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拯救你》白云外

3、第 3 章

　　周家村南北两面都是高山， 一条河从东向西穿过周家村。河边的土地肥沃，可山地贫瘠，地势陡峭，只有蜿蜒的羊肠小道，所以大家大多不愿意耕种。耕种费力不说且收成也微薄。
　　秀林一家现在就没日没夜的在那些没人要的山地里劳作。
　　“歇会吧，你看你都汗透了。”满仓停下手里的活，帮秀林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周满仓，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记忆里只有母亲，而母亲总是强悍地憎恨着周围的一切。满仓对母亲的感受，惧怕占了大部分。秀林进他家门十余年了。她总是怯懦懦的，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句说的不对招来咒骂。但自从莲儿出生，满仓感觉秀林像换了个人，一切都好像没变，感觉又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活生生的，对！活生生的，秀林变得活生生的了。
　　“没事，我不累！快干完了，整完这片地，咱就回家！”秀林抬起头看了看，被她一家人整出来的那一小片田地，又看了看修到田地边的小路。人能胜天吗？老天让我重来，是为了再次展示它的强大，还是让我来胜它的呢？
　　“秀林姐，南山那边的榆树出钱钱了，咱去撸榆树钱钱吧”村里一个叫招娣的小媳妇欢快地现在周家院子里喊着秀林。
　　“来了”秀林从屋里出来，阳光穿过树梢正好落在招娣年轻充满欢喜的脸上。
　　秀林的脑海却突然闪过一幕：招娣紧紧抱着三岁的儿子，任凭旁人怎么撕扯都不肯撒手。“招娣，放手吧，小蛮已经没了”小蛮没了！招娣才三岁的儿子小蛮在那年就那样没了！秀林楞在那里，阳光也晃的秀林挣不来眼睛。
　　“秀林姐，我还想你在不在家呢？”大家都看到秀林一家子今年特别忙。
　　“在呢，昨天回来的晚，今天我没出去呢，打算给孩子们洗洗衣服”秀林回过神来答到。
　　“走，咱撸榆树钱钱去”
　　“好啊，我拿框子！”
　　“秀林姐，用不着框子吧？吃不了那么多”招娣笑着对秀林说。“这玩意儿也就是吃个新鲜。”
　　是啊，这玩意儿就是吃了新鲜，拌点面蒸起来，人们也就是吃个新鲜。招娣现在哪里知道，在那年的冬天人们连榆树的皮也拔下来吃掉了。
　　“招娣，走吧”秀林没多解释，说多了谁又会相信呢。
　　那年的春光还真的是特别的好，刚下过一场小雨，土地湿湿的，阳光好像也特别暖和，一切看上去那么美好。村里人都说今年应该是个好年景。谁会相信今年会特别艰难，特别凄惨呢。
　　“招娣，我和你说个秘密，你可别往外说。”秀林故作神秘地对招娣说。
　　“啥秘密？”招娣一脸好奇。
　　“多撸点榆树钱钱，这玩意放到冬天能治病。”
　　“啥？榆树钱钱能治病？俺咋没听说过。”
　　“不单是榆树钱钱，今年所有能吃的野菜，晒干或者用盐腌，放到冬天都能治病！”
　　“还所有的野菜？”招娣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对！我再和你说个秘密吧。”秀林停顿了一下，脑子里转来转去，也实在没别的办法了。“我见过后山神庙里的娘娘了”
　　“啊？！后山神庙里的娘娘？”招娣的表情已经不能用不可置信形容了。
　　“对！那天我去后山开荒，忽然就下雨了，我就躲进了娘娘庙避雨，说来奇怪的很，我忽然就觉得困的很，就坐在娘娘庙门槛上睡着了，梦里娘娘就现身了！她老人家对我说，今年冬天人们会得一种怪病，很难治。我连忙跪下问娘娘，怎么办，娘娘回答我，山间地头，树上树下，所有能吃的野菜，采下来放到冬天，就是救命的良药！”
　　饿到奄奄一息，那些野菜可不就是救命的良药！
　　“真的假的？”
　　“我还骗你不成，多采些，放到冬天，说不定还能卖钱呢，你不看我今年采的特别多吗？”秀林边说边看招娣的表情。招娣一脸的半信半疑。半信半疑就够了！秀林明白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村，小道消息传递的速度是极快的，如果说要最快，那就是这小道消息里再夹杂点利益关系。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大家伙都热火朝天地挖起野菜来，大有比赛的劲头。尽力吧，能帮多少算多少。可野菜能有多少，想对抗那场灾难，粮食才是王道啊。得让大家都去开荒地才行。可怎么才能动员大家去来荒地呢？大家祖祖辈辈守着那些田地，也算是活下来了，不能算富足，但也够吃。特别现在在册的田地都归公了，地主也被打倒了，大家都在生产队干活挣公分，谁还有心思去开垦荒田呢。秀林急呀，靠她一家人没日没夜的干，能开垦多少呢？保了自己家饿不死，可其他人家呢？小蛮，南叔，王家奶奶…，那些饿到皮包骨头的乡人，那些房屋被毁外出逃难，再也没见过的邻里街坊，那些哀嚎…
　　那都是曾经的一张张笑脸啊。秀林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帮帮大伙。可是怎么帮呢？
　　“秀林，抱着妮子过我屋里来吧，一个人点个灯也不嫌费电！” 婆婆出来上茅房，看见秀林一个人在屋里纳鞋底。满仓不在家，估计是带着两小子出去玩了。
　　那年月人们除了劳作，并没有什么娱乐项目。日出而作，日落倒也并不马上睡觉，女人们得在灯下缝缝补补，做鞋，绣鞋垫。而大家都喜欢按脾性集中在和自己投缘的几家里，边做手里的活计，边拉呱家常，奇闻趣事，花边新闻，东家长西家短，叽叽呱呱，嘻嘻哈哈，倒也快乐。
　　以前秀林平日里就话很少，串门子大家也不怎么喜欢找她，但周四婆婆屋里却是妇女们的集中地，最主要是她是个寡妇，不怕男人们嫌弃摆脸色。“婆娘们的嘴，话真多！赖着不走，耽误我休息！”
　　婆婆回到自己屋里对叽叽喳喳串门子的女人们抱怨，秀林怎样不会过日子，宁愿一个人点灯费电，也不过她屋里来。女人们便会积极回应，当婆婆的，便开始数落自己的儿媳妇，当媳妇也会回应“秀林可算是有福气了，有你这样的婆婆，不像我，我家婆婆…………”大家都是基于“事实”为依据，“就事论事”，无论是当婆婆的身份还是当媳妇的身份倒也并不冲突，抱怨的话能聊的热火朝天。
　　秀林的婆婆实在不算一个好婆婆。记忆里秀林对婆婆除了惧怕便就是无边的怨憎！
　　“哎，好，我这就过去”秀林应声到。秀林抱着莲儿进屋，屋里女人们给秀林在炕上腾出一块地儿来。
　　“周四嫂，看你家秀林多好，俩小子，一闺女，你看你都仨孙子了。不像我家大妞，进门三四年了，连个鸡蛋都没生！”和秀林婆婆年岁差不多大的大妞婆婆一边逗弄着莲儿一边抱怨着。
　　“哈，敢情你家大妞是母鸡不成，还给你生鸡蛋？”众人调笑着。
　　“您老别急，已经在大妞肚子里了！”秀林接口说到。
　　“是个拉扯弟弟的！”
　　秀林记得大妮的大女儿，比莲儿小一岁，十月初八和云平同一天生日。小时候扎两根羊角辫，经常找莲儿玩，大概也是云平最深的遗憾吧？
　　“你咋知道的？大妞和你说的？”大妞婆婆停了手里的针线活，吃惊地追问秀林。
　　“别管我咋知道的，估计大妞现在还不知道呢。”一个渴望怀孕生孩子的女人，要是知道自己怀孕了，那还不得立马宣传到满大街都知道！
　　“不可能吧？”
　　“秀林咋就能知道？”
　　“明天带着大妞去卫生所查查，不就知道了。”
　　“是呀，明天查查去！”
　　大家七嘴八舌头地议论，秀林故作神秘笑而不语。
　　聊到尽兴，时候也不早了，大家陆陆续续都回去了。
　　第二天晌午，秀林一家正在吃午饭，大妞婆婆一脸兴奋地推门进来，手里还抱着个大窝瓜。
　　“秀林可真是神了！大妞真的怀上了！”
　　“大妞真的有啦？恭喜你啊，大妹子！”婆婆也是一脸的高兴夹杂着吃惊。
　　“这个窝瓜给你们吃，甜着呢！
　　后来秀林又凭着前世的记忆，给大家预测了几件事，从此秀林就顶着大神了！灵着呢！到秀林家求神问事的人越来越多。
　　“去开荒！你得罪土地爷了，必须得好好开荒地，好好种荒地，才能免去你犯的错！你媳妇是你的贵人，要好好待她，日子自然就顺了！” 秀林看了看，跪在在地上诚惶诚恐的王二娃。“不要跪着！起来说话。”秀林一把拉起王二娃。她不想也不能受乡亲们这么大的礼，虽然那年多少人跪下来磕破头也没能挽救那场灾难。
　　那王二娃到也本本分分，也还算勤快，就是和媳妇不睦，加上他妈从中挑唆，打骂媳妇也是常有的事。媳妇瘦瘦弱弱，三天两头病。
　　“秀林真是灵！我老婆的身体这段时间好多了！”王二娃逢人就说。
　　这正是秀林想要的，神的旨意可比秀林的话管用多了！大家对虚无的崇拜永大于对现实的认可，我们总是有那么多的欲望和恐慌，祈求神的赐予和满足。我们大概也知道付出和回报的关系，所以我们又愿意听从神的安排，甚至奉献我们的某些东西。
　　“去开荒！好好种荒地！给土地爷积功德，给自己添福禄！整修河堤水坝，龙王爷保你五谷丰登！多养猪羊，多喂鸡！特别是羊，要多养！五畜爷会保丰衣足！”
　　在秀林的“循循善诱”下，大家又热回朝天地开着荒地，开荒，播种。自觉地整修河堤水坝。猪羊鸡也比往年养的多。看着禾苗出土，一天天长大，羊群在山坡吃草，生出活生生的希望来。
　　“今年的雨水还真多！现在田里也不需要雨水了”满仓进屋擦着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抱怨着。秀林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暴雨一连下了好几天了。周家村大部分人家都靠着北面的山建屋居住，居住地和河中间是一大片农田，只有几乎人家在村西尾的河边上，也是河的下游居住。这几天村里干部已经动员那几家人家暂时搬到高处亲友家了。只有么四婆婆带着她孙子不肯搬。
　　“我不动！怎么就会发大水？我这么大年纪了，从没见过发大水！”么四婆婆很是固执。
　　“我能去哪里？我哪里也不去！我死也要死在屋里头！”幺四婆婆在村里没什么亲戚，也不怎么和别人往来，大概是由于她儿子的缘故。她大概也觉得自己没什么地方可以去。
　　秀林踏进幺四婆婆家，冷着脸用高高在上的口气对幺四婆婆说道：“么四婆婆，后山娘娘庙的娘娘让我给你带句话！”
　　“啊！娘娘！”么四婆婆一下就跪下来了。大多数时候，虚无比实实在在的东西管用多了，虚无不曾做什么，它只是给了你一个念头，足以击垮许多实实在在的东西。
　　“么四婆婆，娘娘让你带着你家孙子搬到我家住二七十四天，一天不能多，一天不能少！否则会有灾祸降临！”
　　“啊，娘娘，我听娘娘安排”幺四婆婆一脸诚惶诚恐。
　　“啊，娘娘，我还想问娘娘，我儿子，我儿子还活着吗？”么四婆婆跪在地上虔诚地问道。
　　秀林扶起么四婆婆，脑海里闪现出关于幺四婆婆一幕。幺四婆婆被摁着跪在村里的戏台上，脖子上挂着“打倒□□特务！”的牌子，幺四婆婆花白的头发被说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沾在在脸上，眼睛里满是惶恐，无比凄凉。
　　山高皇帝远，闭塞的小山村和政治时局是搭不上什么关系。幺四婆婆是村里为数不多和时局有关系的。听人们说，她儿子投奔城里亲戚期间，娶了国民党大官的闺女。又有人说他岳父官也不大，国民党撤退台湾的时候，都带不走闺女女婿。也有人说是幺四婆婆儿子和媳妇自愿留下当特务，后来被发现，逃跑了。总之后来大家都清楚的事是：有一天，幺四奶奶清晨打开门，门口放着一个熟睡的刚满月的婴儿，襁褓中有一封信，说是这是她的孙子，名字已经取好了，叫平安，儿子不孝之类的话。
　　平安，幺四婆婆半大小子的孙子，就在那年遭灾后的冬天失踪了。而幺四婆婆被人们发现的时候在南山的一个山洞里，尸身不知被什么野兽啃食的只剩下半边了。
　　“活着哩，好着呢！”秀林掐了掐手指，忙回答幺四婆婆。
　　“真的吗？”幺四婆婆已经泪流满面了。
　　“活着呢，只要你好好活着，总是有希望再见的。”
　　希望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你跨越一切苦难！心气活着，人就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