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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又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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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飞箴醒来时,是在青竹山自己的寝居里。窗外天光大亮,是个很明媚的晴天。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江州不可能有连续的晴日。
而后他便开始想,昨日隐约是在陈清如连绵的悠长琴声里睡熟了,也不知是怎么睡过去的,自然也就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
真是好奇怪。
玉弓进来伺候他梳洗,他问:“陈清如呢?”
玉弓道:“韩涉昨晚亲自审了她一宿。刑具和幻梦术都用过了,什么也查不到,那陈清如的记忆里是一片雾,谁也看不清。韩涉正想辙呢。”
梦飞箴都不用问,只要听到“昨晚”和“一宿”,就知道他还没出梦。
更别提这话昨日玉弓说过。
梦飞箴记不起昨日是怎么结束,但陈清如肯定是这个梦的关键。
在下山去江州城找她之前,他要先去见一见牢里的陈清如。
牢里的陈清如和昨日他所见的模样一样,伤口除了止过血,剩下的一点没包扎。
大约是因为一晚没休息,陈清如脸色非常不好。
梦飞箴拍拍韩涉肩膀,免得他这看起来五大三粗实则非常玻璃心的部下继续自责。
他蹲在陈清如面前,解开她唇上禁制,却故意没有遮她的眼睛。
他问:“陈姑娘,还不肯说吗?”
陈清如听见他的声音,抬起眼,拧着眉,十分不耐地冷然问:“你想听什么?”
不一样了。
她的回答不再一样了。这一出循环往复的梦境,终于有了突破口。
但梦飞箴望着遍体鳞伤的她,心口却像突然被人重重击了一拳,手指微微颤起来。
她分明望着他,却什么也没看到。
所以,此刻眼前的这个陈清如,口中说着“入我梦来”,却也和他一起关在了这个梦里。
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梦飞箴喜欢危险,喜欢有趣。
昨日与今日没有什么变化。若说有什么不同,是他没有先下山去,见到江州城里的陈清如。
所以,这一切不起于青竹山上的陈清如,而是起于江州城里的陈清如。
梦飞箴望她良久,突然伸手,握住她那条胳膊狠狠一推,把她错开的骨头复位。
“不必审了。”
他站直身子,吩咐韩涉。
审她有什么用?
若是想要破局,只能去找江州城里那个陈清如。
梦飞箴走出暗牢,回房更衣,说要下山一趟。
玉弓帮他取衣裳腰带,口中抱怨:“如今宗门只有公子坐镇,昨日又出了事,公子怎么还念着下山找乐子?”
他道:“哪里是找乐子?是去办正事——”
“呀!”
玉弓惊呼一声,抱着他衣物出来,手里捏着他带在身上的那把折扇。
“公子的玉呢!”
梦飞箴目光落在折扇的吊坠上,一根绳子空空荡荡,玉没了。
他昨日,将那枚玉押在了清月馆。
梦飞箴脑中飞速思索。他这玉是昨日交出去的,今日便不见了,可见他虽然是被困在了同一天里,昨日与今日也是不一样的。
往复多次,可算是有了突破口。
他立刻命部下去城内钱庄点钱。
他要部下去支一千金,是故意从现实中支出,由他再放进陈清如的梦里。若昨日梦与今日梦不同,那么那笔钱应当确实是不在了。
可部下很快回来,说账目上没有变动。
那一千金,是只有他知道、却没有实际发生的支出。
梦飞箴想,那陈清如如此厌他冒犯,把玉拿走不还,总不可能放着一千金不要,还退给他吧?
玉没了,钱却在,这可真是一桩奇事。
除非那钱不在如今,而是在三年之后,如梦里所言,他三十岁的那年。
梦飞箴悠悠将折扇接过来:“玉可没丢。”
玉弓着急:“这是少宗主的信物,公子绑在扇子上本就是轻率了,如今又是放哪儿去了?”
梦飞箴安抚她:“别急,这就去取。”
这就去找陈清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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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飞箴再入江州城。
所有的景象和人物与那日无异,他仍旧还是停留在那么一天。但他这次没有听从城里那些人语言的暗示和指引去到清月馆,而是直接去提了两千金,准时来到清月馆前。
赵老板在门口笑着迎客,看见他来,拱手道:“公子许久不来了,我这儿新来了个琴伎,古琴乃是一绝,今夜请公子品评。”
……听听,多熟悉的一句话啊。
梦飞箴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笑道:“是要好好品评的。”
他银钱都备好了。
即便是同一个人弹奏同一支曲子,每一遍也总有细微的差别。但陈清如这三回弹曲,竟没有一处不同。就仿佛她当真只是一个无辜的琴伎,在这一场梦中反反复复地与他相见。
可她分明是最不无辜的那一个。
这里的梦主人,恐怕就是她自己了。
陈清如奏完曲,从花树下起身,照旧望过雅间内的每一位客人。略过梦飞箴面上的那一眼,虽与看别人没什么不同,可落在梦飞箴眼里,怎么都带点不痛不痒的轻蔑。
事不过三,梦飞箴不打算再容忍她了。
他再出两千金,邀陈清如前来作陪,但这一次,他却没有耐心地坐着,好言好语地与她谈心,请她为自己弹上一曲。
陈清如甫一推门入内,便见梦飞箴饮完了杯中淡酒,起身望她,同她道:“清如姑娘,同我走罢。”
他脸上分明是温和笑意。
可陈清如却从他不含笑意的眼底,看穿了他那一点冷厉的狠意。
她仿佛是看着一个疯子一样的荒唐:“公子说什么?”
梦飞箴望着她,上前一步,十分强势地握住了她的手腕,语气分明温柔,但动作又不容她拒绝。
“姑娘出不去这江州城罢?我带姑娘出去玩儿啊。”
他的尾音轻快到有些恶劣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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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宗的山门一向藏匿于青竹山中,不足为外人寻觅。梦飞箴蒙起陈清如的眼,面上的笑意终于渗透出三分冷意。
来看看罢。
看看这一场诡局,究竟该如何收场。
山门前玉弓来迎,他离了陈清如两步,轻声问:“今日韩涉一直守着陈清如吗?”
玉弓配合着压低声音道:“是,韩涉亲自审了一天。刑具和幻梦术都用过了,什么也查不到,那陈清如的记忆里是一片雾,谁也看不清。”
又是同样的一句话。
不过没关系,很快,她就不能这样有恃无恐了。
梦飞箴让玉弓将所有人都支走,又在她耳边嘱咐了一句。待山间都安静了,他方才重新牵起陈清如的手,缓慢地顺着石阶向山上走。
寂静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静静地在月色里走过。
陈清如感到周身有山风吹过留下的寒意,一时间清冷的嗓音也凉如水:“我们要去哪里?”
梦飞箴只道:“去了就知道了。”
他们不知这样走了多久,梦飞箴终于止了步。
他握着她的手指越来越紧,坚决得不肯让她有半分脱逃的机会一般。
他站在自己的院子里,手中拉着的,是嗓音泠泠、面容姣好的陈清如,三年后的陈清如。
而在他面前,隔着十步之遥,站在院中与他冷冷对视的,是嗓音沙哑、面上带疤、伤处未愈的陈清如,如今的陈清如。
这不是什么梦境与现实的交锋。
是他真的,遇到了两个不同的陈清如。
那个受伤的陈清如,显然是没有料到这么一出,在看到对面那个面目完整的自己之后,眼神中闪出明显的惊讶之色,而后才泛出一点点恐惧和悲凉。
梦飞箴不知道她的悲凉从何而来,只道她的恐惧,都是来源于手段被戳破后无路可退的处境。
他无声地发出冷笑。
在牢中时,她要求他再快一点。此刻,他不就做到了吗?
那么,也是时候该问一问,她到底想要什么了。
梦飞箴的手指收紧,他身边的那个陈清如拉了拉他的袖子,问道:“还要继续蒙我的眼吗?”
这次梦飞箴松了手,唤来玉弓,道:“备车,送陈姑娘回城里。”
玉弓看着面前这诡异的一幕,不敢多问,低着头匆忙领命,将那一直蒙着眼的陈姑娘原封不动送了回去。
院中只剩下了两个人,那个满身是伤的陈清如终于没能忍住,扶着一旁的廊柱,狼狈地弓身呕出一口鲜血。
梦飞箴的脸色相当难看,也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闲情,将陈清如肩膀一扶,钳制着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望。
他的力气很大,掐得陈清如生疼。她喘着气,唇边残余的血迹,衬得她脸上的疤痕愈发可怖。
梦飞箴阴沉着脸色道:“繁华幻梦,逻辑无常,即便出现两个你,也不该受伤的。”
莫说是两个陈清如对面而立,便是有千个万个陈清如在此,她也不该受伤。
因为这反反复复度过的四月十一,本该是江州城里那个陈清如织就的梦境。
即便是这个陈清如,也在早前被他证实过,是这梦中的一环。
但如今她呕血不止,分明是被反噬的模样,所以最初她与他相见说的那一句“入我梦来”,也是真的成真了的。
江州城里的四月十一,是江州城里那个陈清如的梦。
而青竹山上的四月十一,是青竹山上这个陈清如的梦。
梦飞箴全都搞清楚了。
破梦有许多办法,最快的一种,是直接杀掉梦主人。
陈清如那段纤细的脖子就在他掌下,只要他稍稍用力,就可以结束这荒唐的一切。
可她却喘着气笑了,露出了一副,仿佛也是恍然大悟的模样一般。
她又露出了那一种,望得很深很深的目光,问他道:“无论是什么样的梦,你都能清醒过来吗?”
梦飞箴沉默着不说话。
陈清如只道是他默认了,对他轻轻笑了笑,道:“那日后无论遇到了什么,都请你快点醒过来。”
她又要他快一点。
她这一笑轻快,话却说得慎重,看得梦飞箴心里惶惶。但他的手下却没有松开。
他要结束这一切,即便那只手在拼命的颤抖。
梦飞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颤抖。在陈清如阖眼的那一刻,他全身都好像骤然失去了力气。
他转身走出去,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是痛的。
他在山间夜里看了一宿月色,这一晚的月色有种难得的温柔。第二日清晨,天光大亮,一个爽朗的晴天。
晴得他的心坠坠。
他回到院中,院中早没了陈清如的身影。玉弓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问道:“公子醉了酒,怎么起得这样早?”
他哪里喝醉了酒?
梦飞箴问:“陈清如呢?”
玉弓道:“韩涉昨晚亲自审了她一宿。刑具和幻梦术都用过了,什么也查不到,那陈清如的记忆里是一片雾,谁也看不清。韩涉正想辙呢。”
梦飞箴以为自己是醒了的。
却原来根本没有。
他仍旧被她玩弄在这个浅薄的梦境之中,此刻他甚至生出一点恼怒。他快步走去地牢,要确认陈清如还在。
陈清如的确还在。
她满身的伤痕,阖眼躺在阴暗的牢中。梦飞箴伸出手去,感受到她清浅的鼻息。
她还活着。
梦飞箴瞧着散漫,骨子里亦带着疯狂的执拗,如今既然与她对上,便绝对不可能示弱低头。
他复又施加术法,试图入她梦去。
这一次,他看见月凉如水的晚上,空空荡荡的小小院落,她给身边的他唱了一支干净简单的小调,褪去了所有的粉饰妆色,清冷的脸上难得带了一分几乎察觉不到的柔情。
而坐在她对面的自己,用痴痴的目光望她,仿佛是真的陷入了九死不悔的爱恋一般。
梦飞箴只看清这可笑的一幕,就被强硬地推出了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