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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仪芝咬一咬唇,她自家也知道这事儿躲不过去,也没想躲,可这个地儿女人嫁人生子也太早了些,她还能陪在顾氏身边几年?

      她难得作出小女儿样,抱着顾氏的胳膊不撒手:“娘跟我一起搬罢!咱们还住一个院儿里,将来女儿嫁了还要将娘接到身边去。”

      “净瞎说!”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软成了一滩水,手下生怕将女儿拍得重了,说起嫁人又想到徐家哥儿身上去:“你这回上京,船上可跟徐家哥儿相了面?”

      仪芝拧拧眉头,这事儿搁在心里很久了,顾氏问了也不敢告诉她,徐茂卿是想退亲的,还说由柳家出面退亲对她清名最好,他虽已考中举人,却不打算接着往下考,也不想捐官来做。

      当时虽然在一怒之下刺了徐茂卿一句,可她现在也只能苦笑,这么个没担当的人实非良配,也不想想两家当正经亲家来往多少年,相熟的人家哪个不知,他又刚刚考中举人,要让柳士沅出面去退亲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桩婚事对他是身不由己,对她难道就不是吗?当初定亲的时候她还是个两岁的小儿。

      在仪芝眼里,徐家公子简直低到了尘土里,怕是他自己也知道徐老爷徐夫人不会同意,这才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亏他还大她五岁,他难道不知道无论哪一家出面退亲吃亏的都是女儿家?

      定亲的时候由不得他们,退亲自然也由不得他们,仪芝不打算把这事儿告诉顾氏让她平白担忧,靠着顾氏的胳膊摇头:“只隔着屏风问了一回好。”

      仪萝养在上房的第一日自然该早起问安,淡蕊怕五姑娘睡得沉了,卯时刚至就立在床头将仪萝摇醒:“姑娘醒一醒,太太等着呢。”

      仪萝迷迷糊糊也不知时辰,才来上房身边也没派来别的丫头,由着淡蕊给她换上一身红绫袄儿,头上绑了两串珊瑚珠子垂在耳朵后头。

      东西都是昨晚郑妈妈送来的,淡蕊自来不曾这样用心服侍过五姑娘,手头的活计难免生疏,仪萝从闭眼到起床没花多少功夫,反倒是淡蕊手底下磨磨蹭蹭许久。

      便是这样仪萝到了西暖阁的时辰也还早,她住得本就离顾氏近,到了门前的时候香尘才提了铜壶架在炉子上,压低了声音告诉她:“水滚了太太才起呢,五姑娘明儿晚来些罢。”

      看着逐渐远去的五姑娘,香尘的思绪慢慢飘远,近来她总是记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像是她的上辈子一样。

      上辈子的她,天生就是一名刺客。
      不过,严谨一点的话,说天生确实不大准确,毕竟她是出生一天之后才有机会成为一名刺客的。
      其实她自个儿也不知道她天生应该是个啥。
      她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睛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正在进行最原始的进食行为,那一刻她是懵的,不明白前一刻还在上马原的她怎么突然身陷这么诡异的场景,她一边砸吧着嘴一边仔细回想,是了,她不是在上马原,她只是做梦梦见了自己在上马原,可见人真的不能随随便便去见马克思,即使是在梦里。
      她一边尴尬一边饱餐了一顿。
      抱着她的妇人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尴尬,实在不忍心以后她们还要朝夕相处让彼此都继续尴尬,十分善解人意地抱着她来到了一条河边,将她放进一个篮子里,顺着水流推向远方。
      ……你们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种桥段啊!这到底是想让她活还是想让她死啊!想让她活把她扔大街上不比飘河上被人捡去的几率更高吗!想让她死直接把她溺死不是更快吗!
      这一刻,她明白了一个道理,现实中很多看起来带有未知性的浪漫行为,都是不切实际的。你以为你是哲学家吗?to be or not to be 是你该想的问题吗?
      她仰面朝天躺在小篮子里,眼神迷离地盯着马上就要暗下来的天,突然意识到这样下去她可能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饿死。
      她费力地偏过脑袋,对着背过身的女人不甘心地“嗷嗷”了几嗓子,她想着,如果你只是一时冲动,现在把她抱起来话,她们就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好了,毕竟如果不是她太早熟的话,确实不会记得这一段的。
      女人的“呜咽”声在这廖无人烟的荒郊野外飘荡着,飘进她小小的耳朵里。
      她心下一喜,更加卖力地嚎了起来。
      女子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发足狂奔着跑远了……
      当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中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不要以最坏的恶意去揣度别人,乐观点,也许只是她家里着火了呢。
      她停止了哭泣,节省点力气说不定还能多活几个小时。
      不知不觉间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是全黑,冷风呼呼地刮着,一轮冷月高悬得不近人情。
      然后她发现,她被一片芦苇拦住了奔腾而去的步伐。
      天要亡她,她还能怎么办。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饿又累得不行,朦胧间瞧见了一道光亮,正当她以为她即将再次去见马克思爷爷的时候,风中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呼噜声。
      是人?还是豺狼虎豹?
      不管了!她积攒起剩余的力气,动用全身的力量,“嗷”地一嗓子,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一个愠怒的声音响起:“何方妖孽?竟敢在小爷的地盘上撒野!”
      是人!她如闻天籁,加倍使劲儿地继续哭嚎,直嚎得嗓子隐约有了股腥锈味。
      很快,一把凝霜的长剑就挑开了身前的芦苇丛。
      一张年轻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剑身微微反射着月光,照得人眼睛发亮。
      来人低下身子,凑近前来,探究地瞧过来。
      “咦?是个小娃娃。”
      从此,她有了一个师父。
      她的师父是个刺客,理所当然的她也成为了一名刺客。
      她这人别的没有,就是特别懂事,能说话的时候就真心实意地认了爹。
      师父他老人家乍闻之下十分欣喜,走到哪儿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老子后继有人”了的骄傲。
      所以,本来她们是有机会成为二世同堂的刺客之家的,直到——
      她发现,自从她认爹之后,山下的那些漂亮姐姐们除了一如既往地摸摸她的脸蛋外就不怎么对师父暗送秋波了,倒是婶婶婆婆们对师父越发热情起来,导致她几乎知道了镇上所有风韵犹存的俏寡妇。
      她说了,她这人懂事儿。为了不让师父一辈子孤独终老,从此改口叫了师父。师父他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没有瞧不起寡妇的意思,只是希望师父能够有机会见识见识不同的风景,小恋爱一谈,小酒一喝,小洞房一入,以弥补师父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这几年的奶爸生涯。
      人家那些大侠十八九岁的时候哪个不是意气风发,载酒把江湖行,再谈一场荡气回肠的恋爱,只有她师父人未婚娃已育,又当爹来又当娘。
      其他的事情她帮不了,只好努力把自己竖成一块活招牌:
      你看她不是师父的女儿,但是师父把她养到这么大还没养死,足见其温柔体贴有爱心,跟他成亲,吃不了亏,上不了当,洗衣做饭加带娃十项全能,闷了还能还能舞个剑给你看,最重要的是她师父他长得还好看,就缺个漂亮师娘凑成一对了。
      她承认有这个想法是她狭隘了,可以凑成一对的不仅可能是漂亮师娘,也可能是漂亮的师父夫。
      枉费她在文学世界里浸淫了那么多年,竟然如此短视。
      起初师父是很不开心的,觉得亲手捡回来再亲手养大的崽不亲了。
      每当这时她就会以单身二十多年的沧桑眼神怜惜地瞅着师父,双十年华,青春正好,且行且珍惜吧。
      为了转移师父的注意力,她跟师父信誓旦旦地保证她要成为师父事业上最优秀的继承人,美名其曰父女当久了怕您舍不得死命锻炼她。
      师父大为欣慰,总算收敛了悲伤,果然比以前更加认真地栽培她。
      致使往后的日子里每当她被虐得肝疼的时候总是想回到这个时候,一个大耳瓜子抽醒年少不知事的自己。
      一眨眼的功夫,她这个小娃娃就长到了十六岁上。
      这一年,她接到了人生的第一笔订单。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隐约有花香飘进屋子里,小黑不知道刚从哪里飞回来,嘴里叼着一张纸条。
      她刚刚睡醒,人还有点迷糊,睁着眼睛盯着房顶发呆。
      昨天师父回来的时候怒气冲冲的,今天的早饭还是不吃为妙,也许抓紧时间睡个回笼觉是个不错的主意。
      咦?她记得她还没有闭上眼睛啊?还是天刚亮就又黑了,其实她已经睡了很久了只是她自己还以为她没睡?
      她迟钝的脑子慢吞吞地转了转了,才反应过来,大概是小黑又蹲她床头扇翅膀了。
      于是心安理得闭上眼,打算再睡一觉。
      小黑却扑了一下翅膀,冲着她就吐了一口口水。
      她眼疾手快伸手一挡,呃,不是唾沫,是一张纸条。
      解放了嘴的小黑一声尖叫:“生意~~~!”
      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传说竟然是真的!
      她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小黑就已经在了。
      师父说小黑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是她们派的传信灵鸦。
      她们派的刺客从来不用自己去找任务,有自己的任务渠道,由灵鸦每年定时去各处信点巡查,有人请她们时,把信放到信点,灵鸦就会带回来。
      灵鸦只有在接到生意是才会像公鸡打鸣一样啼叫“生意”俩字,灵鸦虽然会说话,但平时是绝对不会说出“生意”俩字的。
      她之前一直以为小黑只是一只会说话的傻鸟,并不相信这套说辞,毕竟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它带回所谓的生意来。
      至于它怎么都不说“生意”,完全是因为它们鸦词汇量不够。
      即使小黑真的每年都有一段时间到处飞,她也只是觉得大概是它们鸦一年一度的发情期到了出去搞对象来着,还曾感叹过她们小黑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鸦妹,这个渣鸦,从来没带回过一个对象来。
      如今看来,小黑竟然真的是出去兢兢业业地干工作的。
      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都错怪它了。她怜悯地看着小黑,有感于心,爱怜地摸了摸小黑的头,她们家的鸦实在太可怜了,这么多年光忙事业了都没个对象。
      小黑嫌弃地躲开了。
      小黑的尖叫实在是很有穿透力,师父顶着一脸黑烟就赶过来了,这更加坚定了今天不吃早饭的决心。
      她们二人一鸦围着展开的纸条端详,上面赫然写着六个字:青莲镇,吉祥栈。
      下方还有一方小小的暗金色枯叶压印。
      她和师父面面相觑,这个人也太装那啥了,不说事,不留名,就盖个章,又不是皇帝大宝,有点文化的一看就能认出来。
      她们把视线投向小黑,信从哪儿来的它总知道吧?
      结果小黑一脸倨傲地昂着头,眼神闪动着轻蔑,尊口懒开。
      后来她才想明白,小黑不是倨傲,它是真不知道,人和动物去一个地方的方式本来就不一样,有谁见过一只乌鸦一边赶路一边跑到街上问:大爷,劳驾问一下,xx路怎么走啊。
      她和师父商量了一下,她们派这种随便的机制,都还有人能寻摸着求上门来,看来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了。
      作为专业的刺客,她们觉得基本的敬业精神还是要有的。
      时常以敬业标榜自身的师父一脸感喟地看着她:“徒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她们派的未来就看你的了。”
      虽然知道师父只是单纯地不想去而已,她还是很高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终于可以一个人出去浪了。
      师父忙着谈恋爱,徒弟忙着打拼事业,她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她简单收拾了下行李,精神抖擞着就下山了。
      临行前师父交给她一个道理:人至剑则无敌。她深以为然,并深深觉得师父不愧是师父,大道至简,言简意赅,言有尽而意无穷。六个字,道出了一个剑客、一个刺客、一个使剑的刺客的一生的追求。
      师父当时就有点错愕:“没想到徒弟你年纪还不大,思想境界却大大地提前拔高了。”
      “孺子可教。”师父他老人家老怀甚慰,摸了摸压根儿没有的胡须,眼中遗憾和怀念交织,“要是为师当年有你这份慧根——”
      她觉得师父实在是太过誉了,就算是自己亲手捡回来的娃咱也不能夸得这么直白不是?为了让师父以后能夸得隐晦点含蓄点,她赶忙表示徒弟她也就是恰巧比别人脸皮厚了那么一点点而已,都是师父教导有方。
      在她真心实意地显示出谦虚精神之后,一瞬间,师父看她的眼神简直直追他的爱剑青霜,既骄傲来又感动。
      根据她的观察,师父他老人家偷偷老泪纵横来着。
      好吧,她承认,这句话里边其实有个逻辑漏洞,既然师父他老人家是有感于心“偷偷”落泪,她又怎么能“察”到?
      答案其实很简单,师父他老人家虽然因为一向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有泪时一般都偷偷地弹,但是他老人家对“偷偷地弹”的定义是:转过身,背着别人弹。
      经过多年历练,她们使剑派上上下下,从花草鱼虫到飞鸟走兽,早就都看明白了背后玄机,可叹师父他老人家到如今都还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她们也都不忍心打击一个年过而立的老人的自尊。
      “她们”具体包括:她、一只会说话的黑毛乌鸦以及鸣翠山的动植物们。
      “使剑派”就是她们这个剑派的名字,虽然她们是干刺客的,但是她们也是有门有派的,跟别的野鸡刺客可不一样。
      由于本人她是一个穿越重生的落地就懂事的极早慧儿童,好不容易熬到三岁那年语言系统发育成熟,呃,成熟的标准是那年开始她已经可以说出连贯的句子,且表意明确。
      在那之前,虽然她这个早熟儿童每天都在心里嘚啵嘚,但是由于硬件设施跟不上,又耻于咿咿呀呀哼哼唧唧,一度让师父以为她可能是个哑巴。
      对于她可能是个哑巴这件事,起初让师父十分困惑,他曾经好奇地单手倒捉着她的脚脖子晃来晃去,然后将他老人家求知的大眼睛对着她这个小婴儿恐高的小眼睛眨了眨,发出了来自灵魂的拷问:“她老人家捡着你那天你嚎得惊天地泣鬼神,怎么自从捡回来就一声都不曾吭过?”问完了,见她还是没反应,又晃了晃,企图这样治愈她的自发性哑病,疑似穿越前那里的老人家年轻时对黑白电视全是雪花的修理办法。
      所以,当她好不容易熬到三岁时,她觉得这辈子对别人说出的第一句有意义的话,也应该挑一个同样有意义的话题,相得益彰,以示隆重。
      于是,她向师父问出了这几年一直萦绕于心的一个问题,她们这个剑派,它到底叫什么?这些年老听师父她们派她们派地叫,到底是什么派却从未听说过。
      要不说师父是疼她的好师父呢,他首先表示了对于她这个唯一的爱徒竟然不是个哑巴这一转变的惊喜,然后摸着他从那时起就不存在的胡须,沉思片刻,片刻后面露茫然,手舞足蹈,捶胸顿足,大声疾呼:“失传矣!失传矣!”
      她沉默地盯着师父痛心疾首的模样,合着这些年他老人家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那他出去跟人干架作自她介绍时也是“她们派她们派”地叫吗,她想了想那个画面,好像还,还真的不违和。
      她当即提议不如她们重新起一个好了,然则她私心里着实在揣测,所谓的“失传”八成是子虚乌有,她们派它极有可能是到了师父这儿他自个儿建的,也就是说她们派它压根就没有前人。
      师父可能是觉得他捡回的徒弟她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说出了这么深沉且充满了一听就是拥有好多年生活的人才能有的智慧的话,当即表示,这个重新命名的重任就交给她了。
      重任在肩,她决定要好好表现。先瞅了瞅自己手里这把随着年龄渐长越来越长的木剑,又瞧了瞧师父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青霜,最终交上了她的答卷——用剑派!
      谁知师父却捋了捋他不存在的长胡子,不甚满意地摇了摇头:“失之文雅。”
      她沉吟半晌,灵光一现,改“用”为“使”,甚是得意,师父也笑呵呵地表示满意。
      从此,她们派有了个正式的名号——使剑派!
      鄙人不才,在师父身边痴长了这么多年,仅做了这么一点微小的贡献。
      等她追忆完了往事,师父他老人家也感动完了,复又转过身来,感慨地拍了拍她的头,语重心长:“你要记住,人至剑则无敌,一个剑客毕生的追求是人剑合一,一个刺客毕生的追求是无敌天下,这是她们使剑派作为使剑的刺客所绝对不能忘记的。”
      嘎?她有点愣住,原来此“剑”非彼“贱”,呜,师父她不配得到您的夸奖,她惭愧地低下了头,并积极向师父承认错误。她这个人,朴素、老实,一向不能接受不属于她的夸奖。
      师父听完她的忏悔后目瞪口呆,喘出的气喷出来十分得力。
      接着师父就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直瞧,师父他虽然还在努力地瞪着眼,但是眉梢眼角的笑意却忍不住要往上爬。
      她瞧着师父这奇异的神情心里着实有点发毛,又怕被开除派籍又怕把师父气出毛病了,赶紧再次诚恳地忏悔:“师父她错了。”
      万万没想到,她还是小看了师父的智慧,师父他再次摸了摸她的脑袋,装模作样,呃,不,是严肃地清了清嗓子,一声长叹:“当真是孺子可教,你小小年纪竟然已经能够看到这一层。”
      她确定师父这次的夸奖确实是她应当的,十分满意,眉开眼笑,再次表示都是师父教导有方。
      她非常不经意地发现师父闻言眉毛得意地翘了起来,尽管师父又很快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
      师父他自个儿时常觉得自己跟隔壁山头的苍云子掌门是一个风格,走的都是端方持重的堂堂一派掌门之大道,她们还是没忍心打破他的幻想,毕竟她们都知道,师父他,尽力了。
      讲道理,哪个端方持重的正经掌门会因为小徒弟发现“人至贱则无敌”这种歪理而沾沾自喜?她还是个孩子呀师父!救救孩子吧!
      可惜师父没能捕捉到她的心声,并且感觉自己十分一代宗师,连自己的徒弟都从小就卓尔不群。
      好吧,反正她也不是什么正经徒弟,歪徒弟自有歪师父带,老天爷分门别类的功夫炉火纯青。
      她就这样带着师父的谆谆教导,在小黑的欢送下上路了。
      刚出镇子,身上已经多了好多大包小包。
      镇上的姐姐婶婶们一如既往地热情,往后几天的饭钱反正是省下来了,其中以李记酒铺的李娘子表现得最为热情,不但送了她许多干粮,还给她了她一小葫芦可以挂在剑柄的她最爱的桂花酒,甚至还让她的儿子李明出来跟她道别。
      李娘子青春守寡,独自拉扯着小儿子长大,小儿子被她养得眉清目秀,斯文有礼。李明扭扭捏捏地对她施了一礼,只说了一句“嬿姐姐安好,嬿姐姐一路好走”就涨红着脸僵在原地,眼睛盯着鞋尖,一语不发。
      李娘子还硬要他送她一程。为了感谢李娘子合全家之力为她送行的热情,她决定走之前再给李娘子祛一次风湿,下一次来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李娘子安坐,她蕴力于掌,在她腿上来来回回,敲敲捏捏,直忙活了有一刻钟才起身离开。
      也不单单是为了感谢李娘子,也有分散一下李娘子注意力为李明解难的意思。他被娘亲推出来送客的样子她让不由得想起来小时候师父让她当着苍云子掌门的面表演蒙眼掷飞刀的尴尬场面。
      她还好,自从那一次她蒙着眼,飞刀截断师父发带,擦着他头皮而过,最终钉了几缕头发丝儿在树上后,师父比她更害怕她的飞刀,唯一遗憾的是她的飞刀绝技再也没派上用场过。
      李明面临的这困境,她可舍不得让他把她揍一顿,然后李娘子从此尴尬得再也不让她出现在她面前。只好自己亲自上场,免得大家都尴尬。
      李娘子睡着了,她独个儿出了门。
      见她出门,李明还想提步跟上来,她摆了摆了手,他又红着脸垂了下头。这傻孩子一点都不晓得抓住时机,太实诚了,愁人。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小明留步,姐姐她自去也。”
      小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春日里的阳光洒在人身上,暖暖的。
      一个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独立的第一步就是拥有自己的事业。
      她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天下第一刺客。
      残阳如醉,晚霞似火。
      她在疾风中奔跑,迎着逐渐没落的夕阳。
      红光满面,气喘微微。
      前日里,她跟李老头打听了一下青莲镇吉祥栈的所在。
      李老头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名了不得的侠士。
      听人说当李老头还是李小侠的时候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路痴,出门吃个面都找不到面摊在哪儿。
      李小侠是很喜欢吃面的,他不能忍受自己因为路痴而失去生活的乐趣。
      于是李小侠决定背井离乡,走遍天下,誓要知道每一个城市的面摊在哪儿。
      自此,李小侠就再也没回过家乡,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老了,累了,就在鸣翠山下定居,安度晚年,凭借年轻时的丰富路程数靠给路人指点迷津挣点生活费。
      她就是慕名而去的路人之一。
      李老头听说她的目的地之后,眼神悠远,似有衷肠要诉。
      不过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回屋拿出了一本册子,摊开在她的面前。
      老实说,她观察了半天也没看懂,猜测大概是李老头有独特的记事方法。
      半晌,李老头合上册子,掰着手指头自言自语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然后露出了从容笃定的微笑。
      他告诉她说,首先,她需要一匹马。
      她点点头,有理。
      其次她应该朝着东边走,到哪儿有一个什么样的面摊,走过几个面摊之后,当她看到一个老瞎头带着一个小姑娘卖手擀面的摊子时,对面就是吉祥栈了。
      说完,李老头露出了缅怀的神色:“小姑娘叫阿英,手脚麻利,声音脆生,想当年——”
      她抱了抱拳,转身奔了出去。
      她赶时间。
      因为她突然想起来,她的教育中缺失了相当重要的一环——她不会骑马。
      不过没关系,她有绝世的的轻身功夫,深得师父真传,自信不会比马慢。
      此刻她却暂时停了下来,走进路边的茶寮喝口水歇歇脚。她只考虑到了速度,实在没考虑到持久性,在这方面她还是不如马。
      已经走了一天半,却没有见过一个李老头口中的面摊,她的心里有点没底。转念又一想,人家满世界溜达了一辈子的大侠,再怎么说也总比她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小姑娘知道得多吧。
      心里稍稍安定下来,双手捧着茶碗幸福地滋溜起来,眼睛四处乱瞟。
      落日的余晖照进茶棚,微风拂面,好不惬意。
      茶棚里此时除了她,只有一位手持书卷的年轻公子。
      公子眉目沉静,以手支颐,单手把玩着手中的书卷。
      晚风带得他的长发微微飘动,颇有不动如山的气势。
      从她的角度只看得见他的侧脸,鼻梁挺拔,薄唇紧抿,仅凭这边半张脸她就断定他肯定是个美人儿。
      但是她这个人一向讲求看待事物要实事求是,不能仅凭片面印象就武断地作出结论。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换了个方向坐着,正对着这位公子,必要窥得全貌再下结论,这就是科学精神。
      她,嬿·本职刺客兼职鉴美科学家·不归,对待事业一向十分认真,不论主业副业。
      事实证明的她的结论果然没错,这位公子坐在那里就能自成一画,还是泼墨山水写意的那种。
      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读书人。
      公子抬眼看了过来,她一惊,心说看来还是个高手,她如此含蓄隐晦不动声色的观察都能让他察觉。赶紧掩饰性地低头埋碗呷了一口水,“呲溜”,一时分神,含了一大口,一次性咽不下去不说还呛住了,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前倾,“噗嗤”一声从鼻孔和嘴巴一齐向前喷洒出去。
      她弯下腰,咳得脸色涨红,嗓子火辣辣的,鼻孔也不怎么好受,呛过水的都知道那种感觉。她一边咳一边抬眼去看不幸被她殃及的那位公子。
      只见人家眉头一皱,手中的书卷像扇子一样“唰”地打开,往脸前一挡,再连人带椅子向旁边一滑,轻松躲过了她的天女散花。
      她的心中着实尴尬。
      这位公子一看就是个冷清人儿,受了委屈也不大声斥责,只是丢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自行体会。
      她的体会特别深刻,立刻站起身来,诚恳地过去道歉。众所周知她们刺客都是很酷的,面对这种情况都会乖乖道歉。
      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她,道歉首先要开宗明义,直击靶心。
      被道歉的人最想听到什么?事情经过起因结果?错!那是第二阶段的事情。第一阶段的任务就是直接承认错误,错哪儿了怎么错的那是第二阶段给别人原谅你搭梯子。你一说她错了,对方心里立马就舒坦了;你再一解释,人家顺着话儿就原谅你了。你啰里啰嗦一大堆就是不说你错了,人家就觉得你这个人避重就轻,一点儿都不真诚。有时候还能反其道利用之。举个例子,师父睡着的时候被小黑扯掉了头发,师父睁开眼却只看见了她,她就会立马双手投降,大呼“师父她错了”,师父毕竟还年轻,掉几根头发也不是什么大事,一听她这么老实地认错心里就先满意了七八分,然后她再详细说明她为什么要犯这个错,那完全就是因为小黑最近掉毛掉得厉害,非逼着她扯几根师父乌黑靓丽的秀发,不然它就要亲自动爪动嘴把师父的头发拔光。师父听完她的解释,非但会原谅她还觉得徒弟特别贴心,再顺便把小黑关个禁闭。这就是认错的艺术!
      她低着头走过去,在公子面前站定,真诚地盯着公子的眼睛,十分熟练地脱口而出:“公子她错了,公子她对不起你,公子你批评她吧。”
      公子盯着她无语了几秒钟,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
      她表示理解,坦然地任他打量。
      根据她两世为人的有限经验估计,这位公子行走江湖多年肯定极少遇到像她这样能赶在矛盾转化为流血的冲突前老老实实承认错误挽狂澜于既倒的坦荡侠士。不是她自夸,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像本女侠这样磊落的人,江湖中已经很少见了,都是家师教得好。
      公子的视线在她腰间挂着酒葫芦的剑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了,正在她以为公子这是在暗示她罚酒三杯的时候,公子蹙着眉头望着她:“你是谁?”
      声音低沉黯哑,富有磁性,煞是好听,让她恍然觉得这是一个哲学迷思。她是谁?这是个问题。这个问题难倒了古往今来多少先贤圣人啊。
      正在她陷入迷思的时候,公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方便告知?姑娘恕罪,是在下唐突了。”
      闻听此言,她回过神来,觉得这位公子实在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明明是她先唐突了他,他却反过来说是他唐突了她。
      看来人家不是要跟她讨论哲学问题,只是单纯地问她谁而已,她们文化人就是比较容易陷入思考。
      为了表达她的歉意,她决定投桃报李,双手抱拳,朗声道:“在下嬿不归,使剑派,她师父的女儿。嬿是美好的嬿。”
      公子竟然瞬间理解了她这话背后的逻辑和伦理,毫不困惑,面色如常,还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在下姓岑,单名一个生字,幸会。”
      虽然岑生他笑得很好看,说起话来声音又好听又温柔,但是当她们谈及师承的时候,她还是留了个心眼面无愧色地报上了师父夫的名号,反正也差不多嘛。
      他说他刚刚接管了家里的生意,现正在去各处巡查。她不太信,做全国连锁的生意的人出门怎么会连个仆人都不带。
      等到她说出她的目的地是青莲镇吉祥栈,他表示他也要去那儿时她就更不相信了。
      所以即使他遗憾地表示他要先去别处不跟她顺路,但是很明显她的方向走反了之后,她表面上笑嘻嘻地感谢他的指点,一撤伙她就当了耳旁风,仍然按照原定路线行进。
      她跟老李头的交情总是比跟岑生这个萍水相逢的路人要深的,没道理她要相信他,反而不相信老李头。就算他长得比老李头好看,说话比老李头好听也不行。她,是一个有理智的人。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刚满十六的正当季少女,好看中还透着那么一点可爱,深受鸣翠山下大娘大婶儿的喜爱,必要的警惕性还是要有的。
      夕阳马上连余晖也要尽了,她们客客气气地道了别。
      她一个人坐在茶棚里,托着腮,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以美人儿的背影就茶。
      遇到好看的人,好看的景,一定要多看,看够,这样即使你不能拥有,即使再也不会有机会遇见,至少美丽本身留在了心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岑生走路的姿态似乎越来越僵,不过总的来说还是意态风流的。
      当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的时候,她也动身了。
      ·
      当她的脚踩在青莲镇的土地上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又是夕阳西下之时,她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拉得老长老长。
      耽搁了这么久,雇主还在不在这里等着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终于明白老李头为什么在外走了这么多年最终也没走回家乡去了,以及,漂亮的人说话未必就不可信。
      等她边走边打听,赶到吉祥栈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客栈门口已经点起了灯笼,人站在下面投下一片阴影。店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女人靠在柜台上打盹儿。
      进门前她还特意往对面看了看,并没有什么卖手擀面的老瞎头和小女孩。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消息极具滞后性,李老头的那些也就能当个故事瞧罢了。
      山里人,第一次出远门,没见过世面,走了许多弯路,好在最后还是回到了正轨。
      虽然这是一件让人见笑的事,好在除了她自己也没人见了。
      “嬿姑娘,真巧。”一个好听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背后。
      ……
      她现在说她想要老天爷下一场黄金雨还来得及么?
      如果她杀的不是鸡还能是什么?
      人生真是艰难,处处充满不怎么让人期待的惊喜。
      她尽量面色如常地转过头去,看着站在她身后的岑生。
      自上次初见,一别小半月矣,此刻的他一身蓝衣清俊挺拔,还是那么好看。
      自己却连日来忙着从东赶到西,满面尘霜,难为他还能认出她。
      唉,悔不听人言。
      她扯出一个笑来:“岑生你来啦。”
      岑生挑了挑眉:“在下已在此间盘桓两日有余,倒是嬿姑娘姗姗来迟。”
      他变了,他再也不是刚认识时那个善解人意的岑生了。
      她讪讪的,总不能说她虽然喜欢好看的人但是总怀疑好看的人会哄骗小姑娘,所以没有相信他的话吧。
      她这个人素有急智,当即脱口而出:“她只是想等岑生你罢了。”
      岑生他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有劳姑娘久等了。”
      她恍惚看见他笑了一笑。
      这个人一看就是被姑娘表白惯了的,处变不惊处理娴熟。
      她抱了抱拳,道一声好说,走进店里去了。
      这间吉祥栈实在不大,位置也不在繁华地带,看样子接待不了几个人,店里的女人估计不是老板就是老板娘。
      她走到柜台,正想拿出那张纸条跟她打听打听。
      还不等她开口,她先睁开半只眼瞅了她一眼,懒洋洋地开口:“楼台会演完了?”
      马上又闭上了眼睛:“敝店就两间房,一间已被那位公子住了,还剩一间,姑娘住不住?”
      “.…..住。”
      她终于舍得睁开眼睛了,一只手往她面前一伸:“一两银子一晚,谢绝还价。”
      她虽然不差钱,但也一直都很爱钱,并且立志于挣更多的钱。
      可是有一句古话不是说吗,来都来了。
      秉着有付出才会有回报的精神,她咬着牙付了房钱,问了一个很实在的问题:“包吃吗?”
      她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斜眼瞟她一眼,随手将银子放进钱罐里,扯着嗓子阴阳怪气:“包。”
      她这个人一向惜老怜贫,尊老爱幼,老奶奶要下山绝对不扶她上山,饶是这样,她还是在心里默念了十遍“动心忍性”才抑制住想要把她扔出门的冲动,她们习武之人不能恃武行凶。
      况且她还有事相求。
      她深呼吸一下,把纸条在柜台上展开:“劳驾问您一句,见过这个吗?”
      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一个白眼翻上天:“没有!”伸手就要把纸条拿走。
      她眼疾手快收起来,她不耐烦地对她挥挥手:“楼上一条道,门对门,右边那一间是你的。”
      她转身就要上楼,余光瞥见岑生这才施施然走进门来,手里还拎着个食盒。
      啃了几天干粮的她实在有点艳羡,又不好舔着脸上去问,你吃的什么吃得了吗需要人帮你分担吗?
      只好矜持地冲着他点了点头,然后目不斜视地走上楼去。
      没想到这个吉祥栈看起来是个老破小,内里却别有洞天。
      桌椅板凳外加地板都一层不染,完全没有久不住人的霉味儿,被单床套看起来也像是新换的,又软又暖,还隐隐带着花香。
      最让她惊奇的是隔间里竟然还有一个木质的浴池,说是池,其实并没有那么大,更像个方形浴缸,可以宽松容纳一个人的大小,看得出来也是认真刷洗过的,池边有一个支出来的竹管,用一个软木塞塞着。
      她伸手扒出塞子,竟然有热水从里边流出来。
      太,太高级了吧。
      这是她这么多年之后第一见到类似现代沐浴的设施,不禁热泪盈眶,终于可以好好享受一回了。
      她现在觉得一两银子一晚的房钱完全是可以接受的了,再高点也值,又干净又舒适还有热水,简直想在这里安家了。老板娘的坏脾气算什么!
      她满满放了一池水,舒舒服服地洗了头又洗了澡。
      心满意足洗完之后,她换了身干净衣衫,正拿着干毛巾擦头发。
      有人敲响了她的门。
      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过去,用一只手开了门。
      岑生先前拎着的那个食盒静静地躺在门外。
      她蹲下去一看,上面还附了张字条:这里什么都好,就是老板娘的脾气和手艺都差了些。
      字体苍劲有力,肆意张扬,搭配着这样琐碎的内容,实在是别有一番意趣。
      她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嘴角,认为这句话可信度颇高。
      拎起食盒,反身进屋,关上门享用起难得的热菜热汤来,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法子保温,这么久过去还是热的,果然美味。
      这个人对食物还是很有鉴赏力的。
      一顿饱餐之后,天色已经不早了,等食消得差不多也就睡下了。
      高床软枕在卧,比风餐露宿强太多了,她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睡至后半夜,心中陡然一惊。
      她缓缓张开眼,看见墙上映着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
      除了她,还能有谁?
      这位老板娘真是画风清奇,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贼。
      在一个以刺客为事业的人面前搞这种小动作,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嘛,她有点心疼她。
      她旋身而起,左手拿起放在床边的王负剑,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的剑,已经递上了她的脖子。
      剑术又精进了,下次回去估计都可以无声斩小黑了,让它送她的下山的时候一路高歌“好走不送”,这下把它吓得脱毛是没问题了。
      一点风声都没有,不枉她这些日子风餐露宿还练剑不辍。
      她的脾气好,完全是因为她的功夫也好。
      师父从小就教育她,一个人的功夫要是不够好,脾气就不妨差一点。人,总要有一项能震慑住别人的本事。
      而她只是一个美丽中透着可爱的小姑娘,柔弱无助又可怜,就势必要有配得上柔弱无助又可怜的功夫才行。
      “老板娘好雅兴,这么晚了还出来散步呀?”
      老板娘一改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神气,语调满是过意不去:“打扰姑娘安寝,是她的不是。”
      没想到老板娘虽然功夫不行,脾气也差,据说做饭也难吃,确是很懂得审时度势的,她立时肃然起敬,收回了架在她脖子上的长剑。
      师父还说过,不要脸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因为他们大多数都活得比较久,千年王八万年龟,熬到那份上也不容易。
      她大度地摆摆手表示不在意,在她即将一脚踏出房门前,好心提醒:“老板娘不妨先坐下来仔细看看手里的纸条,再决定她们要不要唠两块钱的。”
      她果然没有看错她的脸皮。
      她告了一声“叨扰”,走到桌边点起灯,当场看了起来。
      纸条不长,内容也不长,一眼就能扫完。
      看完后老板娘一脸怪不好意思:“姑娘你看,她也是一不小心,拿错了。”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她的不小心,不过她不太赞同她的后半句话,于是认真地纠正她:“不是你拿错了,而是她放错了。”
      老板娘更不好意思了:“哎呀,你看,这个——”
      看着她因不好意思而小幅度摩挲纸条的手指,她不得不打断她:“老板娘当心,拿错了东西不要紧,还回来就是了;要是一不小心走错门上错床可就麻烦了。”
      老板娘如梦初醒,将纸条双手递还给她。
      她很是感激,解释说这是心上人的墨宝,他这人惜墨如金,实在不便相赠,她年纪小,第一次谈恋爱眼皮子浅,希望老板娘见谅。如果不介意的话,她这里还有一张可供赏玩。
      她掏出怀里的那张有一枚压印的纸条,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老板娘于此道怕是颇有心得。”
      她十分谦虚:“略懂而已。”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也不再为难她,任由她拿着纸条往外走。
      不是她要故作姿态,实在是人心叵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她原本是多么平易近人的一小姑娘啊,都被逼成这样了,怪委屈的。
      门口传来老板娘戏谑的声音:“这位公子,小姑娘家都爱娇,何必那么不解风情。”
      接着又是岑生严肃的声音:“在下以后一定改正。”
      ……
      虽然她是察觉到门外有人故意那么说的,听闻岑生此言还是不大自在,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年头听墙角的人都这么光明正大了吗?
      老板娘很快就下楼去了,只有岑生还留在门口。
      晚间才吃了人家的饭菜,实在是嘴短得很,把人晾在门口也不合适。
      她走到门边,作势要关门,两手撑着旁边门板,抬头看向岑生:“呔!门外公子何故偷听!”
      她这个身体借力前倾的姿势实在是让本来就没他高的她显得更矮了一截。
      她仰头看他,他低头瞧她,含笑道:“在下是听闻阿嬿姑娘房内有异动,出来看看阿嬿姑娘是否安好,凑巧听到一点尾巴。见你跟老板娘谈得投机,不便打扰,故而在此守候。”
      她……信了。
      像岑生这种一看就很有高手气质的人要想掩饰自己的行藏是很容易的,那脚步声明显就是告诉屋里的人,有人来了。
      不过,今夜之前都还嬿姑娘嬿姑娘地叫的,怎么突然变成阿嬿姑娘了?
      咱俩有那么熟么?
      “更深露重,岑生你也早点休息吧。”为了表示她们还没熟到开深夜座谈会的地步,她打算关门,各回各屋,各找各床。
      没关上。
      岑生一只手挡住了一边门。
      他离她更近了,脑袋就处在她脑袋的正上方,来自上面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不知阿嬿姑娘偏爱什么字体?”
      不知道是因为他身上的气息,还是因为他的声音,她感觉她似乎要醉了,整个人晕乎乎的,答了一声行草,掩上门,梦游一般扑进柔软的被子里,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她是被楼下嘈杂的吵闹声吵醒的。
      稍作整理,下楼一瞧,大堂里已经挤满了人。
      男女老少都有,各个都努力往前挤。
      老板娘一个人站在柜台里边忙活,纸笔不离手,忙得不行。
      看见她下来,百忙之中还抬起头热情地招呼她:“吵着姑娘了?后头厨房备有早饭,姑娘自便。”
      她点头说了声好。
      然后她回过头去,将书册在柜台上敲得哗哗作响,一只手还拿着毛笔“唰”地扫过众人,气吞山河:“排队!安静!不守规矩的现在就请出门左转,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敝店恕不接待。”
      看这情景,她总算知道老板娘的坏脾气是打哪儿来的了。
      门口一枯瘦的老头儿被挤得站都站不住,别人都挤上前去了,只有他一直勉力才能维持在原位,嘴里嚷着:“大家行行好,行行好,让她找找儿子。”
      桌边坐了一个满脸憔悴的妇人,眼泪就没断过,眼睛高高肿起来:“她家那口子三年了也没个音信,不知死活哟。”
      一个虬髯大汉跟一个刀客模样的青年男子在大声交谈:“听说青州地界儿新出了一个吴少侠,一条虎皮鞭使得虎虎生威,不少豪杰都败在了他手下。”
      三教九流,五湖四海,齐聚一堂。
      这个吉祥栈到底做的什么生意?
      她带着疑问先去后面厨房吃早饭。
      事实证明,老板娘的手艺果然不怎么样。
      勉强果腹后她又回到了大堂,就近拉了个人解惑。
      该人首先对她的孤陋寡闻表示了极大的赞叹,接着眉飞色舞地跟她讲:“百晓生刚换届,最近三个月都大酬宾,买消息一律五折!”
      百晓生她知道,江湖话语权第一人,专门贩卖各种小道大道消息,生意遍及祖国大好河山。她说这一路上怎么到处都人潮涌动,原来是新官上任打折促销呢。果然不管在哪个时空,哪个朝代,不管是大侠还是普通人,打折二字都永远充满了吸引力。
      看来这吉祥栈是他们的一个据点了。
      她看了看柜台里忙乱的老板娘,摸着下巴沉思,那给她下订单的人——
      “嗨!看你腰间挂着剑,想必也是江湖中人,就没有什么武林秘籍藏宝图死对头要寻?或是失联的亲人失落的爱人要找?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如一起去排个队?”
      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被人流排挤到无人的角落里。
      这位书生打扮的公子双手抓着她的袖子,眼睛发亮,一脸八卦,似乎特别希望能从她这里挖出一段狗血传奇。
      她长得很像有故事的人吗?难道她活得太久,满身的沧桑已经掩饰不住了?
      “这位公子,她家庭圆满,生活幸福,身体健康,恋情顺利,事业处于上升期,实在是无欲无求,就不耽误你了。”她转身就走。
      看老板娘的繁忙程度,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没空,她想出去转转。
      刚走到街口,袖子又被他扯住了。
      她拽了拽,没拽动,无奈地看着他:“男女授受不亲。”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甜蜜蜜道:“女女授受有亲!”
      好吧,这样灵动的小公子,任何人看见她的脸都不会弄错她的性别。她本以为她既然女扮男装,必然是不想让人认出身份,没想到她自己完全不放在心上。
      这样可爱的姑娘,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还扯着她的袖子,她实在再说不出赶人的话,促狭地一只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大拇指抚上她的酒窝,她凑近她,深深看着她漆黑的大眼睛,嘴角微勾:“你想怎么个亲法?”
      她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目光灼灼,兴奋异常:“你会多少种亲法!”
      虽然她专注单身两世,但并不妨碍她有丰富的理论知识。
      “螺旋式、吹气式、深吻、吸吮式、牙齿式、真空式——”
      说着说着,她余光无意间瞟到远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越来越近,终于到了跟前。
      他手里拎着个食盒,神色晦暗难明:“嬿姑娘,早。”
      ……这种被捉奸在床的羞耻感是怎么回事?她该说点啥?谁能救救她?
      她先清了清嗓子,对面前的姑娘道:“这个刨木花啊,除了螺旋式,它还有——”
      然后装作才发现岑生的样子,惊喜道:“岑生!你怎么在这儿?”
      岑生偏头看了看她,挑了挑眉:“在下只是碰巧路过,不知这位公子是?”
      她报以呵呵一笑:“一个朋友。”
      “嬿姑娘不愧是侠女,见过的世面多,朋友也多。”
      “哪里哪里。”
      “刚刚听嬿姑娘在说什么刨木花,没想到嬿姑娘于木匠一道也颇有心得,失敬失敬。”
      “呵呵,呵呵,一般一般。”
      她捏着姑娘下巴的手有点僵硬,姑娘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瞅瞅她,又瞅瞅岑生。
      “你等等!”
      说着她就看她从怀里掏出了纸笔,低头唰唰唰狂写一气。
      写完抬头,充满求知欲地看着她:“还有吗!”
      她只好谦虚道:“没了。”
      她斜眼看见岑生偏头看了一眼她面前这位女扮男装的公子,讶异地挑了挑眉,然后将他手中的食盒递给了她:“不知道阿嬿姑娘可曾用过早饭?”
      她看了看岑生随意地拎着食盒的修长手指,不知怎地,脑子里有浮现出了上次茶寮初见,他慵懒的转着一本枯黄书册的情景,也是这双手,让泛黄的书页在他的指尖上下翻飞,疑似振翅欲飞的枯叶蝶。
      她愣了一下,将食盒接了过来,完全忘记自己已经吃过早饭了。
      心道:看来,岑生除了是一位长得好看的公子,还是一位热衷于给姑娘送饭的公子。
      她郑重其事地和岑生道了谢,作了别,手里拎着食盒,满大街转悠起来。
      香尘回过神来的时候,大姑娘正掀了帘子出来。
      仪芝敛了神色,心里头的酸却止不住,她从没想过穿越的人生会这样艰难。明明一开始还没到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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