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窈》以寄

105、一百零五

　　春溪酒楼二楼雅间内，乔窈合了门来到窗边落座。

　　合了门，颜馥才不敛着视线，上下打量一番，才又缓慢来到对坐坐下，悠悠开口。

　　“今日穿的这么素？”

　　乔窈今日着一身素色白裙，浑身上下除了发端那支素雅的桃木花簪，再无其他颜色。

　　那支桃木花簪是入宫后不久林瑾思送来的。

　　说是在路上不慎折断了那支紫檀木梅花簪，回宫后便命人做了这支算作补偿。

　　他说，在玉城见她时，她正着一身娇美桃花色，便想着此物应是相衬。

　　乔窈当时瞧着，这支桃木花簪木料虽普通，可其上桃花蕊是由名贵的玉石雕成，玉心粉淡适宜，色润玉滑，的确很是好看。

　　后来听其他宫人说，图样是林瑾思亲自绘的。

　　她当时正好想找个简单些的发饰，就留下了。宫里其他的太复杂沉重，戴着累脑袋，这支花簪轻便又雅致，很合她心意。

　　乔窈主动替两人倒了碗花酿，才解释道：“早些时候去陵前祭拜长辈了，不宜妆点太艳。”

　　“原是这样，我还以为，是入了宫后，看惯其他名贵衣锦，先前那身衣裳便不喜欢了，被你扔到了一旁再没穿过。”颜馥意味不明的道了句。

　　乔窈不由得僵了下身子。

　　说起来，那身粉裙，在回宫的路上被血染脏了颜色，洗过几次衣料便做旧了，回宫后她与兰心一起重做了衣裳，那一身便顺口吩咐兰心拿去丢到库房里不知哪个角落去了。

　　如今若是真说要寻，恐怕还得费好一番功夫。

　　她一时有些心虚，立刻转移话题。

　　“不说这些了，你我好不容易得以相见，可得趁此机会，把酒言欢一番。”

　　她端起酒碗说。

　　颜馥的脸色仍还是有些难看。

　　他月前回到玉城，发现乔窈不见了之后，便四处寻找，终于得知她是被皇帝率军带走关在了宫中。

　　乔窈是幼时被寄养在宫中的淳安郡主，又恰好是寄养在当今皇上已故母妃的宫中，这二人必是认识，且有些牵扯的。

　　他大约能猜出她们的关系，毕竟她未言说过，一切也只是他的猜测。

　　而皇帝于夤夜闯入玉城带走她，此行便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

　　于是，他心里便也知晓，乔窈今日来见他，大约全是皇上的安排。

　　是施舍吗？还是示威？

　　如此想着，他心里登时升起一阵恨意。

　　“颜馥？”

　　乔窈的动作滞了一阵，可颜馥却没有回应，疑惑之下，她只得又出声询问一遍。

　　颜馥似乎才从思绪里跳出来，唇边微微动，勾起一抹笑，但什么也没有多说，只端起酒碗，顺着乔窈的话头一饮而尽。

　　饭毕，两人似乎还和在玉城中那样，颜馥思绪回转后，仍如当初一般，话很多，总是寻着话头，说了许多关切与寒暄的话。

　　可乔窈总是觉得，两人已不再似玉城中那样，分明相对而坐，相谈也客气，却似乎各怀着心思。

　　或者说，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自己和颜馥交流之间，有些拘束。

　　从前，并不是这样的吧？哪怕那时两人才相识不久。

　　她有些记不清了。

　　但感觉总是不会骗人的，此时的许多话由，她总是要思衬着讲，心头莫名觉得，与颜馥的交流，竟是不如在林瑾思面前那般随心所欲，那样轻松。

　　大约是，她不在乎吧。不在乎林瑾思这个人，所以可以肆无忌惮随意出口，根本不在乎所说之言会不会伤到他，甚至能伤得到最好！反正林瑾思又不能拿她如何，她自是嚣张自在。

　　而颜馥，大约是因为两人关系太好，所以才会小心斟酌用词，是不愿伤了朋友的心，是这样的！

　　她如此劝着自己，不那么在意。

　　饭菜要的不多，却要了不少酒，四五坛中大约尽是颜馥饮尽，乔窈也喝了近两坛。

　　从前不怎么喝酒，去了玉城，每次被颜馥拉着去酒楼，才开始染上了习惯。

　　不过她只喝花酿，不喜烈酒。

　　也是如此，虽酒量不好，还能喝得完两坛，尽管脑袋有些晕胀，意识也还算清醒。

　　也是因为兰心就在楼下，就算喝多了，也有兰心带她回去，无需忧心，才如此放肆些。

　　她揉揉脑袋，握住颜馥还要取酒的胳膊，拦了拦。

　　“小少爷，别喝了，待会儿我可不送你回去，你还得清醒些自己走回去呢。”她笑了笑，又垂下眼眸，有些不舍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尽管相处有些拘谨，可一想到要离开，还是会难过。

　　毕竟，这大约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颜馥低垂着脑袋，没有说话，一双眼眸也同样垂着，似醒非醒，瞧着像是有些醉了。

　　乔窈松开他的胳膊，单手撑着木桌倾身向前，抬手覆在他眉心，将脑袋稍稍抬起了些。

　　“喝醉了？两月多不见，小少爷酒量怎么差了这许多？”

　　“阿乔。”

　　颜馥握住她的手，却未拿开，只是合拢掌心，包裹着握在手里。

　　他望着她，眉间紧蹙，那双好看的眼眸里泛着水光，似有千言万语，要借着醉意一吐而快。

　　可他静默半晌，却只说了一句话：“什么时候回去？”

　　乔窈不禁偏移了视线，不好意思再看他，她抽回手，重新坐回去。

　　“玉城的馆子怕是请不得了，只能请你来这里以作赔偿。这里是全京城最好的酒楼，定是不比玉城差的。”

　　“我才不稀罕这些。你欠我一顿饭，还不清了！”颜馥恨恨道。

　　她虽未回答，可态度已然说明了一切。

　　她不会再回去了。

　　乔窈无奈笑了笑，说：“是我食言了，此约难以弥补，只能请小少爷宽宏大量，原谅我这一次。”

　　她言语中尽是退避之意，甚至从她先前的言辞中，颜馥便听出了不同。

　　已是与从前不同了。

　　他咬咬牙，再不忍耐心意。

　　“这宫中有什么好的，待着尽是约束，又没什么意思。阿乔，你可愿跟我走？”

　　乔窈愣了下，心中一紧，又瞬间松懈。

　　幸好，幸好，她早早警告过林瑾思不许人监视，也遣走了随侍。

　　虽然知道颜馥会说些过激的言辞，可她心中所想的，都是他大约会骂上宫中几句，或是对林瑾思出言不逊。

　　可没想到，他却是如此说。

　　她又笑了笑，缓和着气氛道 ：“别说笑话。”

　　“我是认真的！阿乔，你可愿跟我走？只要你愿意，我来想办法。我一定会带你离开皇宫，离开那个人！”

　　颜馥的神情与语气的确认真又严肃，可越是如此，越是让乔窈心中更为不安。

　　牵扯国之财政，林瑾思的确会顾忌对颜家动手，可不意味着不能。

　　她不想连累颜家，也不想再欠颜馥人情。

　　况且离开京城便又很可能成为父亲的拖累。

　　她摇摇头，拒绝的果断。

　　“不必了。”

　　颜馥还不死心，紧逼着追问道：“阿乔！你可是有难言之隐？阿乔，你不必惧怕，其余一切我来摆平，你只要相信我！”

　　“颜馥！”

　　乔窈抬声打断他的话。

　　她蹙着眉，压了压情绪，沉声说：“天都快黑了，你快回去吧。我在这宫中待得很好，并不想走。”

　　“为什么？”

　　颜馥的脸色彻底黑沉下来。

　　乔窈装作看不到，轻笑了声，问：“我心中如此想，哪儿有什么为什么？”

　　“就因为他是皇帝？”颜馥嗤笑了声。

　　“你在说什么？”乔窈紧蹙起眉。

　　还是喝多了酒，此时起了劲，听着颜馥的话，脑袋越发疼了。

　　她脸上的表情也有些不耐烦，扶额避开他的视线。

　　可颜馥偏上前，靠近她拉住她的胳膊，强逼着她看向他。

　　“阿乔，我虽无权势，可颜家家底殷厚，他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这世间珍奇你要什么，我也也一样遍寻四海给你找来，绝不会有半分亏待。宫中多束缚，你若跟了我，我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约束。他还有三宫六院，数不尽的美人，你就算跟了他，也只是一时新鲜！可我这一生只会有你！阿乔，我只会有你一人。”

　　他紧紧捏着她的手臂，许诺说道。

　　听着像是真心，可还是吵得她头疼欲裂，手臂也被捏的酸麻，实在是难受。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不受控的想。

　　若是林瑾思，便不会如此对她。

　　她蹙眉用力抽了手推开他，跌坐在地上缓了缓，才稍稍好了些。

　　“行了，我不会走，不必说了，你快回去吧。听说你离家已许久了，这么久不回去，家中不会担心吗？”

　　她一边揉着脑袋一边说。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肯跟他走。

　　挫败感瞬间将他击垮，他站起身，又低低笑了几声，退开步子。

　　“好，好，是我此行冒犯，扰了你的富贵！好，我走！”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

　　房门被打开，又被重重摔了下合上。

　　各怀心思的入座，客气假意问候过，终是不欢而散，不复从前。

　　乔窈跌坐着，望着紧紧关上的门，叹了声气。

　　他是如此想她的？

　　他这样生气，怕是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算了，以后，也的确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已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他们，不是一路人啊。

　　乔窈苦涩的笑了笑。

　　胸口闷得慌，桌上还有一壶未开封的酒，尽管脑袋已很疼了，她还是拿起来仰头，合着泪水饮尽。

　　总是要分别的，这样，也好。

　　只是，到最后她还是欠了他，实在是抱歉啊……

　　一壶饮尽，颜馥应是早已走远了，可兰心还没上来寻她，怕是坐的有些远，未看见颜馥离开。

　　她又坐了好一阵子，才撑着身子站起来，手指微微松，酒壶坠落，滚出去很远。

　　她也顾不得去管。

　　脑袋愈发晕胀，意识竟有些不清晰了，但还好，还能走的动路。

　　先去楼下找兰心，回宫去好好睡一觉，其余事，明日再说吧。

　　她如此想着，摇摇晃晃走到门前，撞着靠在门上，借力打开门来到走廊内，又撑着两侧木门寻着楼梯。

　　可没走两步，酒劲又冲了脑袋。

　　一瞬空白。

　　脑袋再次连接上意识，乔窈发现，她已跌在了一个人怀里，被打横抱了起来。

　　那人一身玄青衣衫，黑铁面具遮住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身形很是消瘦，消瘦的仿佛只剩下骨头，嵌得她生疼。

　　那人就这么抱着她，就这么，静静的驻足着，安静的望着。

　　烛火映不到他眼底，看不出情绪。

　　只是，莫名有些温柔。

　　乔窈的脑袋里忽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她忽然鬼使神差的伸出手，覆在那人心脏之上。

　　她尽力动用着已不太灵光的脑袋仔细回想着，记忆里，只有林瑾思抱过她，可林瑾思没有这么瘦，不该这么瘦的。

　　心跳声也是，林瑾思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很是清晰。

　　这个人的心跳声却很弱，弱得仿佛感知不到。

　　而且，林瑾思今日与她一样，去祭拜淑妃娘娘，是着一身白衣。

　　这个人，仿佛病疾缠身的可怜鬼，实在是与她记忆里的任何人都对不上。

　　可她却觉得温柔。

　　真是，莫名其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