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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南滩有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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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天幕彻底黑透,她接连给陆清嘉换了三次巾帕。
榻上人一觉醒来,朦朦胧胧瞧见床旁坐着一个绛色身影,发丝垂顺,隐隐有香,正背对着她瞧屋中金兽吐雾,背颈挺拔,只觉好似有些熟悉。
“什么时辰了?”
陆清嘉微微偏头,话一出口便觉艰涩,久未发声的喉咙带出一些沙哑。
秋山隐转过身来,眼含笑意瞧她:
“你醒了?还热不热了。”
言罢她便举起手背抚上陆清嘉的额头,素手纤白,青筋微起,惹得陆清嘉大惊失色,扯好薄衾护在身前,想要盖好自己身上已然皱态百出还沾了新汗的宽袖大袍。
“莫遮了,我早见过了。”
秋山隐觉得好笑,一经碰了下额便收回手来,抿唇淡淡道。
陆清嘉心跳得飞快,又拖着病体,弗一激动,身子便极易颤抖起来,秋山隐一碰,更是难办,她只得尽力稳住,平稳了下声音道:
“你,你为何来了,我现下发了高热,唯恐染人病气,各位丫鬟姐姐也是轮流来照顾的,何况,何况我府里有许多陆瑾的耳目……”
“许久未见你了,听闻你病了,便来瞧瞧罢了。”
秋山隐勾唇,凑上前给陆清嘉拿下额上因着坐起欲坠的巾帕,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躺下,换上一块新的。
陆清嘉心乱如麻,辗转起来,先朝着内里,又觉躺的不安稳,平躺起来,略一偏头,又看见秋山隐在瞧她,觉得不甚自在,又拿薄衾蒙上脸来,呼吸微微粗重起来。
秋山隐又笑,看着床侧轻摇的淡色青纱柔声道:
“我在这儿,倒是让你睡不安稳了?”
“哪里,不过就是睡饱了。”陆清嘉声中微颤。
秋山隐忽而又抚上额头,惊得陆清嘉屏住呼吸,待手拿远,这才松口气。
“我看这额上也不算烫了,这病怕是快大好了,不过,大约还须两三日除净病根罢了。”
“是了,可是躺了这许久了。”
“你倒是清净,清筠公主两三日便来寻我一次,我可是焦头烂额,那三才女又还在郊外软禁,不过这一病醒来,倒正可以看看女子恩科授官的模样了。”
陆清嘉拿下覆在脸上额上的薄衾巾帕,点点头,欲起身言语,自己使了劲撑起身子,被秋山隐小臂稳稳一托,脸红了些,接过秋山隐递与她小小一盅茶来,抿了下去,嗓子更清亮了些,不过依旧心乱如麻,遂开口道。
“三才女之事,或可转机,只是恩科广开科目之事,怕是须得慢慢谋之,或是……根本谋不成罢了。”
“是谁与我豪言壮志的,现下还拉我上了这贼船,如今却要反悔了?”
“自然没有,只觉自己做得急了些。”
“我是极想来问你的,若女子恩科广开一事一成,那清筠公主,永成公主自然做了女官们的拥护之人,你却成了那个局外之人,此中威势,虽现下不在朝堂,却非同小可。”
陆清嘉摇摇头,却道:
“若是姑母,我却无甚怨言,若是清筠公主,我也觉得应当,清筠公主如何,甚至登为女帝,我也……心悦臣服,以为并无不妥。”
“果真心悦臣服么?也罢,连你都是如此言说,我又说些什么呢,现下只愿三才女能速速得救,甚或入朝为官,不是只做那些个文学官医官罢了。”
秋山隐现下与她聊了几句,便觉烦躁稍减,心情平复许多。
“既有女臣,该有女帝才是。”
“你瞧,你悔了。”
“并无悔意。”
“你既嘴硬,我还是走罢。”
秋山隐转身要走,陆清嘉忙拉住轻轻一拽,她便又顺势坐下。
“起初,推了三才女出来,是你的手笔。”
“是了,我先前于永州筹了一间文社,名唤苍葭,只收女子,不拘门第,只论文采诗论,后来又加上了史论策论,五日一小集,三十日一大集,设于永州潇湘阁,慢慢也聚集起一些文采斐然的人物来。”
陆清嘉目光远视,沉吟不语。
“中可有世家小姐?”
“自然有的。”
“那何不从文社这里的世家小姐入手?若真有爱护自家女儿妹妹的世家官员,自是能上书陈情。”
“还不够,三才女有一位便是永州钱氏小姐,钱家得了消息,还欲从中斡旋,只是他们再三派人来劝钱小姐陈罪,弃权归家。”
“这又是何苦,你正病着,我却细细想过了,那群世家反对,无非一是腐朽之念所累,二是唯恐触及本有之利,仔细拆几家入了今年女子恩科的京中世家游说,总有人口风逆转,或是上书陈情也未可知。”
“此时并非良机,且待良机再说,陆瑾已经起疑有人施压于他,再如此,只会适得其反。”
“我可去永州。”
“山高路远,我担心。”
陆清嘉话一出口,秋山隐一双亮眼珠凝眸盯着她,陆清嘉顿觉口干舌燥。
“你担心我?”
秋山隐眼睛亮亮的,满噙了笑意,陆清嘉更不自在了,只一瞬,她的视线停留在秋山隐的唇上,便觉自己无礼,思绪泛回,深吐了一口气。
“你紧张什么?”
“无妨,秋姑娘还是莫要久留了,免得我过了病气给你,过两日还要看场好戏呢。”
“什么好戏?”
“有比我厉害许多的人来助我。”
“哦?罢了,都赶了我两次,事不过三,既如此,那我还是走了罢了。”
秋山隐起身,陆清嘉松了一口气。
“城东泯江分支滑江口。”
“什么?”
“有好戏看。”
“晓得了。”
秋山隐起身往外走,笑意舒朗,也不回头,单单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陆清嘉撇撇嘴,笑送她出门。
2
秋山隐一连等在滑江口多日,什么奇事怪事也未见得,百无聊赖。
岸上多柳荫,她自己寻了个暗处,在岸上支个茅草凉棚,脸上盖一顶破斗笠,只一把破旧藤椅,吱吱呀呀,躺了多日。
手边竹凳上放了一把白茶壶,内里是叶紫给她泡好的凉茶,叶紫则在不远处的马车里闭目打盹,车上还有陆清嘉送来的两把紫竹鱼竿,她自己却不见人影。
“南浅滩多见鱼,奇怪……”
陆清嘉只在鱼缸锦盒里留下这六个墨字,教她来滑江口作甚?一连几日,鱼未捕到,怪事也未见得,有人还替她在陆清筠那里遮掩几日,何苦来哉!
她对叶紫夸下海口说要日日给她喝上现捕的鱼汤之事却是做不成了。再有一日,若再未见,便就此撂开罢了。
却听远处有人叫喊,吱吱呀呀,也听不清楚。
“新网上的……”“是个甚……”“给俺瞧瞧……”“这得献上去……”“献宝是杀头的事咧……”“你又胡说,怎会……”
是人献祥瑞,秋山隐猛地睁开眼,立时坐起,看向那个方向。
古有鱼肚中藏“大楚兴陈胜王”,亦有汉王斩蛇以图汉室正统,人造祥瑞,屡见不鲜,明眼人也都心知肚明。
只有最有胆识,无惧无畏者方敢出此险策,可既皇帝已然起疑,又要如何唱下去?
秋山隐好奇得紧,往那里走了几步,远远瞧出渔网里团着一个白色物件。
和女儿家读书有关?女身的文殊菩萨?写了字的小碑?
那怀抱渔网的见她这一个利落粗野打扮的白面少年人往这里走了两步就停住,恐是哪家乔装的人物偷宝,忙不迭跑走,脚力惊人,一路从团网处沿着南浅滩狂奔不见人影……
秋山隐暗自咋舌,闻说有人之脚力不输千里马者,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那人越跑越快,藤鞋里积的沙粒也越来越多,终于跌倒在软滩上,渔网从他怀里抖了出来,网中团着一只白石鱼,上篆“璇玑”两个篆字来,底下也细密刻了字。
刀工古朴粗糙,陆清嘉特意嘱托吴小姐亲自动手来刻的,她听闻近日吴大小姐研习书画篆印,是篆印的新手,笑嘻嘻咬牙抱了块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物事来。
“沉甸甸的,仔细别砸穿了我抱玉楼,这是何物?我不刻,你教我刻物件,这料子即使不是玉,也该是块鸡血石之类的澄净美石之类的罢?”
陆清嘉一听便知吴大小姐嫌弃这石头,便解释道:
“什么美石,我要古朴之感,又超脱俗物,自然是取了这似石非石之物才最妙,我虽不如你懂,可也见过些个汉石雕,如此正好。”
吴大小姐一听,也只好勉强刻了。
秋山隐远远瞧了个形,便招呼叶紫回城去,路过几个渔夫挑了一条大肥鱼来,预备着回家仔细熬汤,方能犒赏犒赏叶紫这几日随她出城“钓”鱼的辛劳。
“殿下,臣闻滑江口有人得了石鱼。”秋山隐第二日一早,天蒙蒙亮便特地递了羊脂玉进来陆清筠府上。
“哦,这倒不是什么罕事。”
“殿下,那石鱼刻了璇玑二字。”
“蕉眠以为,如此便可安稳无忧了?”
“非也,但蕉眠亦觉此为好事。”
“我看蕉眠你在绛谟轩山上呆久了,甫一下山入世不知俗事繁务。”
“殿下这是何意?”
“我看,再有十个八个祥瑞也是无益,多了反而徒增父皇怀疑。”
“可是……”
“不必担忧此事了,你先回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