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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篇三】白云乡(3-4) ...


  •   03.

      近来清河时有邪祟出没,甚而有旧坟起尸之事。魏无羡生前曾炼化温宁为鬼将军,后夷陵老祖万鬼噬身,鬼将军却不知去向。清河又地近岐山,常言道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亡魂总要归故里。一来二去,就传成了鬼将军在清河逡巡,食人血肉,吞人精元。清河家主聂怀桑一个头两个大,不出半月,已向金麟台传了不下三回讯,哀求他的三哥帮忙。金光瑶被缠得无法,只得先教他布告玄门,重金悬赏能擒杀鬼将军者,不拘世家修士或散修,至于这重金则是兰陵相助。
      蓝曦臣素来与金光瑶交好,又是聂怀桑之兄聂明玦的结义兄弟,如何不知此事。只小聂宗主尚未求到他头上来,他便也不好插手旁家事,但时时关注却是少不了的。一面关注,一面将近日瞭望台消息与自家在外修士的纪闻全盘丢去静室。蓝忘机数日未归,外间案上席上尽是一叠一叠的字纸,教他坐都无处坐。

      一日之计在于晨。他本想好好理一理这些事,却不知早间服的药里究竟添了什么。只看过小半个时辰,竟已是神倦力乏,支持不住。原本只想伏案休息片刻,又想起蓝曦臣叮嘱他勿着凉的话,不觉一叹,起身去了榻上。
      毕竟是白日,他睡不沉,却实是无力起身。昏沉间又听叩门,而后有人轻声通名。
      “弟子蓝愿见含光君。”
      小孩动作很轻,将外间笔墨纸砚都理好,又轻手轻脚进里间去收药盅食盒。蓝忘机阖着眼听他动静,待到人要退身出去,才开口道:“思追。”
      一声淡淡地无甚情绪,思追不禁微微一颤,静了半晌,方低低应道:“……含光君。”
      蓝忘机问:“你今日不听学?”
      此话他在思追年纪尚小时也问过一回,而今情形却又有些不同。思追抿了抿唇,只低着头,不说话。
      蓝忘机又道:“并非休日。你是专门告了假?”
      思追立在榻前,却只是垂首不语。
      蓝忘机道:“回话。”
      思追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再无后话。
      蓝忘机问:“为何。”
      呼吸声似是紧了一拍,他当人要答,又耐心等过片刻,却仍是静默。他叹了口气,挣身坐起来。思追忙去扶,蓝忘机微一侧身避了,只接过他手里厚衣披在肩上。
      动作间牵扯新伤,又是一身的冷汗。蓝忘机缓缓吐了口气,将那阵颤栗压回锦衾下,再开口时声气一如往常。“近前来。”
      思追默然近榻边去,蓝忘机展袖捉了他腕子。小孩身子一僵,似是想避,到底还是站在原处,任他拿脉。
      约摸半炷香,蓝忘机微微皱眉,终于将手放下去。
      指下半点灵力都无,思追仍无结丹的征象。金凌较思追还小几岁,而蓝忘机在洛阳城里逢着金凌时,已能探出他初成的灵脉,结丹大抵只在一年半载间。更不说与他一道的同门子弟蓝景仪,早在今年开春就已结丹。
      如此作比,恐伤人心。蓝忘机不欲明言,只道:“无伤无疾,学亦未成。为何无故告假。”
      思追默然不应,只转身另端了一盅药来。陶盅上热气袅袅而起,难为他竟能捧得稳当。“含光君身上有伤……先喝药。”
      蓝忘机淡淡道:“行走在外,如何避得过?也不至另要人侍疾榻前。”
      后半句他忍下没有说——你今如此,平白显得我将时日无多——或是年纪渐长,见生死渐多,他不惧死,却也在无关紧要处生出些无益的讲究来。又或是在那场后称“铩羽”的内乱里他听够了蓝曦臣动辄言及生死,略略推此及彼,觉着旁人大抵也不想听他言生死。亲者或觉可痛,他者只觉无谓。
      见蓝忘机接了那盅药,却不饮,思追犹豫过片刻,低低唤道:“……含光君。”
      蓝忘机平平道:“你不说,我等着。”见他又像幼时一般低下头去,手指甚而开始一下下地绞起自己雪白衣襟,倏而沉了声气,“站端正。家里规矩不记得了?”
      孰料这句竟像是断了提偶的线,思追扑到他身前,猛地抱紧了他手臂,脸颊埋在锦衾与他大袖间,再不抬头,只有凌乱断续的抽咽。蓝忘机不由一怔,也不好直斥如此不雅之举,只得先等人哭完这一遭。
      好半晌后,他才听思追哑声道:“蓝愿不敏,修道不成。先生授诗书礼乐,于我……于我只无益无用。”
      这是不愿再学修术的意思。但不似蓝景仪,他有话总不直说,一句之后定然还有更要紧的。蓝忘机心下微沉:“你待如何。”
      “唯愿侍奉含光君左右。”孩子答得很快,“再无所求。”
      身下锦衾一动,思追尚不及反应,已被一股力道明白地拂开。蓝忘机冷声道:“荒唐!”
      “长松之下,芝兰之侧,不当生萧艾!”思追跪于榻前,仰脸看他,声音里已透了泪意,“我今修术难成,与其忝居含光君门下,倒不如便不走这条路!含光君待我如父兄,我直如事父兄侍奉左右,总好过……好过折人声名。”
      蓝忘机道:“你不必这样与我说话。”
      思追喉咙一梗,方欲再驳,却听人复道:“我同你一般年纪时,与我才辩者,是而今家主。”
      蓝曦臣与蓝忘机兄弟甚笃,思追耳闻眼见,如何不知不信。蓝忘机又道:“你视他何如。”
      思追低声道:“泽芜君品行言语,修为六艺,无一不上佳。蓝愿何敢比。”
      蓝忘机微一颔首,代人认了,又道:“彼时我与人辩,未尝当真有一败。我现下不同你论理。”
      “独一事。”他道,“你道我待你如父兄,然我实非你父,亦非你兄。只你昔时以师礼拜我,却是实事。父兄之名不敢当,先生之名,我倒还敢当一当。既是不愿学,便也无需在我门下。我也不需另有人侍奉左右。”
      他说得并不快,但一句出口,思追面色就白下去一分,最后几是血色褪尽。见人如此,蓝忘机便不再多言,他此时也无力再多言。“三思而后行。思追,你大可再想一想。”

      04.

      蓝枢在静室外捡到了默默流泪的含光君座下首徒。
      起初他吓得一激灵,当是蓝忘机出了什么事。转念又想,倘是蓝忘机当真状况不好,思追大抵连哭的心思都没有。此时站在庭下的也不该是他,纵然不是长桑君蓝栩,也该是业精于他的蓝柯,遂又将提起的心胆又咽回去。刚要唤人,又觉着此举或使二人都尴尬,犹疑过一回,索性假作无事发生,径直登阶入室去。只留了一句:“倘是有事,晚些可来找我。”
      未及叩门,已听蓝忘机道:“外间稍待。”
      他应了一声。再朝外看去时,思追已经不在庭中了。

      不多时蓝忘机便从里间出来,并未戴冠,衣裳抹额却端整。蓝枢看他,不由得又理了理襟袖,试图让自己显得更端整一些。
      蓝忘机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只从他手里接了笔记,在案后坐了看。
      他揭页很快,也不提朱笔。蓝枢立在一旁,胆战心惊。盏茶工夫蓝忘机已经从头至尾读过,淡声道:“尚可。”
      蓝枢大松一口气,想着终于过了一劫。不想蓝忘机并不将那笔记还他,而是放到案边,俨然是要细看的意思。“三日后来取。”
      蓝枢急道:“含光君无需……”
      “此事涉及多端,非寻常夜猎。记述自然重要。”蓝忘机打断他,“玉衡不欲使我细看,或是想要先生一看?又或是,”他微微一顿,将落在那叠纸上的一瓣花拂下去,“需得家主一看?”
      想到另一张与眼前人八分相似的脸,蓝枢当即一阵牙酸:“不……不至于此。”静了少顷,终是耐不住,又道,“含光君手下留情。”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见蓝忘机似是笑了一下。
      他性子里生来带了些好管闲事,见蓝忘机不提,越发好奇思追究竟犯了什么事。尚不及问,却听蓝忘机又道:“七日后子弟大比,玉衡有何考量?”
      蓝枢不解他意,茫然地又重复了一回:“有何考量?”
      蓝忘机微一点头,不再多说。蓝枢立时有种在兰室里被蓝启仁点起作答的悚然,沉默半晌,才试探着说:“……要打便打?”
      蓝忘机未说可,也未说不可,只又道:“朝何处打?”
      蓝枢心道还能朝何处?阵仗再大,也不过在云深不知处,总不能折腾到兰陵清河云梦去。案后蓝忘机并不抬眼,似在看不远处自己的长剑,避尘颜色如霜雪。他心下倏而生出些异样的,不知深浅的渴盼来。我想与含光君打一场,蓝枢想。
      当然他并没有直说。随蓝忘机学了两年有余,他也不过堪堪能输得不那么难看,更不必说蓝忘机教他剑时使的还不是避尘,一柄寻常习剑而已。放过这端不谈,云深不知处子弟大比,头名称“青魁”。魁为魁首,青则是“取之于蓝而出于蓝”之意。蓝忘机与其兄蓝曦臣皆是十五岁夺青魁,之后再未参加过子弟大比。
      虽未明言,但大比只向未出师的年轻子弟。姑苏蓝氏的修士,倘是年及加冠,还没有在大比中夺过高名,大抵会自以为耻。但倘是已经出师,仍要以少年时的大比为自己添彩,哪怕夺过青魁,旁人也不以为意,觉着他不过如此。
      蓝枢掐指一算自己年齿,竟平白生出些荒废年岁的悲愤。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也不尽如此。”
      仿佛看出他心下所想,蓝忘机颇耐心地解释过一回。他使剑时锐厉不容疑,教人剑也如是。蓝枢稍慢一刹,身上就会多出道让他咬牙切齿辗转难眠的印子。无数个傍晚他从蓝忘机手下灰头土脸离开,神魂努力支使肉身挪回弟子精舍,一路迎接沿途子弟同情的眼神。蓝枢想他的耐心大抵都补在了这种时候。“大比中夺名的,不一定擅于夜猎,反之如是。夺名时年纪轻的,后日不一定便修得好。及至出师都未能夺名的,也不一定便修得不好,大器晚成者如是。”
      遮日的薄云散去,春阳斜照,上品灵器与寻常习剑一样颜色。
      忽而一股跃跃攀上来,他被冲得战栗了一下。张口欲言,一时间竟没能出声。蓝枢好容易将那股跃跃塞回肺腑,自觉快要撑破。又深深吐息一回,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含光君。”他道,“蓝枢欲争青魁。”

      君子不轻诺。话已出口,他预计后几日在含光君手下不会太好过。思前想后,决定最后下山松快一遭。下山前又到弟子精舍一游,顺走了对案发呆的思追。
      小孩起初执意不去,被拎着将日间事情倒了七七八八。蓝枢听毕,叹了口气,不无中肯地说:“……反正你已经惹含光君生气了。多一条也不多。”
      思追瞪大眼睛看他。蓝枢又加了一码:“景仪和我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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