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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薄薄的中衣从身侧透来彻骨的凉意,少女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发觉自己侧躺在一方巨大的冰面上,身上的白衣血迹斑斑,冰下是流水的汩汩声。

      天地茫茫,白色一片,远处矗着几棵枝杈稀疏的老树,枯枝积了满身白雪,再听,隐约还有人声。她抬起头看向那个方向,想要爬起来,手却难使上力气。

      只能听到一个金铃儿般的声音,又清又脆,从四面的风声中逐渐减弱传到她的耳中,愈响愈紧,愈响愈紧……好像夹杂了刀戈碰撞与厮杀的声音,还有马鸣。

      她瘫倒在地上,想捂住耳朵,可铃儿声钻进指间缝隙里,钻进脑中,她只能痛苦地摇头。

      岸上忽然传来许多箭矢发射的声音,这些箭要射到哪里?

      少女醒了过来。

      她看见碧色纱帘顶部正中悬了一只金铃,正随着窗外吹进来的风轻晃,混着虫鸣,细小清脆的声音丝丝缕缕传进她的耳中,帐上挂的银香球正悠然的流泄出淡色的烟来,满帘香雅,帘上印着月下竹影透过窗牖照进来的碎斑,也随风轻晃,驱散了一点初夏的闷热。

      她双手抱膝坐起来愣神,此时背上微微起了一点薄汗,微风一吹,打了个寒战,方才梦里她还碰见几个杀人如麻,满脸血污的士兵,盯着看去,他们的眼底竟是一片血红。

      她抬头看了两眼银香球就下了床,这个被姑母唤作莲心香的东西大约真有些安神的功效,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很血腥的梦了,只是白日所见又将心底里那点记忆勾起来,心里不由泛出苦楚。

      她轻轻揉揉眼睛,拿起架子上挂好的衣袍穿上,这是那时候留下来的旧毛病,夜深梦遇刀光血影,一经梦醒便难以再睡。

      她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小木盒来,里面整齐的放了一支金簪和一支翠玉钗:金簪身浅浅錾刻出水波祥云纹样,一支龙盘踞在金簪的一端,周围簇拥着流云,龙形栩栩如生,龙嘴处衔住一块宝石,整条簪子用金累丝细细勾勒出龙的细节,花纹繁复,拿在手上微微有些沉,另一支玉钗通身用一块翡翠打磨出来,玉钗往下分叉作成两股,顶端镂空出两朵牡丹花簇着一只凤凰来,牡丹精细生姿,凤凰线条流畅,张翅欲出,凤睛有神,细观来似有凤啸,虽只用了浮雕和镂空二法,但刻工精细,线条庄重,不输龙簪。

      她苦笑一下收好,这是父亲和母亲留下的仅有的两件物什了,至于兄长,什么都没留下。

      她常常梦到自己躺在冰面上,躺在血泊里,然后惊醒,她在梦里哭得汹涌,她看见文和殿火光冲天,她看见泯华殿汉白玉阶上血流成河——身着锦衣盔甲的尸体堆叠在宫墙边,从尸堆汇流出的鲜红血液勾画出砖缝的走向,断臂残肢随意横亘在砖石路上。

      往前看,烈火吞噬宫殿堂宇,火苗冒到彩画额枋挑起的檐角,烧出滚滚浓烟,直冲青天,往后看,是内侍宫女呼天抢地,遍地哀嚎,举刀的红袍叛军四处挥刀砍杀,华殿彩宫,犹如九层炼狱。

      她像一个鬼魂一样飘浮在梦里的宫殿,有时梦见的是对面立着几个周身银甲被血覆盖,已经杀红眼的叛军怒目而视,她双手想要举刀抵抗手脚却不听话,温热鲜红的血液从脖颈慢慢流下,午夜惊惧梦醒时分,脸上分明流淌热泪。

      她日日对着这对簪钗思念父母,以泪洗面,自清心铃送来,起了效果,白日起床她便偶会心情稍好,甚或遣散了人,将门窗关起,对着铜镜梳作女子的发髻,最后一齐插上这对簪钗,也算聊以自慰。

      她今日预备梳作朝云髻,衣袍已经换成女装,木梳入发,往上梳起,忽有人推门进来,陆清嘉双手一僵,转头看去,正是永成公主,她一袭绣金红衣,华贵张扬,几支金钗斜插入鬓,见陆清嘉转头,笑着朝她走来,永成公主面容柔和端庄,眼中却锐利如隼光难测,她唇色正红,微微带着一丝笑意,虽已年过四旬,看起来却像三十多岁的贵妇人。

      陆清嘉停了手,将梳子放下要给永成公主行礼。为着掩盖身份,她整日青丝披散,身着一身男袍,对人只道是永成公主驸马家的远房少爷,所以着女装都避着旁人。

      “梳吧,你可是要梳作朝云髻。”永成公主扶起她,将她引到铜镜前坐下,拿起梳子给她梳发。

      “正是,姑母今日怎么有空来了?”陆清嘉低着头,乖巧地轻声答道。

      “你好好坐着,吾给你梳,今日清漓吵着要来玉屏山垂钓,她父亲拗不过她,便一齐来了……你放心,他二人皆不知你在此休养,你此间在西麓,吾等在东麓,不会吵搅。”永成公主继续梳着,眼睛盯着铜镜里的陆清嘉。

      “是。”陆清嘉又乖巧应了一声。

      永成公主将手插入她的发间先粗粗疏通,然后再用梳子慢慢梳来,陆清嘉心中紧张,常屏住呼吸以防乱晃,若有不通的,永成公主就用手认真仔细地分开缠绕的发丝,偶有弄疼的时候,陆清嘉只会抿着唇,也不会出声。

      “你长相不差,男装女装都瞧着好看些,女装是自然,今日这身便是好看的,男装虽未梳过男髻,然你穿了男袍也可想得出那模样。”永成公主边瞧着铜镜里的她,边看着她道。

      “姑母谬赞了。”陆清嘉淡淡回道。

      梳妆许久,朝云髻终于梳成,永成公主给她描眉点唇,将眉形修的稍稍细些弯些,再顺着眉形勾勒晕涂,额上点了一只三瓣海棠花钿,万事毕,永成公主扶她站起,陆清嘉此时头上梳着朝云髻,几缕碎发散在鬓间,倒添了几分动人,眉色浓楚,弯盈如月,眼波含水,目似含娇,薄唇鲜红欲滴,鼻子高挺,仿若玉琢,整个人的皮肤白得应了肤如凝脂这四个字,往下是洁白的脖颈。

      日光透过窗格照进来,院里寂静无声,只有几声鸟鸣,她今日穿得干净简单,上身一袭雪青色宽袍,外面罩了件绣银白花草的霁色小褂,下面是件米白色襦裙,衬得更安静了些。

      永成公主笑着点点头:“果然。”

      陆清嘉给永成公主行了个礼,永成公主回抓住陆清嘉的手,松松垮垮地握着,视线在她的脸上流连:“清嘉,你虽为女儿身,又是最好的年纪,起了爱美之心,也是人之常情,然而或总有一日,你便不得不多多身穿男袍,像今日这般情形,随便有谁闯进来,撞见你这一袭女装打扮,这几年的辛苦便是功亏一篑。”

      陆清嘉微微皱眉,她心知姑母又在说命她女扮男装,认回庙堂的事,倘若真有那日,不论人后她身穿何种衣服放松自在,从此人前她便只能身着男袍。

      永成公主不等她答是,扶她一齐面对面坐至榻上:“清嘉,我之前讲的,你可愿意么?”

      陆清嘉沉默不语。

      又有人推门进来,陆清嘉一惊,转头去看,却见一个身形利落,周身密绣的少女探头探脑,见了永成公主便粲然一笑,小步跑来:“母亲!什么愿不愿意,儿可是听见了,这姑娘可是母亲的新宠?”

      陆清嘉心下了然,永成公主府里不止有姑母的男宠,更有姑母的美姬。

      “怎么无人通传,清漓,休得胡言,快来见过,这是你父亲家的远房侄女,你该唤作姐姐的。”永成公主不动声色引她过来,杜清漓一上前便伏在永成公主腿上撒娇,眼睛还往陆清嘉这边偷瞧来,满心好奇。

      “清漓小姐。”陆清嘉起身,略略行了个礼。
      杜清漓摇摇头,一副孩子心性,眸中不染世俗:“小姐听着生分,唤我妹妹就好。”

      永成公主似乎也不恼,带走了杜清漓,临走前扔下一句话来:“清嘉,你好好想想。”

      陆清嘉低头称是,脸上愁云密布,没了笑意,一次选择,便会决定她接下来很长时间里,甚至一辈子,只能以男装示人,可这也代表了,她能够以其他方式,其他身份谋求复仇。

      血海深仇,她不能不报。

      那场被史官称为红衣宫变的惨案夺走了她母亲,父亲,兄长和外祖父一族的性命,还有保护他们至最后一刻的宫女兵士们的性命,而她在他们的护佑下奇迹般的存活于世,幸免于难,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九死一生,靠着先前结识的吴家妹妹收留斡旋,陆清嘉得见这位只曾有两面之缘的堂姑母,她在堂姑母永成长公主的安排下,住进了这座玉屏山脚下的宅子休养多年,公主府里除了永成长公主和一个谋士姐姐,谁也不知道她真实的来历。

      那场宫变在尾声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让人意料之中的转折,兵变的主谋——神武将军秦蔚宣拥立了她的伯父康王陆瑾为帝,所以卷入这场宫变的人心底都明白,实际上的背后主谋,还是陆瑾,他不甘心弟弟成为王朝的第三代帝王,被挤压的欲望让他从来都没有安分过,是他怂恿秦蔚宣,策划整场宫变,是他授意手下破开宫门,杀尽文宗妻女,屠尽皇后一族满门,火烧东宫三日不绝,也是他,应了狡兔死,走狗烹,在即位三年以后就架空秦家,剥夺赐给秦蔚宣的侯爵封号,以谋反罪将秦氏满门打入大狱。

      临刑前,秦蔚宣偷偷托人送出去一份血书陈罪,姑母派人截了,唤她来看。

      “扮作你哥哥找陆瑾索命?还是在玉屏山继续这样活下去。”长公主看着她,面露怜悯。

      “我不要这样活下去。”陆清嘉捧着那份血书,终于下了决心,她忍住了眼泪,语气坚决。

      她明白,陆瑾是她的仇人,是她一辈子也化不开放不下的仇人,总有一天她会亲自拿刀拿剑拿毒酒毒药了结他的性命。

      “吾常恨这天下不给女子机会,纵有谋略在心,可掌天下,也不可为官,即使生在帝王家又如何,即使深受帝宠又如何,在他们眼里,身为公主也不过是困在一个极尽荣宠的空架子里罢了。”永成公主走近她慢慢道,她把眼底引出的那份不甘藏起来,满眼诚恳地望着她。

      永成公主是陆清嘉曾祖——本朝开国皇帝最喜欢的孙女,本朝所封第一任历王的女儿,少即聪敏能文,随祖父翰林畅游宫苑,半日连对七首绝句,音韵辞藻用典皆在众翰林之上,讨得祖父大喜,更大些更是在朝堂上妙语进谏,而不惹帝怒,与丞相侃侃而谈,传为佳话。

      可即使如此,她也只是一个空有好听封号和丰厚食邑的长公主罢了,半点比不得陆清嘉的父亲伯父能够自己掌握实权,处理政务,甚至拥有皇位的继承权,即使只是封王,在陆瑾即位之前,还未彻底削去各藩兵权时,各王也能在封地自行组募府兵以镇本州,公主却不能。

      “清嘉明白,我朝女子既受制于人,清嘉如今有法入朝,该当一搏,为天下女子争利,男子可居庙堂,女子亦可,以免女子困于腐朽理学,困于深闺重院。”陆清嘉正色跪拜,伏在地上道,掖在耳后的青丝失去束缚,垂了下来。

      “杀了陆瑾,是为家中亲人报仇,也为天下女子扫清桎梏,唐有武帝,可惜一代不续,太平公主未得其位,天下复归男子,他日你若可继为女帝,当时刻谨记,勉励己身,只有真正的权力,才能保护自己。”永成公主微微弯腰,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清嘉谨记。”陆清嘉又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

      她呆坐半晌直到天微微亮,侍女进来打好热水,等她沐浴更衣。一入屋中,水汽氤氲,连看那锦屏上的花鸟也看不分明,她现下又何尝不是如此,看什么都不分明,现下即将入朝,如此行事果真可报血仇么?

      不久出浴,她新换了一身素白交领袍,将头发随意披散下来,今天,长公主的那位谋士将来觐见她。

      用完早饭就有人来通传,屋门打开,一个身着宝蓝缎掐牙圆领袍,梳着利落女式发髻的年轻女子进来,伏地行礼,屋里已经屏退了侍女,她弯腰上前,离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音:“殿下已经安排好,就等您收拾好再悄悄进府,殿下便着人上书称,寻得当年小端王。”

      “我明白,我明日扮作兄长,直接进府,你们安排人来便好。”她也压低了声音。

      “是,今夜宅子所有人都会被遣散,殿下还安排了位女扮男装的御医给您诊脉验身。”她补充一句。

      陆清嘉点点头,不再说话。

      兄长大她三岁,长得书生气又带些阴柔文弱,宫变惨死时才刚刚脱去一点稚气,若非如此,她再怎么扮也只是像三四分,再加上如今经过高手的指点,已经可以像六七分了。

      六七分的相似,再加上从少时容貌多变,多年未现身,能够熟悉兄长熟悉到怀疑她的人,大多已经故去,没人能跳出来说,你不是陆明楷,若是有长公主暗中派人上书,安插御医唬人,更加顺利,龙椅上的老头就不必说了,他几乎只远远见过兄长和她两次。

      从此,她将使用兄长端王陆明楷的名讳存活于世,绾做男髻,身着王袍,她只恨这个天下没有女子承袭帝位的制度,否则,还能容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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