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压重门》北唐春

5、第 5 章

　　那日雨后，接连好天气。

　　一大早起来，纪云杉坐在妆台前望着窗外光景，心头也不由的敞亮了几分。

　　南枝站在她身后，将一支蝶戏牡丹的簪子插在她乌黑的发间，笑着说道：“雨停了，小姐的心情也跟着放晴了，脸色看起来都比前几日要好很多呢。”

　　闻言，纪云杉收回视线往铜镜里一瞧。

　　镜中女子未施粉黛，却依旧眉眼如画，清丽如出水芙蓉。

　　“有吗？”她左右瞧了瞧，坠在圆润耳垂上的白玉耳珰随之轻晃。

　　“当然有，自从那日小姐受了惊吓，连着好些天脸色都蜡黄蜡黄的，看着可叫奴婢心疼。”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就让纪云杉想起了三日前的遭遇，以及荒宅里那个浑身是血的男子。

　　那日回来后她不放心，便请了郎中来，又是诊脉又是喝药，折腾了三天确定没有中毒才终于放下心来。现在想起来，她光顾着害怕了，倒是完全没注意自己的脸色。好在她那几日也没出门，不然被人问起来，可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

　　纪云杉抬眸看向窗外，碧空如洗，澄澈透净。

　　已经过去三日了，外面也没有什么动静，那人应该已经离开了吧。

　　正出神着，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声。

　　“云杉！云杉！我回来了！”

　　声音伴随着脚步越来越近，认出这声音的纪云杉心中一喜，忙起身出门去迎，刚走到廊下，便见一个身穿朱红圆领比甲的娇俏少女急匆匆朝她奔来。

　　“有没有想我？有没有想我？”她扑上来搂住纪云杉，“我可是想你想的都瘦了。”

　　这话把纪云杉逗笑了，她把那姑娘的胳膊扒拉下来，仔细看了看她的脸。也不知是方才跑的，还是被这身朱红比甲映衬的，她圆圆的小脸白里透红，说不出的可爱。

　　这姑娘名为宋琳琅，是扬州卫指挥使的女儿，也是纪云杉唯一的好友。前些日子她表哥成婚，她跟着她母亲去京城赴宴，算起来，她们也有两个多月没见了。

　　纪云杉掐了掐她鼓囊囊的脸颊，“瞧你这珠圆玉润的模样，怕是被京城的美景佳肴迷得晕头转向了吧。”

　　“有这么明显吗？”宋琳琅吓得抬手捧住脸颊，眉毛拧成一团，“都怪京城的饭菜太好吃了，我一不小心就没收住。”

　　她愁眉苦脸的表情让纪云杉忍俊不禁，但又觉得实在可爱，便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宋琳琅从丫鬟手中拿过一只匣子，打开之后指给她看，“这叫大八件，是我表哥婚宴的伴礼。我听人说这原是御膳房从民间寻了方子，研制出来给宫里的贵人们解馋的，后来又传到了宫外，如今在京城可受欢迎了，人们往来送礼都喜欢用它。”

　　匣子里铺着一张油纸，上面整整齐齐放着八块形状各异的糕点，模样精致，香味扑鼻。

　　纪云杉的目光从上面一一扫过，见状，宋琳琅指了指其中一块印有“寿”字的桃形糕点，“味道我记不太清了，不过这块最好吃，有桂花的香味。”

　　她神色灵动，像是讨要奖赏的孩童。

　　纪云杉笑起来，“多谢宋小姐，走到哪都惦记着我。”

　　“客气客气。”宋琳琅顿时眉飞色舞，小辫都要翘上天了。

　　两人这厢正聊得开心，院外忽然又响起一阵脚步声。宋琳琅闻声回头看了一眼，便见月门外出现了一个与二人年岁相当的女子。

　　她赶紧把匣子盖上，塞到了纪云杉的手里，“快藏起来，别让她瞧见。”

　　纪云杉被她鬼鬼祟祟的模样逗得一笑，不甚在意地看向门外。

　　那人是纪云杉的二姐，纪云燕，五官与纪云杉有三分相似，但略显钝感，少了几分精致。她与纪云杉从小便不对付，那副高傲的性子宋琳琅见识过几次，自然也不喜欢她。

　　她俩的小动作没能逃过纪云燕的眼睛，她瞥了眼纪云杉怀里的匣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如今宋小姐回来了，也有人能陪三妹说说话了，可别再像前段时日那样，整日挂着副死人脸，活像别人欠你钱似的。”

　　她话说得难听，一下就激怒了宋琳琅，正要上去反驳时，却被纪云杉一把拉住，朝她摇了摇头。

　　不过好在纪云燕似乎不愿与她二人多说，嗤笑一声便转身离开了。留着宋琳琅指着她的背影“你”了半天，最后在原地气得跺脚。

　　纪云杉去拉她的手，“你每次碰上她都要生气，何必呢？”

　　“这是我要生气的嘛，你听她说的那叫什么话。”宋琳琅气得脸颊一鼓一鼓，像条小金鱼，“你就是脾气太好了，都是一家子姐妹，你爹都没有区别对待，她倒是耍起威风来了。这要换做是我，非得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

　　她真心实意打抱不平的样子令纪云杉动容，但她却也只是笑笑，便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走去，“快跟我说说，你此去京城，可有何趣事？”

　　果然，说起这个，宋琳琅便不再想方才的不愉快，拉着纪云杉的手东一句西一句地讲了起来。

　　“我跟你说，京城好吃的可多了，除了我给你带回来的大八件，还有一种叫豌豆黄的糕点，又甜又滑嫩，口感绝佳。我还在婚宴上吃了烤鸭，京城的烤鸭真的跟咱们这里的不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鸭子的问题。”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反正，总的来说，京城除了干燥了些，冷了些，其他的都还挺好。”

　　看她半句不离美食的样子，纪云杉也明白这姑娘去了一趟京城，真的是只顾着吃了。

　　“所以说，你胖了一圈真不是冤枉。”纪云杉笑着戳了戳她的脸颊。

　　宋琳琅顿时蔫了，也抬手捏了捏自己有些肉嘟嘟的脸，“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呀，实在是太好吃了。”

　　纪云杉无奈失笑，拉着她坐在了窗边。

　　见两人还要聊些时候，南枝斟了两杯茶后便默默退了出去。

　　茶水还冒着热气，宋琳琅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一事。

　　“不过说起趣事，倒还真有一桩。”她忽然凑近了些，“你听说过秦王世子吗？”

　　纪云杉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虽说她生长在扬州，但也听过这位秦王世子的名号。

　　先帝子嗣不丰，只有两个儿子，长子继位为帝，次子获封秦王。他们二人皆由当今太后所出，因着兄弟情深，秦王成年后并未前往封地，而是留在了京城。这位秦王世子便是秦王的独子，甫一出生就被封为世子，颇得圣上喜欢，受宠程度丝毫不亚于诸位皇子，是位不折不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

　　“这还是我离京的时候听到的，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说他为了躲避圣上给他安排的亲事，连夜卷包袱跑了，只留了一封信，说要到扬州来探望昭阳长公主，可把圣上给气……”

　　“他要到扬州来？”

　　纪云杉忽然出声打断，宋琳琅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应该是吧，我是在码头听人说的，大概错不了。”她皱眉想了想，“可他来不来，跟我们又没有关系，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纪云杉没有回答她，眉头轻蹙，双眸微敛，神色有些忧虑。

　　这件事是宋琳琅在离京的时候听说的，眼下她已回到扬州，若那位也是坐船南下，那应该是与宋琳琅差不多时候到的，虽说如今还没听到消息，但应该也就是这几日了。

　　秦王世子……

　　因这一句话，纪云杉的思绪乱作一团，心不在焉的与宋琳琅又聊了片刻，便送她离开了。

　　像是要印证她的猜测一般，回来的时候，她遇上了气冲冲站在她院子门口的纪云燕。

　　纪云杉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就一股脑地冲过来，用一种鄙夷又愤怒的眼神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她这目光实在让人不舒服，即便纪云杉不愿与她计较，也有些忍不下去了。

　　“你一大清早来我院子里撒泼还不够，现在这是又想发哪门子的疯？”

　　“纪云杉！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打量别人都是蠢的不成？”她忽然发怒，“整日装作一副乖巧柔弱的模样，好像所有人都欺负你似的，但其实内里却比那些青楼女子还要不知廉耻……”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纪云燕呆愣片刻，不可置信地捂着脸抬起头来。

　　“你竟然敢打我！”

　　“我打你一巴掌都是轻的。”纪云杉收回手，神色冰冷地盯着她，“污言秽语，口无遮拦，夫子教你的规矩都记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纪云燕恼羞成怒，“若非你自己不知廉耻，上赶着巴结，招待秦王世子的宴席，夫人为何只叫你一人前去？”

　　她愤怒地指着鼻子大骂，却没注意到纪云杉的表情在听到“秦王世子”的那一刻，有些微的凝滞。

　　“你说什么？”

　　她下意识反问，却让纪云燕更加确信是她不知廉耻，一时气急败坏。

　　“你还装！秦王世子要来扬州的消息我们都不知道，可偏偏张妈妈在三日前带赵娘子来给你裁衣，这不是你上赶着巴结得到的好处又是什么？你现在摆着一副无辜的样子骗谁呢！”

　　她气得一顿指责，可纪云杉的心思却早已不在这里了，也不管她胡言乱语、满口污蔑，抬脚便急急往院子里走去。

　　刚迈进正房，她便看到了站在堂中的张妈妈。

　　“奴婢见过三小姐。”张妈妈规矩见礼，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

　　纪云杉放缓脚步，尽量不漏出半分慌乱，“张妈妈来此，是母亲有何事吗？”

　　张妈妈笑笑，抬手往身后小丫鬟的怀里一指，“三日前奴婢带人来给小姐量体裁衣，今日衣裳做好了，特拿来给小姐。”

　　说话间，两个小丫鬟一人拿着一边，将那件衣裳展了开来。

　　草豆绿彩云白鹇补立领短衫，银白织金妆花缎绣花鸟纹裙，上好的面料，精致的手艺，是一身极衬她的衣裳。

　　也是比上次更华丽的衣裳。

　　心里最后那点侥幸也被彻底浇灭，纪云杉盯着那身衣裳，连呼吸都乱了起来。

　　“如此好看的衣裳，劳烦母亲费心了。”

　　她背着身，张妈妈没看到她的神色，但听语气有些生硬，却也只当是小姑娘见着好看的衣裳，一时看呆了罢了。

　　“既然小姐喜欢，那便去换上吧。”

　　话落了几息，纪云杉才回过神来，转身之际，已将情绪收拾妥当，看不出半分异常。

　　“现在？”

　　张妈妈躬身，“夫人知道衣裳做好了，心中也是万分期待，就等着小姐换上，过去给她瞧瞧呢。”

　　言语间尽是母慈子孝的柔情，纪云杉盯着张妈妈，黝黑的瞳仁里映出她微躬的身影。

　　她半晌没说话，张妈妈心有疑惑，可抬头去看时，却只听她道了声好，便转身向寝间走去。

　　张妈妈皱了皱眉，她总觉得方才纪云杉落在她头顶的目光，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又灼热，又……冰凉。

　　很矛盾，也很奇怪。

　　衣裳换好后，纪云杉走了出来。饶是张妈妈知道她穿起来会很漂亮，但真看到的时候，也还是难免被惊了一下。

　　仔细量过尺寸剪裁好的衣裳极其合身，每一处弧度都恰到好处，衬得少女纤细高挑。尤其是那件草豆绿的短衫，将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是衬得如白瓷一般细腻玲珑。她神色淡淡，看着兴致不高，可偏偏这神情放在那样一张无暇的面庞上，只会让人觉得清冷若出尘仙子。

　　纪云杉捕捉到张妈妈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可她并不觉得高兴，心里甚至涌上一丝厌恶。

　　张妈妈适时收回目光，做了个请的姿势，便带着纪云杉往东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