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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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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陈霜回这个名字的由来。
奶奶说,她降生那天是霜降日,外出务工的父亲恰好回到家里。
有点随意,但至少霜回这个名字是比邻居家的“翠翠”要好听的。
千禧年间农村出生的女孩,所经历的童年还是与父母辈的童年有所重合。
那时候村口的柳树还没被锯掉,屋门前的小溪上还架着一截长长的柚木充当简易的桥,伙伴们总喜欢从上面飞跑而过,以谁用的步数最少来证明他们的初生牛犊不怕虎,最后评选出最勇敢的“孩子王”。
总之,不会是陈霜回。
她的胆子小到自制的钓鱼竿落入只到她小腿的小溪里,她都不敢下去捡。
勇敢的孩子王挺身而出了。
他把钓鱼竿捡上来的下一秒,一条长着深纹的小蛇就不知从哪处巢穴中溜了出来。
孩子王借此一战,在众孩心中的地位已然到了不可撼动的地步。
而陈霜回握着竿的手都在打颤,看吧,真不是她胆小,是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无数的危险无处不在。
她不仅怕水、怕蛇,也怕高。
在孩子王组织的跳田埂活动中,她是那个连最低的田埂都要犹豫很久的人。
最讨厌磨叽的孩子王催促她:“愣着干嘛呢?摔下来也摔不疼,跳一下的事。”
跟她关系最好的翠翠鼓励她:“霜回你别怕,你别看着下面,你看远一点,跳就行了。”
陈霜回听了,犹豫的时间更长了。
孩子王不耐烦,“到底还要等你多久啊?”
陈霜回轻声细语的回答他:“我觉得,那座山还怪好看。”
孩子王鄙夷,“不就是座山......”
扭头看去。
“啧”了一声!
湘西南这块地上,有很多崎岖多状的山,层峦叠嶂,要是遇上下雨天,水雾沉在山间,烟岚云岫,如遇仙境。
但是有跳田埂这项活动的,只能是秋天,枯叶残枝绣出深秋的萧肃,连山都显得苍老许多。
却并不影响夕阳落下那一片余晕笼罩在上头,像给这一片山头盖上轻柔的纱。
于是,五六个萝卜头排排坐在梯田的最高处,望着远处逐渐落下的太阳,直到天际昏黄,直到孩子王一把站起,拍拍裤子上的泥土,叫嚷着:“我饿了,我要回家。”
山间小道蜿蜒而下,拨开了翠山,淳朴村落就在其中,拼凑出大山深处的人间烟火。
陈霜回在烟火之中长大。
也终于在未来的某一日,离开了这缕滋养她的烟火。
——
人生有很多条分水岭,如果说羊水是第一条的话,那高考就是中考之后的那一道分水岭。
对,这是一句废话。
孩子王说的,他还说:高考那道靓丽的风景线上有什么东西,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在中考结束以后,孩子王选择弃文从工,毅然踏上外出打工的火车,临行前给陈霜回发消息:哥们儿就是这么英勇无畏!
无畏哥没想到,读省重点的陈霜回被剥夺了玩手机的权利。
其实也不算被剥夺了。
陈霜回想专心读书,特地把手机留在家里没带去学校,这么一来倒是辛苦了她弟,天天抱着她的手机玩游戏,成绩一落千丈,弟弟的生活也是鸡飞狗跳。
大抵是愧疚,手机自尽了。
陈爸看着那只冒烟的手机,叹了口气,只是冷静的说:“下回还是不买这牌子的手机了。”
这件事情以她弟被揍了一顿收尾。
陈霜回高中时期是个高敏感却又对情感有高需求的人。
这段时间可以说是她回忆最复杂,也最不敢回忆的时期,即便用文字的方式,她都会觉得难以下笔。就比如呼朋唤友,要把自己放在朋友的最中心;再比如不开心了她不说,要等朋友们来发现;再再比如难过到要流眼泪的程度了,眼泪是要放在所有人面前的。
换句话说,很表演型人格了。
光听文字都很为她尴尬。
最后朋友们都受不了她了。
很正常,她也很坦然,因为过了那段时间再往回看,就连她自己都受不了自己。
不过也不能说,她的情绪就不能称之为情绪。
在经年累月中,朋友们试图教会她有事开口,可她却在一次次或浅显、或含蓄的被爱与不被爱中,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声音,开始变得寡淡。
此后她遇到更多的人,他们形形色色,但他们对她的评价都很统一,说她人好。
跟新朋友发生了很多新的故事,跟老朋友说了许多新经历,但很奇怪,无论她做多少努力,在坏情绪在精神海泄洪的时候,她还是会下意识想要开始表演。
事后依然觉得没那么痛苦,于是又开始替那时候的自己尴尬,好像她这辈子都没办法平衡这个问题。
不是好像。
她真的没办法平衡了,只能放任以后厌恶自己。
又过了几年,孩子王谈了个对象,过年带回家。
翠翠那天在陈霜回的床上哭了一场。
她只是静静的陪着,没有安慰,等翠翠哭完,她很平静的问她,要不要吃火鸡面?
他们的老家,其实没有小卖部。
陈霜回解释:“我弟买的,买了一箱。要我说……”
“说什么?”
“吃一包也好,可以说你是被火鸡面辣哭的。”
翠翠擤了一把鼻涕,眼角的泪光在灯下异常明显,她看了陈霜回很久,忽然说:“你现在怎么这样了?”
“我怎么了?”
语气依然很平。
翠翠揩去眼泪,“你以前是性情中人。”
陈霜回一怔。
可顺着她的话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只是淡淡地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可以伸手抓住,但她却不想伸手。
“我去煮面。”
火鸡面确实很辣,翠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吃完了,抬头看陈霜回,却发现她躺在摇椅上,静静地睡着了。
她的面一口没动,已经变得发干。
那一瞬间,翠翠也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一闪而过,她想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小时候回不去了,她跟孩子王,她的陈霜回,一切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就连儿时一块跳田埂的梯田,也被长辈们种了树,树木长得郁郁葱葱,像横亘在他们中间,树林那头,是想抓也抓不住的回忆,而树林这头,是想拉也拉不住的他们。
翠翠给陈霜回盖了床被子,把空调开好,顺便把那碗她没吃完的面端走,关上了房门。
楼下陈爸陈妈正在搞卫生,见到翠翠眼睛肿得跟两个核桃一样,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翠翠端着面又吃了一口,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这面太辣了,辣得眼泪都来了。
陈爸陈妈没说啥,只是叹了口气。
孩子王的亲事定的很顺利,过完年就在省城买了房,婚期定在五月一号。
婚礼那天翠翠在首都旅游,打视频来让陈霜回现场直播。
陈霜回骂她有病,不想看就不要勉强。
翠翠沉默了一下,说:“你现在怎么连骂人都这么平静?”
陈霜回说:“大喜的日子,不想做泼妇。”
她现在连开玩笑都是淡淡的。
翠翠知道,原来那个敢笑敢闹的陈霜回再也回不来了,分开的这些年,她们几乎只有过年回老家的时候才会见面,她并不知道陈霜回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事,只是觉得,她的笑容一年比一年的少。
电话挂断,翠翠转了笔钱过来,留言说是给孩子王的份子钱,她祝他们俩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陈霜回领了钱,回了个OK。
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起,新人在亲友的注目礼中缓缓走入婚姻的殿堂,陈霜回坐在台下,忽然很恍惚地看到了儿时的孩子王跟现在他的脸重合,而后分散,再然后消失不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站了起来,同桌的陈妈赶紧把她拉到位置上,用并不友善的目光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陈霜回讪讪地收回视线,盯着眼前的一道梅菜扣肉发呆。
婚礼仪式进展地又快又顺利,新人互说誓词、给彼此戴上戒指、喝交杯酒,然后就是敬酒。
之前网上有句话,娶到了爱的人像是打了胜仗的战士。
确实有几分道理,陈霜回第一次看孩子王这么开心,烈酒一杯一杯地下肚,昂扬的模样,真的很像打了胜仗一样。
陈霜回捏着酒杯祝福:“昊哥,嫂子,此生辽阔,漫天星火,我祝二位白头与共、一生相守。”
“好!”
孩子王笑着拍她肩膀,“改天我跟你嫂子约你出来喝酒,有什么事,别藏在心里,跟哥说。”
陈霜回抿嘴笑了笑。
“谢谢哥,谢谢嫂子。”
翠翠说她不对劲,孩子王也觉得她心里有事。
可能她真的病了,病的很深。
后来,孩子王真的约她喝酒,被她拒绝了。
她不想出去,不想动,甚至不想吃饭。
她不认为自己有情绪,也不需要发泄。
更不想工作。
下班以后唯一的期待,是沿着那条江一个人走走,如果能遇见挑着扁担卖玉米饼的老爷爷更好,她花五块钱能买九个饼,然后坐在江边慢慢的把饼吃完,江边是青石板铺成的小路,通往各条小巷子,这个时间段,她只要闭上眼睛,好像就能听见住户们炒菜做饭的声音。
久违的烟火气。
对了。
那条江有个很美的名字。
云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