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隙中之神》百药百

4、无色之宅

　　*此章为朵·玛尔视角的回忆

　　“朵，你听我说，这份伟大的理想，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可以实现。”奥利弗没有脱下身上满是污渍的围裙，他的袖套和手上也沾上不同色彩的颜料，这些鲜艳的颜色夹杂在一起变成一种看上去令人难以忍受的脏污，“看，伟大的女神终于降下了她的福祉，她赐予我灵感的种子，而我，而我使它扎根，让他成长，我等待着它接触鲜红果实的时刻。那将会是艺术，不，会是灵魂的极致是万人渴求的硕果！”

　　他的语气和情绪逐渐变得激烈，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他抬起头看着屋子的天花板，那里不再是纯白一片，黑色的纹路从画室的门框蔓延，如同爬山虎生长般向外扩张。

　　朵站在原地，距离奥利弗两米的距离，她不明白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又在发什么疯。极度的沉默和疯狂，它们交替的在奥利弗·玛尔的身上体现，就像是着了魔，他拒绝外出看一切医生。

　　“你会支持我的是吗，朵？”

　　“哦，当然，奥利弗。”

　　对于奥利弗的疯癫，最初，她感到窃喜。房子里的仆人大多被遣返了，她不需要再找借口外出约见丽维，甚至可以夜不归宿。她以缺少人手的原因将丽维带回了她和奥利弗的房子，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与旧友团聚的喜悦一时间模糊了所有的警觉。

　　是什么时候开始墙上出现那种纹路的呢，三个月前？朵不太记得了，她看见奥利弗踩着梯子拿着画笔从墙壁直到天花板，留下歪扭的痕迹，他将其称为艺术。为此他们甚至大吵了一场，那次吵架的结果以奥利弗因为两天没正常吃饭而晕倒在地为结尾。他躺在地板上，颜料干在他的衣服和皮肤上，朵没有理会他，只是让丽维擦除了墙壁和天花板上的颜料。

　　第二天，奥利弗回到了画室，没有再出来。

　　之后的几周，朵开始频繁的做奇异的梦。身处一片森林，很安静，她在一条绵软的路上行走，周围没有其他人。她的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不知道面前的这条路要通向哪里，怎么样才能走出这片诡异的地方。景色像播片一般运动着，即使自己停下了脚步，它们还是保持着一个速度向后移动。她发现有的树上结了红色的果子，它们在茂密的深绿色树叶下仅露出一小部分。她继续向前走，毫无目的的，没有感到疲惫只是有些无聊。直到四周的景物产生变化，她看到一对洁白的羽翼，宛如神话中天使的翅膀。她发现自己无法再向前走了，她和所有的树都定格在这一刻。天使背对着她，对方拥有一头美丽的栗色长发，它站在树下，手中端着一颗红色的果子。朵觉得梦快醒了，因为她听见了卧室外丽维的脚步声。天使丢弃了果子，赤红陷入泥地里，一点点的沉没下去。然后它张开了羽翼，隐藏在羽毛下的，是一对有着华美光彩的虫翅。

　　梦醒了，朵睁开眼，眼前的是丽维蓝灰色的眼睛。

　　“是做噩梦了吗，亲爱的朵。”

　　“不，并没有。”朵摇头，她指示丽维拉开卧室的窗帘，外面是晴朗的蓝天，“只是有些在意罢了。”

　　“那些痕迹还在生长吗？”她转头看向丽维。

　　“是的。”丽维回答朵，那些重新从墙角生长出的痕迹，如今已经延伸到大半个天花板，不是来自于颜料或者墨水，它像是寄生于墙体，无法擦去也无法覆盖，无论使用什么手段，这些黑色的痕迹都会再次浮现于墙面并缓慢生长。她摇头，“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解决方法。”

　　“对了，奥利弗。”朵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对方了，那个疯癫的男人和这个房子的异样脱不开关系，她从楼梯口向下看去，正好能够看见已经被纹路缠满的画室的门，密密麻麻的的线条让她头皮发麻，皱了皱眉，她转身问丽维，“他多久没出来了？”

　　丽维摇头，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那个人从画室出来了，也可能是对方的作息完全和她们错开，她不想把这一切往最坏的方向设想。

　　朵还是选择了打开画室的门，门没有被繁琐，即使布满纹路，触感也和普通的门把手没什么两样。

　　画室里是一片漆黑，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朵踏着楼梯向下一步，她踩到一滩粘稠的液体，溅起的滑腻液体弄脏了她的裙摆。

　　这是什么东西？

　　终于她找到了灯的开关。

　　他死了。

　　她尖叫着跌倒在地，不顾地板上污水和颜料混合的脏污，或许还有些别的粘稠液体，她双手支撑着地板想要站立，那些液体流入她的指甲缝里，她感到刺骨的冰凉。

　　灯光下，奥利弗已经涣散的蓝色瞳孔笔直的瞪着门的方向，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来到这。尸体的脸上没有表情，就好像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天。

　　朵素色的裙子被完全地弄脏了，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整个人都狼狈不堪。心跳和呼吸急促到她感到头晕，下一秒她开始呕吐。

　　“不——不！丽维、丽维——我们得离开，我们得离开这！快、快！”

　　她们在第二日的上午离开了房子。

　　但这一切不能被父亲知道，马车上朵靠在丽维的怀里颤抖，丽维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肩背，就像小时候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就像她出嫁前二人在马车上的相依。

　　她们简单的处理了奥利弗的身体，将他埋在院子里，收拾了地下室一地的污渍，只是整理了些必需品后便匆匆离开。

　　幸运的是，她们以工作借住的理由得到了身处帕迪莱克露隆区的鲍尔·玛尔的接待，正好对方因工作会经常出远门，家中的养女无人照顾，二人就在这栋偏远的小房子里住下了。

　　在鲍尔家住下的第一个夜晚，朵又做了那个意义不明的梦。她在森林中行走，只是这一次比往日都要快速，她很快又见到了那个美丽的背影。她依旧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天使依旧丢下了手中的红色果子，只不过这一次，果子没有掉进泥地里，而是到了她的手中。

　　朵惊醒过来，晨光已经透过薄薄的窗户洒在床上，她想要坐起，而右手的触感和视线中的那抹红使她呆愣在床上。她把头转向放在枕边的右手——一颗和梦中如出一辙的赤红果实此刻被她捧在手心。

　　她想要尖叫，但这颗果实却在她的下一次眨眼后消失不见了。

　　这一定是没有睡醒，她如此安慰自己。已经远离了那个莫名变得癫疯的男人，远离了那个不正常的房子，我是正常的，我现在是正常的。

　　距离住进鲍尔的房子里已经过了大半年，鲍尔·玛尔第四次出差归来，温暖明亮的客厅里玛利亚安静坐在沙发上手中是新买的图书，朵坐在她的身旁给她念着文字。鲍尔脱下了外套和帽子，将它们挂在玄关的衣架上，提着手中看上去沉甸甸的袋子，大步朝她们走去。

　　“我回来了！玛丽！”

　　听到父亲回到家，玛利亚放下了手中的图书，站起来向鲍尔的方向小跑过去，“欢迎回来！”

　　鲍尔将玛利亚抱起转了一圈，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和几乎满溢而出的幸福让朵也忍不住微笑。在鲍尔放下玛利亚后，她站起身：“欢迎回家，鲍尔先生。”

　　“不用那么见外，朵小姐，我们是一家人。”说完，他将地上的袋子提起放在小桌上，摸了摸抓着自己衣服不放的玛利亚可爱的小脑袋，“难得出一次远门，看，我给你们带了礼物哦。”

　　袋子里是一些地方特色的点心和小物件，鲍尔将它们一一拿出搁置在桌上，“这是给你的，玛利亚，这是给朵小姐你的，还有这个是给丽维小姐的。哦，说起来丽维小姐呢？”

　　“丽维她在准备午餐，应该也快好了。”朵朝厨房看去，那里正飘出一阵阵食物的香味，这样的日子真好，她想。

　　正午十二点，一切都布置完毕，用餐时间到了。鲍尔家没有什么规矩的条条框框，再处理完一切之后，丽维在朵的身侧坐下。为了迎接出差归来的鲍尔·玛尔，这顿午餐十分的丰盛，玛利亚用着小叉不断地往嘴里送着食物。鲍尔则在玛利亚咽下食物后帮她擦干净沾上食物酱汁的脸，然后抬头对两位女士尴尬的笑了笑，“这孩子学不会餐桌礼仪。”

　　“没事，吃得开心就好。”朵笑着摇了摇头。

　　在桌上的食物被解决的差不多的时候，丽维端上甜点。带着焦香风味的布丁，玛利亚高兴的拿起勺子，在品尝了一口之后皱着眉头放下了。

　　“是不合口味吗，玛利亚小姐？”丽维放下手中的勺子看向玛利亚，面前的小女孩此刻像是有什么心事。

　　“哦，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丽维姐姐。”玛利亚连着摆手又摇头，只是她的神情依旧透露出些许失落，“布丁很好吃，我只是……我只是想到一件事。”

　　“玛利亚遇到了什么烦恼呢？”朵问道。

　　听到朵的话玛利亚把手放下餐桌，并牢牢地拽着鲍尔的衣袖，动作处处透露出不安。明锐的预感此刻在朵的心里敲响警钟，她开始莫名的感到一种恐惧，下意识的她握紧了手中的勺子。

　　“昨天，我……在地下室里看到一个人影，他问我，朵姐姐在哪。”

　　“哐当——”

　　“朵！”

　　朵手中的钥匙落在餐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半举在空中的手肉眼可见地颤抖着，此刻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夜晚，朵在床上抱膝而坐，没有拉窗帘月光照亮了屋子。她就这么睁着眼睛呆滞的凝视自己指甲修剪整齐的脚尖。在玛利亚说出那番话之后，鲍尔走到地下室的门前，然而那扇门是锁着的。他进入地下室将这片小小的空间完全检查了一遍，这里确实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但却找到了一个新鲜的，红色果实。

　　完蛋了，一切都完了，他还是来了。朵回忆起那无数个相似的梦境，她不知道那个背影究竟是谁或者是什么生物，此刻她清晰的认识到，那不是天使，而是在无数个日夜里折磨她的魔鬼。

　　神明啊，我究竟做了什么事，究竟做了什么事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温热的眼泪不受控制的从眼眶溢出，划过脸颊低落在膝盖上。

　　在那天之后熟悉的黑色纹路又一次从墙角向四处蔓延，然而这一切只有自己和丽维才能看到。可笑的是这一次，她终于明白这个纹路是什么东西了，它是根部，种子是那颗大概已经腐烂的果实，而养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玛利亚不知为什么患上了很严重的热病，鲍尔先生为了玛利亚辞去工作四处奔波，丽维也在外工作。而她却像被榨干了灵魂在没有风的房间里动弹不得。

　　啊，就这么干脆被这些无名的黑暗吞食吧，那样一切也都结束了。

　　她无数次那么想着。

　　房间桌上摆放的日记本被刀片划得烂糟糟，凌乱的笔记上布着已经干透的水痕，一些字迹的边缘被水化开，只能看清零星的片段。

　　“他的身体被黑线缠绕……地上是水，是颜料，是粘液，是……我没想过他会变成这样……神啊，这到底是怎么了……他的四肢扭曲了，液体从鼻腔里，从口中溢出……这、这——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朵已经记不得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多久，三天，一周，还是更久。她又开始做梦，不再是那片无边无际的森林，而是身处那个和奥利弗一起去过的神殿。年轻且清醒的奥利弗站在女神的神像前许下愿望，而她站在远处看着，看着这一切转折的起始，她看见神像下停留的蜜蜂——它拥有和恶魔同样的翅。她看见那颗落在奥利弗手中的不知名种子，她想要冲上去告诉他应该扔了这个祸源，它会带来疯狂和死亡。而她只是和之前无数个梦境中相同，被定格在了原地看着面前的所有如同戏剧般继续。

　　奥利弗向神明祈求灵感，渴望得到创造的硕果，于是，神明给予了他过量的灵感和创造【果实】的力量。

　　这就是他向神许下的愿望吗，这就是神明给予他的祝福吗，这就是渴望的代价吗。朵不理解，不，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存在吗，那真的是神明吗，她开始质问自己。在儿时寒冷的夜晚，她和丽维相依为命，她无数次向神明祈求，无数次背诵那些典籍，但能够带给自己温暖的只有丽维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神明偏偏在这个时候显灵了呢，为什么神明的祝福带来的是更深的绝望和崩溃呢，为什么命运会如此的不公呢，对自己也好，对丽维也好，对奥利弗也好，鲍尔和玛利亚也好，明明都只是想要获得幸福的普通人罢了。

　　凭什么，如此残忍。

　　站在原地她看见奥利弗融化了，他变成一只茧，而树的枝条撑开茧的外壳向外舒张，破碎的茧发出咔咔的声响。枝条上长出了嫩叶，根脉在神殿的地砖上蔓延直至朵的脚下。树枝上开了白色的花，从中结出鲜红的果实。

　　树开始枯萎，叶子迅速发黄，顺势飘落到地上，而那些果实仍在那里。她什么都做不到，就连拂去肩头的叶子也不行。她看着叶子一片片的落地，很快树上只剩下了那些果实。

　　有趣的是她在那一地的枯叶中发现了不同的存在，那是一片银色的叶子，它顺着风飘到了自己的脚边。

　　在一个清晨，她终于重新清醒了过来。

　　她顶着凌乱的头发走出房间的门——从地下室爬出的根，已经占据了房子内部几乎大半的墙壁。此刻房子里安静的出奇，丽维……不在，鲍尔带着昏迷的玛利亚在医院，家中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很难描述此刻的心情，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甚至连眼泪也流不出了。朵走到空旷的客厅，墙壁上摆放着装饰用的冷兵器，那是鲍尔·玛尔的爱好。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沙发上，只是看着面前错综复杂的纹路回忆起梦境。

　　神啊，若您一定要这么剥夺我的一切的话……她深呼吸，放下水杯，她重新站起，笔直朝通往地下室的门走去。她解开破旧的锁，拿着手电，一步一步踏在纹路上，她没有惧怕。原本堆满杂货的地下室被黑暗吞没了，在这里的中心，是一只巨大的茧，被茧包裹的是一个已经失去生息的男人，他有着空洞的蓝色瞳孔，是已经被她埋葬的奥利弗·玛尔。

　　她丝毫没有感到意外，但同时也没有任何处理的方法，她不能将这些告知于众也不能就此放任不管。

　　朵回到客厅重新将门上锁，她靠在门上，听着钟摆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她又一次的痛恨自己的无力，无论哪次也好，她永远无法去做她想做的事情。永远只是随着命运随波逐流，躲在丽维的身后，逃避一切。连累的对方，甚至连累了本该幸福生活的鲍尔和玛利亚。

　　所以，得变得更强，得弄清这一切才行。

　　“叮咚——”

　　门铃声打破寂静，朵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门。是丽维回来了，她没带钥匙？她走向房子的门，打开，然而门外的并非丽维也不是鲍尔。僵持在原地，她看着门外站着的男人，他们的脸上覆着白色的面具，没有扒门或者移动，只是站在门前。

　　“有兴趣做个交易吗，玛尔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