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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大同之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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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寺敲响了丧钟,声音悲鸣悠长。
正值国丧,京城取消了一切娱乐活动,青楼、戏院乃至茶馆全都闭门谢客。沿街商铺清一色挂上了白色灯笼,流动商贩也识趣地闭门不出,没再挑着担子沿街叫卖。
一向热闹的京城,难得呈现出一片萧瑟悲凉。
街上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却并无几分伤感,只偶尔在公告栏前驻足片刻,又继续为生活奔波。
那是朝廷发布的最新公告。
“……国不可一日无君,故遵遗旨,并承祖制,立临王永安为储君,以敬天命。严氏以身殉葬,追封皇考贞妃,以示褒崇……”
凤添宫。
皇后身着丧服,神色惫懒地翻阅着礼部上呈的文书。
这是礼部拟定的丧葬细节。堆在她眼前的,还有各部呈阅的奏折,以及内阁相应的拟票。
先皇宴驾,新皇年幼,一应诸事自然落到了她身上。再加上朝中刚刚经历一轮洗牌,新的权力架构尚未形成,必须有人出面稳定朝纲。
一向身体羸弱的她,如今倒成了实实在在的掌权者。
后宫干政,朝中不是没有微词,尤其在立储之事上。可隆庆帝驾崩之时,只有她和李公公在场,众人虽心有疑虑,却也只能乖乖服从,奉一个不足半岁的婴儿为新皇。
她翻了翻文书,看到礼部建议的殉葬名单时,目光停了一停。
正在这个时候,李公公走了进来。
他垂着手,脸上是一如既往的从容淡然,额头却微微渗出薄汗,暴露出他刚刚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
皇后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办成了?”
“回娘娘,成了。”李公公低着脸,恭敬道:“严氏深慕陛下,自愿以身殉葬,常伴陛下左右。”
“忠贞之心天地可鉴,让礼部拟个谥号追封吧。”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淡然道:“至于其他人,愿意出宫的便放出宫,不愿出宫的,留下也无妨。”
“诺。”李公公应了一声,又道:“淑妃娘娘身体不适,自请去天山寺祈福,以求国泰民安。”
她似是对这个消息早有预料,只应了一声,叮嘱道:“让天山寺好好照顾,万不可出现疏漏。”
李公公应下,迟疑了一瞬,又道:“奴才还有一事,望娘娘成全。”
皇后瞟了他一眼,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奴才在宫中服侍,算来已有二十余年,受先皇恩德,忝为司礼监掌印。但近日,奴才时常感到头晕目眩,经太医诊断,实是年纪所限,体力不支缘故。”
李公公停了一下,看向若有所思的皇后,拱手道:“奴才斗胆,请辞去掌印一职。”
皇后沉默了一下,道:“之后呢?”
“回娘娘。”李公公道:“实不相瞒,奴才的父母皆已去世,奴才之前未能送终,之后想回家乡为父母守陵,以尽孝心。”
皇后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本宫准了。”
李公公拱手,感激道:“多谢娘娘成全。奴才告退。”
他躬着身子垂着手,慢慢向殿外退去。正要迈出大门,皇后忽然又开了口。
“李公公。”她的声音自带威严,一字一顿慢慢道:“回乡途远,注意……安全。”
李公公的身子猛然一颤。
身在宫中这么多年,他如何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他的眼神暗了下来,脸上神色悲凉沧桑,慢慢拱起手,颤着声音道:“多谢娘娘。”
说罢,他转过身,一步步走出殿外。
殿里安静了下来。皇后出神地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如浮灯掠影一般,掠过这些年的种种过往。
隆庆帝、严贵妃、严用、李公公、淑妃…….那些曾经活跃在她生命里的名字,就这样慢慢淡去。
过去的一切已经过去。如今,她是整个紫禁城,地位最高的人了。
她站起身,仔细打理好身上代表身份的丧服,昂起头一步步向外走去。
一直等候在外的礼仪太监见状,立刻尖着嗓子,高声道:
“太后,启驾!”
*
“严归这厮真是忒毒!”
周南安怒不可遏,“啪”一声将手中军报砸到桌上:“小人!简直小人!”
陆子羡皱眉,盯着军报沉默不语。
这是沈沿方从前线发回的急报。李公公的消息没错,严归没死,投奔去了北戎。
军报里说,北戎多疑,又因为无头白骨之事怒不可遏,严归本不可能取得信任。于是他为了投诚,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事情——
他把李延献了出去,然后带着李延所有部下,全部投降了北戎。
一颗人头,十几万大军,就这样成了严归一个人的垫脚石。
李延大概至死也没有想到,自己忠心耿耿为严家卖命一辈子,末了却还要用自己的这颗人头,为严家的未来铺路。
如果只是这样,那一切还好说。可最关键的问题是,严归为了向北戎表达衷心,还带去了一样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城镇布防图。
本朝有规定,布防图这样的重要物件,除了掌握在前线将领手里外,还必须在兵部备案。
本来,布防图只有兵部尚书才有权查看,严归根本没有机会拿到。但本朝有规定,为了保持权力的高度统一,六部尚书必须由内阁成员兼任。
坏就坏在这个兼任的制度上。
兵部尚书是内阁成员,严用是内阁首辅。而严归作为严用独子,是有很大可能子承父业的。自然而然,这布防图就落到了严归手里。
每个城的布防图,都会详细记载城中一切军事情况,包括百姓安顿、兵力部署、防御装备,甚至还有粮食补给。如今却悉数被献了出去,其毁灭程度,几乎等同于被釜底抽薪。
沈沿方是最先收到消息的。他一得到情报,立刻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同时迅速写信通知临近城镇,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巧的是,就在情报发出的当晚,北戎行动了。
他们袭击的首要目标,就是边境九大重镇之一、素有“北方锁钥”之称的——
大同。
此事一传回京,立刻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大臣们七嘴八舌,却迟迟拿不定主意。
有人主张进攻,建议马上增补兵力支援大同;有人却想求和,想用黄金万两和贵女和亲,来求得一线生机。各路大臣各持己见,谁都不能说服谁,时间却一分一秒过去。
最后还是陆子羡主动请缨,要求带兵前往支援,这才将这事定了下来。
“你确定你要去?”周南安一脸焦虑:“这仗可不好打!”
“嗯。”陆子羡应道,低头看向手中的任命书。
如今朝中是太后主政,一切都刚刚换新,急需一场胜利来稳定民心、奠定基础。因此这次出征,朝廷几乎派出了所有精锐部队,誓要把北戎一举拿下。
为了表达胜利的决心,朝廷特赐他“骠骑将军”殊荣,让他作为主将出征。同时,又将新进内阁的许景彦派为监军,随同一道出征。
这一幕,和他曾经做过的那场梦,何其相似。
周南安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只问道:“这次,沈姑娘去么?”
陆子羡动作一顿。
大同。
在那个梦里,那是沈知锦葬身的地方。
私心里,他并不希望她去,哪怕那只是个梦,他也并不希望她冒险。
可不知为何,他总有种感觉——
她不是个会袖手旁观的人。
而他支持她一切的决定。
“坦白说,我不知道。”陆子羡道:“如果她不去,能平平安安留在京城,自然最好。但如果她想去。”
陆子羡停了一下,道:“这一次,我会拼死护她周全。”
*
沈知凡靠在墙上,静静看着自己的妹妹。
“你真的要去?”
“嗯。”沈知锦关上母亲的房门,向外走了几步。坚决道:“我必须得去。”
她知道大同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想去
其实这一世,她一直在想一件事。
她为什么要重生。
以前她以为,她重新活一遍,是为了弥补以前的遗憾,好好和家人在一起。可经历了淳县之事,经历了白骨之事,她突然意识到——
也许她能做更多。
如果不是她,淳县不会提前疏散,那些无辜百姓就会和上一世一样,成为阴谋的牺牲品。
如果不是她,白骨不会公之于众,那些惨死的妇孺弱小,就永远不会有获得真相的一天。
也许,上天让她重新活一遍,本就是给她机会,去救那些本没有机会活下来的人。
大同也是一样。
她和北戎交过手,知道他们惯用的招数,知道他们的狡诈和阴狠。
她在那里打过仗,知道北戎何时会偷袭,何时会有新的变数。
她不能保证一定能赢,但至少她去了,能增加赢的胜算。
她想让更多人活下来。这其中,包括她爹,包括她哥哥,包括那些兵士。
也包括陆子羡。
沈知凡没有阻拦,只叹了口气,道:“爹要是知道,又得骂我了。”
“你放心,我会跟爹好好解释的。”沈知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说不定有我在,你们会发现,那北戎也没什么可怕的。”
“娘又要一个人了。”沈知凡看向屋内,语气有些自责:“她一定会很担心。”
沈知锦也沉默了。
一家之中,有人在外打仗,就必须有内眷留在京城。这是朝廷不成文的规矩,原因也很简单,内眷作为人质,以免将士反水。
所以沈夫人离不开京城。
说起来,重生至今,沈知锦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自己母亲。
她救过陆子羡,救过沈知凡,救过姜雨闲,救过许景彦,也救了陆夫人。
可她什么也没有为母亲做过。如今她要去大同,势必又要让母亲伤心。
这大概是她唯一无能为力的遗憾。
“我对不起娘。她……一定很失望吧。”沈知锦垂着头,声音很低。
可沈知凡却拍了拍她的肩,道:“你知道吗,其实娘和陆夫人,并没有去苏州。”
沈知锦一愣,惊讶地抬起头。
“她猜到了你要做什么,但她不想干扰你,不想成为你的负担。那天,她也在人群里,听到了你讲的故事真相。”
沈知凡笑了一下,道:“娘说,她很为你骄傲。你不知道吧,你被捕入狱之后,她拿出了所有压箱底的嫁妆,替你周旋打点。”
沈知锦怔怔地听着,忽然感觉鼻子发酸。
难怪她在狱中没受什么苦,难怪除了第一天审问外,再没有人为难过她。
她以为自己保护了娘,可原来,是她娘好好保护了她。
“所以我觉得,娘一定是支持你的。更何况,她也不算独自一人。”沈知凡朝旁边努了努嘴,道:“姜雨闲答应我了,一定会守着沈府,好好等我们回来。”
沈知锦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半晌之后,她擦干眼泪,笑着说道:
“沈府交给她们,其他的,就交给我们了。”
沈知凡也笑了,摸了摸她的脑袋,道:
“我们都会赢的。”
*
许宅。
许景彦站在窗前,指尖紧紧攥着窗台。身旁一封任命书,被风吹得嘎吱作响。
朝廷准许了陆子羡支援登州的请求,同时任命他作为监军,随部队一道出征。
和上一世几乎一样的配置,可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身边,没有沈知锦了。
他其实很害怕大同。
那是她葬身的地方。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看到的画面,沈知锦倒在血泊中,眼睛紧紧闭着,整个人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那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是午夜梦回之时吞噬他的梦魇。
接到调令之后,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沈府,提醒沈知锦千万不要去。
可刚要冲出家门,脚步又停住了。
凭他对她的了解,她一定会去的。因为她爹在那里,她哥哥在那里,陆子羡也在那里。
她不会袖手旁观,更不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说不定还会觉得,他在挑拨离间,故弄玄虚。
许景彦落寞地笑了笑。重来一世,没想到竟落到这样的境地。
不过也好。
大同是一切结束的地方,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也许这一次,他能真正将该还给她的,全部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