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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缄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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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8.
月光下坐落着一栋矮屋,矮屋的木门把手上挂着一块牌匾。
这会儿正好刮起大风,那牌匾就迎着风摇摇欲坠,好像在向谁炫耀上头的单词。
阿南认得那个单词——『酒』。
这短短数个字母囊括了亚斯图几乎所有种类的酒品,温和的或是激烈的、甘甜的或是辛辣的。在阿南推门进去的那一刻,她能感到如是陈杂的五味扑面而来。
这里是巴德伊舍唯一一家尚且营业着的酒馆,这里贩卖杯装美酒、古典音乐,以及——一样他们目前最迫切需要的东西——情报。
酒馆的角落里有一架式样陈旧的三角钢琴,钢琴前坐着一位身形瘦削的青年男人。十根纤细得仿佛只剩下骨架的手指正在那黑白琴键间翻飞舞动着。他们所听到的那些古典音乐,正是用这十根指头弹奏出来的。
阿南在长吧台旁靠近钢琴一侧的高脚木凳上坐下,木凳边沿冰凉而油腻的触感令侦探姑娘心头一紧。她强忍住想要转身走人的欲望,冲她的助手轻咳了两声:“你说,要来酒馆购买情报,还让我向海伦奈小姐索要经费,该不会是想用钱悬赏寻人吧……”
助手先生紧跟着坐在她的手旁,不慌不忙道:“如果花钱就能买到那孩子的下落,我就不会选择来这种地方。在大街上张贴告示明显效率要高得多。”
“那你来这儿是想……?”
“忘了这件事,涅克丝。”伊恩用指尖轻敲着桌面,“让他们……让真理会自己处置那个孩子。”
“………………哈?”阿南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侦探姑娘在座位上僵了好久,才终于反应过来,“你开什么玩笑!”
“真理会内部构造十分紊乱。”伊恩缓缓解释道,“因为格奥尔格家系历史悠久,其背后牵涉的阴暗面也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那你之前在旅店里说要救朱莉埃特,实际上是在骗我?”阿南的声音带着些愠怒。
伊恩挑眉:“如果我刚才就跟你说,放弃那个孩子,你肯定会头脑发热地自己一个人冲出去冒险吧?”
“…………………………”倘若现在不是在公共场合,阿南的拳头很可能已经落在对方的脸上了。
她好不容易平息了怒气,却听到那个男人又开了口。
“听着,”他说,“我们只是一群无意之间坐上那辆列车、目睹这场案件的路人罢了,没必要非得搅这趟浑水。”
伊恩讲着讲着,逐渐压低了音量,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抑遏。
“——更何况,自一开始,你从内瑞雅布厅长那里收到的委托中,就不包含『调查施塔恩贝格号碎尸案』这一项,不是么?”
“…………………………”
她无法反驳。
阿南的瞳孔逐渐向左上角偏移。那里写得很清楚,她此次出行的任务,就是保护内瑞雅布公爵一家的安全。
而他们在『施塔恩贝格号』上发现的那句焦骨,说到底就是一场刚巧碰上的意外。
一出不被收录进支线任务中的场景剧,一段只可旁观不可改变的剧情杀。
“…………我明白了。”阿南深吸一口气,“所以,为什么要选择这种地方?你到底想获得什么情报?”
“你还记得在风信子庄园的时候,那个名叫托德的音乐家,送给伊丽莎白小姐的礼物是什么吧。”伊恩冷不防说道。
阿南点头:“当然。——一瓶葡萄酒,瓶颈上刻着极其肉麻的留言……嘿!”
“没错。那个男人送给海信斯伯爵的,同样是一瓶葡萄酒。如果我没猜错,他恐怕也和伯爵一样,是个嗜酒如命的家伙。”伊恩顿了顿,用余光扫了眼自己胳膊肘倚靠着的的吧台。辛勤的酒保不知何时已将两只洗净的空矮脚杯放置在他们的面前,杯口圆滑的弧度反射出一道迷人的光线。
助手先生接着说道:“既然他的据点在巴德伊舍……我想,他应该没有理由没来过这家酒馆。”
“你的任务是调查托德在巴德伊舍的据点?”阿南几乎是脱口而出。
“反应还挺快。”伊恩轻笑了一声,“既然如此,也不需要我浪费时间去解释了。警察厅的人选中了你,说明你有合作的价值。——希望和金·哈克那样的白痴比起来,你的口风还算牢靠。”
“那你可算是找对人了。”阿南暗暗道。
「可不是么,一个完全没有记忆的人,能跟谁说这些小秘密去?」
“所以,你把我带进了这间酒馆。你打算怎么做?”阿南伸手去够吧台前面的冰块桶,“总不能直接薅着个酒保就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银色头发的钢琴家』吧。”
伊恩摇了摇头:“从员工这里获得情报有些困难。那家伙生性狡猾,不可能没料到会有人来酒馆打探他的消息。”
“你说得对……如果我是他,肯定早就给这里的员工下足了封口令。”阿南夹了两块碎冰丢进自己面前的矮脚杯中,又顺手招呼酒保往杯里注了点橙汁,“那么,你打算从酒馆的常客入手吗?”
“不,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是调查的突破口。”伊恩的双眸紧锁着那杯冰橙汁,一面露出嫌弃的神色,一面缓缓说道,“——布朗克斯·布朗宁,你还记得吗,那个死在黄金钟塔中的药学家。”
“!!黄金塔……”阿南低喃道,“布朗先生生前说过,他的老师是这个国家中唯一掌握风信子碱提取方法的人……”
“是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布朗克斯·布朗宁,一定就是托德的弟子。”
铛——
就在这一瞬间,如潺潺溪流般婉转的曲调忽然掺入一声过重的不协和音。紧接着,回荡在酒馆内的那曲古典乐就此戛然而止。
察觉到异样的客人纷纷从酒桌上抬起头,冲着阿南——更准确地说,是阿南身后的那架三角钢琴——投来疑惑的目光。
于是,阿南也循着那些视线转过头去,目光恰好对上一双疲惫的苦咖啡色双眸。
——是刚才坐在角落里弹琴的青年。
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到了阿南背后,一副想要同侦探小姐搭话的模样。
亦如前文所言,那是一位身形瘦削、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的青年。
青年拥有一头久欠打理的深茶色卷发,乍看有像只流浪街头的贵宾犬。他的身上套着一件洗到发白的燕尾服外套,里头的衬衣也同旧报纸一般皱皱巴巴的,不禁令人心生一丝怜悯之意。
只见那青年一言不发地将手抚在心脏前,微微屈身,毕恭毕敬地向他们行了个礼。然后,他微微张开嘴……
……然而,等待良久,那喉中却不现一点音节。
阿南押了口橙汁,迟疑着抬眸询问:“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个青年的脸上明显露出窘迫的神色。他张着嘴巴,无言地用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舌头。
「不会说话?」
阿南索性从手包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与自来水笔,递到青年面前:“如果您不方便的话,可以用纸笔与我们交流。”
谁知那青年看见纸笔,眉头却皱得更厉害了。他用左手戳了戳自来水笔,又用右手比划了个书写的动作,最后摇了摇头。
“意思是说,连写字也不会么……有点麻烦啊。”阿南听到伊恩小声咕哝了一句,“那手语你总会吧?”
青年的嘴角很快挂起笑容,冲伊恩猛地点点头。
“可惜,我们这里没有能看得懂手语的人。”伊恩用余光瞥了眼吧台后忙碌的酒保,“你大概得去请一位专业人士来翻译一下。”
“手语的话,我倒是略懂一二。”一旁的阿南抢先答道。
她看见伊恩的脸上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于是又补充了一句:“由于我过去的职业比较特殊,经常会遇到具有听力障碍的访客。因此久而久之,我也能大致看懂他们想要表达什么了。”
【——是的,手语。这种不依赖文字、也无需发声,仅仅通过手眼相授便得以流传数百年的国际通用语言,实际上,过去的你对于它十分熟悉。】
【结合侦探涅克西塔斯大脑的算力,如今,即使是糅合了亚斯图语法的手语,对你而言也同儿戏一般简单。】
阿南的脑中冷不防响起博士的声音。
于是侦探小姐紧盯着茶发青年的双手,爽直道:“有什么话,就请用手语对我说吧,先生。”
那个青年点了点头,向阿南比起手势。他的动作相当缓慢,似乎是担心阿南会看不懂。
但事实证明,青年的顾虑其实是白操心。因为阿南脑中的机械声正在为她做完美的同传——
——【你们刚才讨论的,莫非是皇室交响乐队的托德(Tod)先生?】
阿南转转眼珠,想了个略显蹩脚的说辞:“是的,先生。我们是……算是他的曲迷。您也认识托德先生吗?”
——【他是巴德伊舍(这里)有名的钢琴家,也是我的老师。】
“你的……老师?”
正当阿南惊叹之余,吧台后面的女酒保总算忙完了手头的工作,朝阿南这侧走来。当她看见侦探面前杵着的茶发青年的那一刻,女酒保的脸色忽然间变得有些悻然。
“施魏艮,你不去弹琴,跑到这里来偷懒吗?”酒保一面用带着戾气的口吻质问道,一面伸出一只手试图揪起青年的衣领。
阿南连忙抬起胳膊护在青年的跟前:“不,我们与这位先生有话要聊。请允许我占用他几分钟工作时间。”
女酒保扬起眉毛:“聊?但这家伙,根本不会说话啊?”
“他只是无法发出声音而已,我们自有办法与他交流。”阿南厉声道。
见阿南一脸决绝的模样,女酒保觉得再倔下去有些自讨没趣,于是叹了口气。
“罢了。介绍一下,他是这里的钢琴师,施魏艮(Schweigen)[注1]。”说着,酒保轻轻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这家伙的嗓子以前受过伤,现在没办法发出一点声音。唔……简单来说,施魏艮是个纯粹的哑巴。”
阿南顺着酒保的手势,再次看向那位名叫施维艮的青年。
或许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青年的双颊与眼窝几乎完全凹陷下去,泛着些许青黄的颜色,这令他的颧骨看上去比一般的日耳曼人更高。
即便如此,他如同苦咖啡般深邃浑浊的双眼,却真挚而诚恳地紧盯着阿南的面庞,眼底闪耀着与其气质完全不相符的光辉。
——这眼神就好像,一个人在夜晚孤独而又漫长的等待中,终于看到了一丝拂晓的微光。
“原来突破口在这里。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