所以其实不是无效化咒力,而是吞噬咒力的咒力?

      沙之咒灵在少年身旁构筑本相。

      [……]

      “所以说,我听不懂啊。”庞大的咒力量被用去构建防护空间保护村民免受沙暴的侵扰去了,她收了靠释放咒力试探少年吸收极限的心思,面无表情地抬手给了咒灵一空间笼子,“可以请你永远地闭嘴吗?”

      沙之咒灵显而易见地生气跳脚,又只能无力地升上空中,成为天上被囚禁的分体的一员。

      对面的少年抬手擦了擦脸上被砾石划伤的血痕,暗紫色的眸子深深地凝望她,过了几秒,他启唇,“沙博。”

      成群的沙子再次从地面飞起,化作飞毯一般的片状落在少年身边,顺着他的指尖攀延而上。

      少年伸出一只手,同咒灵化作的沙壁贴合在一处。

      少年张嘴,缓缓吐出几个字。

      “领域展开——刹那生无道!”

      世界是一片血色的风浪。

      蒙蒙的,无边无际。

      米娅从高空坠落,因为处在太高的位置,直直落下将地面踩陷得龟裂。

      脚好痛。

      她默默席地坐下,双手并拢。

      “领域展开——诸相万明间。”

      领域效果没有因另一领域在内部展开而破解——那是当然啦,因为她的咒力已经完全被吸收殆尽了,根本张不开领域。

      “糟糕,”她直直后仰倒在地上,叹了口气,“玩脱了。”

      ———————————————————

      车辆高速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哈倻用简单的通用语告诉艾伦,前面不远就是城镇了。她看上去很惊喜。

      这趟行程似乎出乎意料得顺利。

      艾伦看到了远处的一点,确实是目的地的那座绿洲城镇,也要松了口气。

      忽然,他的手指触碰到了方向盘。凉的。脑子还没有因为触觉的变化而转动,就在同一时刻,白噪音消失,仿佛过了半秒,世界一片哗然。

      风声四起,沙尘狂乱,视野间不过半顷就蒙上通天黄色,绿洲之城眨眼间就迷失在天边。

      哈倻控制不住地尖叫。

      艾伦脑子空白一片,他咬咬牙,攥紧方向盘,大吼道,“别怕!就快到了!”

      脚下的油门踩到底。

      车子轰然再次加速。

      ……

      他们跟着医护人员极快地在医院穿梭,上电梯,进诊察室。

      当地的新生儿实行免费医疗和快速通道,无国界医生很快做完了检查,护士给他们支起药瓶。

      艾伦全程大脑都是混沌状态,仿佛还身陷在防护罩褪去的那一刻。他看了看手,跟世界隔开的一指距离已经完全消失了,一伸手就能感受墙体的温度,仿佛那种无法触碰的感觉才是黄粱一梦。

      他站在这里,感觉光怪陆离,万物颠倒,世界是白色的重影。他一刹那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错觉。

      直到他听到轰然一声。

      他低头,看到哈倻直直地向他下跪。

      卓桑在病床上哭着,不安地扰动。

      哈倻哭着,这次是为什么而流泪呢?艾伦动了动眼睛,他看到她张着嘴,一直重复着“谢谢”。

      四周的人们停下脚步看了他们一眼。

      世界安静着嘈杂。

      艾伦看见哈倻的背后走出一个黑发、琥珀色眼睛的女人,她朝他招手,说,艾伦,到我这里来。

      可是我到不了你在的地方啊,妈妈。

      艾伦抹了抹额头的汗,他矮身,在哈倻俯身跪拜之前将她揽起,急急地说不用,没事的,你看着卓桑吧。

      他转身,人们恢复秩序,一如往常目不斜视地忙着自己的事情。

      他抬脚,一开始是急急地走着,后来速度越来越快,他忍不住地开始跑起来。

      妈妈,我到不了您所在的地方。

      妈妈,我们永远不会再相聚,您会上天堂,我将入地狱。

      但是,在这之前,有个人在等我。

      她说,我不要你现在就死去。

      她说,不要做个夹缝中的幽灵,快乐不是痛苦的,感到幸福也不是痛苦的。

      她说,不要一直待在家里了,多去接触新鲜事物吧。

      她说,艾伦,你想不想从我的伙伴们开始,跟多一些人打交道呢?

      她说,艾伦,我们去看看世界吧。

      她说,我会一直,一直陪伴在你身边。我会一直爱你。

      艾伦直直地跑着,翠绿色的眼熠熠生辉。

      他向那个人奔赴而去,没有一次回头。

      ……

      沙尘暴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四处的沙子都乖巧地匍匐在地,似乎差点让人们陷入困境的不是它们。

      艾伦开着车朝米娅离去的方向行驶,一路上什么都没有,距离也不定,他握着方向盘,心很慌乱。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才会让米娅撤下术式,还是附着在他身上的。

      他紧了紧手,越想越仓皇。只能漫无目的地踩下油门。

      砰。

      车子突然停住,他的脸撞在方向盘上一阵生疼。

      他直起身,怔怔地发愣了一会儿。

      天空阴沉一片。

      他抹了把脸,急急地打火,无法启动。他下车,发现车子已经陷进沙子里,他用力抬起车身,车子反而越陷越深,根本推不动。

      总要有一种浓烈的情感填充着这幅躯壳,所有的恐惧和茫然在一瞬间都化了愤怒,他怒目圆睁,发狠地踹着车轮,说你动啊,动起来啊。

      他急急地喘气。又是黄昏。绯红将世界拉进一场熔岩里。他无力地伸手,怔怔地透过指缝看着太阳。

      无数个这样的太阳夺走他的一切,妈妈、汉尼斯大叔,现在是米娅吗?

      他开始笑。止不住地发笑。他开始哭,忍不住痛哭。泪水飙飞,笑声癫狂,既哭又笑。

      他果然,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啊。无能为力,孑孑独立,什么都没变,所以什么都没留住。

      如果这就是他被判处的罪罚,如果这就是他开启的故事的结局,那他认输了,来吧,来吧,拖他下去吧,把他的心脏挖出来,挖出来。

      他认命地蜷缩成一团,摸着胸口。

      咚。咚。

      别再一直发疼了。

      咚。咚。

      “艾伦——”

      他动了动。

      “艾伦——”

      不是幻听。他抬起头,看见太阳底下,沙丘之上,熟悉的人影朝他晃了晃手臂,向他又喊了一声。

      “艾伦!听得到吗?!”

      他愣愣地起身。

      那个人大摇大摆地从山丘跑来,许是不满速度太慢,她顿了顿,突然坐了下来,从山丘上直直地滑落。

      滚动得世界倒转,米娅从沙堆里冒出头来,呸呸了几声,将嘴里的沙子吐出来,艾伦已经跑到她身前,急急喘着气。

      她笑着起身,正要打招呼,艾伦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抓过去,低头。

      带着血腥味的吻,粗重的喘息声像是猛兽擒住猎物,吮吸重得像是恨不得将她吞吃入腹,她被抱得越来越紧,仿佛要她彻底地陷进他的骨缝间才好。

      这个吻深刻又漫长。米娅迫不得已地踮脚,搂着艾伦的脖子,一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发。

      等到艾伦离开时,米娅的舌根已经麻得直颤,她捂住嘴,难得感到害羞。

      艾伦又将她抱住。他灼热的气息凑近她的耳边,声音很轻。

      “米娅,如果以后,我没在地狱那边等到你的话,我会咬掉你充满谎言的喉咙……”

      “哇哦,艾伦你黑化了吗?”米娅故作惊奇地看他。

      他深深地看着她,眼神执着,几近执拗。

      她温和地笑着回答,“好哦。”

      他们静静搂了很久,艾伦别开脸,将她松开,才发现她有点站不住。

      “怎么了?”他紧蹙着眉头。

      米娅挠挠脸,“脚崴了哈哈哈。”

      “恢复力呢?”

      米娅手舞足蹈地将方才那场战斗讲给他听,说她被拉进领域的一瞬间还想着,不该因为好奇少年跟咒灵的关系就留手的,这下麻烦了,正在想着解决办法,她居然被放出来了,又来了好几个咒术师,跟领头的那位一沟通,才知道他们互相都以为对方是引起沙尘暴的元凶。

      “他们是本地的咒术师,因为这场沙尘暴势头之大百年难遇,留守沙漠的他们就赶过来保护群众,同时查明原因,结果在离沙尘暴不远的地方也探查到了极大的咒力——也就是本人的空间屏障,最强的那位就追过来了~总之就是一个误会诶嘿。”

      “咳咳,因为咒力被吸收了,想要咒力恢复只能把人家宰了,或者等身体自然恢复。如你所见,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千载难逢的麻瓜米娅!”

      “真是的,”艾伦将她抱起,“好歹多注意着点,你老是凭着自己有力量就无所畏惧,什么都敢冲在前面。”

      “艾伦你最没资格说我吧?我还没跟你讨论关于外面都是沙尘暴你居然敢开车送人这件事诶!”

      ……

      他们回到村子里。

      几位咒术师显然在等待他们的到来,领头的壮年人非常诚恳地跟他们说,他们查明了沙尘暴的缘由,确实是自然因素的影响。并再次向他们连连道歉,道完歉后,又连连道谢,感谢他们守住这片土地,还拯救了一个新生的生命。

      米娅挂在艾伦身上,摆摆手,说不值一提。

      艾伦也摇摇头,说没事。

      墨发少年站在一边,直直地看着米娅,沙子乖巧地萦绕在他身边。

      米娅已经无心在意少年和特级咒灵的关系了,咒术界无奇不有,前有忧太和里香的先例,再多特殊的情况也不让人意外。

      倒是少年上前,看着她,俊秀的脸上显着稚童般懵懂的神情,他说:“你…很强,我…喜欢…”

      短短六个大字震得在场人一惊。

      领头人露出一副吾儿长大了的感动表情。

      艾伦额头青筋暴起,他无视少年,抱着米娅径直离开。

      几天后。

      卓桑的病情起起伏伏,主治的无国界医生非常专业负责,还用权限从别处调来了强力特效药,终于在某天下午,卓桑病好出院了。

      咒术师们隶属于本地的咒术师协会,他们不以国家,而是以联盟的形式组合在一起。领头的人说他们明年会举办五年一届的篝火大会,会邀请各国的普通人,也有咒术师一起参加,希望他们能来。

      米娅欣然同意。

      离开时,他们逐一拥抱了娜迪亚和哈倻,最后哈倻解下挂兜,试探地让艾伦抱抱卓桑。

      艾伦眨眨眼,有些拘谨地接过那个孩子。

      卓桑睡得很安稳。

      他温暖地看着他,将孩子还回哈倻怀里时,他笑了笑,说,我知道了,我大概想成为医生。

      “诶?!”最惊讶的居然是米娅,她激动地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

      他们开车继续横穿沙漠计划。

      直到一处海拔高地,白白的棉絮样的点从空中飘落。

      “下雪了?”

      他们从车上下来,简单搭了个帐篷,生火,在极寒的沙漠泡了壶茶,看着雪花越落越大,直到将荒原覆盖成雪白一片。

      原来沙漠真的会下雪。

      艾伦捧着茶杯,神情带着孩童时的惊奇。

      原来这就是,沙之雪原。

      明明跟记忆深处的风景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身处其中,有一种置身未知的感觉。这种感觉自来到这个世界后,总是若隐若现,无法忽略。

      这是他本该充满未知的一生。

      他缩了缩鼻翼,轻轻矮身靠在身边的人的肩头上,闭上眼。

      ……

      说好想当医生,行动力max的艾伦很快做好了规划,在旅行途中见缝插针地学习,为往后奔赴大学努力着。

      连训练兵时期粗暴直接的文化课程都学得一塌糊涂的艾伦,在一通令人费解的义务教育的知识的灌输下,恨不得给自己换个脑子。

      看着艾伦天天烧脑到以头抢地,米娅嘴角抽搐几下,“这样不行…我还是联系一下五条老师好了…”

      说曹操曹操的电话就到!

      “莫西莫西,五条老师…”

      “还知道接电话,看来还活着嘛,真厉害啊白井明纱,说要环球旅行,就真的一整年都不回来诶,你的瞬间移动呢?没用的术式你开发来干嘛?”

      “五条老师,”米娅语重心长,委婉地说道,“您ooc了哦。”嘴巴怎么这么毒?

      米娅木着脸,听着手机那边如机关枪似的对她的吐槽,而且这次她全责,连反驳的空间都没有,她张了张嘴,想着要不干脆挂了吧,找惠也是一样的。

      “马上新年了哦,希望在新年之前,能看见明纱带着各地特产来见亲爱的老师,乖孩子~滴——滴——”

      毫无余力地吐槽完又毫不客气地颁发任务后就斩钉截铁地挂断电话了呢,亲爱的老师。

      米娅捂脸,总觉得回去的日子会不太好过。

      不过,新年啊。

      她看向皱着眉头在知识的海洋潜伏的艾伦。崭新的一年,可真让人期待呢。

      ……

      经历了同伴们的围攻谴责,米娅再三发誓自己后面的旅行一定会偶尔在群里报消息,还将这一年里拍的奇奇怪怪的照片和各式各样的特产派发下去,问罪她的人群才散开。

      新年各家有各家的安排。

      五条老师和惠、真希、棘回了本家。

      忧太回了仙台。野蔷薇回了钉崎家的村子。

      悠仁和胖达勾肩搭背回了学校。

      米娅和艾伦回了东京的家休整。

      当天夜里,米娅拽着艾伦去参加烟火大会。

      她拉着艾伦绕着场地在空中飞了一圈,找到一个高地,说是最佳视角。

      新年的钟声响起。万千烟火绽放在空中,璀璨明亮。

      米娅从怀里掏出一簇小烟花,点燃,笑脸盈盈地说道。

      艾伦,我希望你快乐。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但我希望你身边不只有我。

      希望你有更多朋友。

      希望你能看到更多,感受更多,认识更多。

      希望你会喜欢这个世界。

      新年快乐!

      永远快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番外]可否把你比作春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