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歧路亦同游》尚书郎

2、恶魔与神子

　　“爹……娘……你们在哪？”
　　刘岐半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静止的马车里。
　　他发着高烧，鼻腔像塞满又湿又重的棉花，堵得呼吸都不顺畅，耳中也仿佛钻进无数聒噪小虫，嗡嗡鸣叫，吵得什么也听不清。
　　凭借些许记忆碎片，刘琦想起昏迷前，爹娘说要带他去云城寻神医，说金平城的大夫庸庸碌碌，连一个小小风寒都治不好……
　　云城到了么？爹娘人呢？为何留他一人在此？

　　微风拂动窗帘，一丝月光清清冷冷，裂进昏沉的车厢内……外面，很亮的模样。
　　刘岐浑身无力，半趴在窗户边，掀开遮挡住月光和新鲜空气的绸缎帘子。
　　由于角度问题，最先入眼的是天空，一轮圆满的皎月，被薄薄雾气轻笼住，晕染出一圈旖旎虹霞。
　　有东西重重撞在车壁上……
　　刘岐垂眼望去，一个蓝袍护卫，背靠车厢，被一把白晃晃的大刀割了脖子……
　　艳丽的血，飞溅到刘岐脸上，这一瞬间，病变的五感似乎完全恢复……
　　血，温热，腥臭，铁锈味……惨叫，求饶，怒骂声，汇集成一道道信息洪流，冲击着旁观者仅存的理智……他好像看到穿着红鲮绣绸的母亲，安静地躺在地上……他想尖叫，但是嘴里发不出声音……他看到蓝衣的护卫一个一个被围攻，劈砍，倒在地上，流淌出没有尽头的鲜血……最后他看到，父亲的剑被大刀砍断，父亲的头颅滚滚落地，汩汩红色液体，浸满平日里一尘不染的白袍……
　　无声的尖叫，痛苦的嘶鸣，隐没在一群匪徒残虐的杀戮中，没有激起一丝回响。

　　扛着大刀的匪首松了松筋骨，环顾四周，见所有目标都被摆平，只觉意犹未尽，遂将目光盯向马车……没记错的话，这行人还带着个娇生惯养的小崽子。
　　他独眼虬髯，满脸横肉，走向车厢的模样，像头嗜血又贪婪的犲，准备刨开兔子隐藏幼崽的窝。
　　一个手下不识趣跑过来汇报：“头，十六个大的，都杀尽了，就是可惜那个美娘子，竟然自尽，没得让人享受享受。”
　　匪首把大刀扔给他，吩咐道：“尸体照例挖坑埋掉，金银收刮干净，马也牵走。”
　　这一票，他带了三十几个兄弟翻山越岭埋伏在此，杀人如宰羊羔，比意料中简单许多，导致他现在兴致高昂，却没人可杀了……
　　不够……不够，他需要鲜血，需要发泄……
　　匪首恶狠狠撕下马车门帘，就见一个小公子蜷缩在内，瓷白的脸上染血，泪水顺着眼角流个不停，却没有哭出声，只是嘶哑着说：“不要杀我，我能换很多钱，我生病了，绝不会逃跑。”
　　匪首愣了愣，狂笑出声，将他拽出车外，招呼道：“弟兄们，这小崽子想活命，你们说他值多少钱来换？”
　　群匪啧啧称奇，围过来对着小公子评头论足，推推搡搡。
　　“剐了这身肉也卖不了几个钱。”
　　“病怏怏的也没人要呀。”
　　“倒是细皮嫩肉，可惜是个公的，要是女娃，嘿嘿”
　　“公的怎么了，模样长得好就行，他这姿色，一百两打底。”
　　这人说着，还动手摸上脸，被刘岐费力躲开。
　　他眼里蓄满月华，定定看着匪首，血光在他脸上，不显脏污，反添一抹丽色。
　　“我值一万两！只须修书一封给我叔父，他定会带钱赎我。”
　　刘岐感觉得到，所有人在听到一万两之后都呆滞了一瞬，心底涌起希冀……

　　盯着眼前不及胸口高的皎洁小公子，匪首的呼吸加重了，沸腾的血气再也压抑不住，他将人扛上肩头，骂道：“都滚去干活，老子要办事，敢跟过来等着被老子弄死。”
　　在群匪纷乱的怪笑和起哄声中，他们走入了幽暗寂静的深林。
　　不知走了多久，刘琦被一把摔在地上。
　　空地堆满落叶，枯死的大树尸体倒在一旁，让月光有机会透过层叠封锁的密林，照亮这片狭小空间。
　　他们离群匪已经很远，听不见一点人声。
　　刘岐不知道匪首为什么要带他单独来到这个地方，是为了避开手下，好提高赎金，以便私吞吗？
　　他脑中乱糟糟一片，左脚传来痛楚时才迟缓发现，腐败的枯叶下藏着一块尖锐岩石，脚踝皮肤被刺破，流出浓稠的血。

　　匪首隐藏在浓密的树影里，看不清在干什么。
　　“两万两，我叔父会接受的。”刘岐勉强站起身，冲着黑影喊道。
　　“叔父？赎你？哈哈哈哈……”匪首从阴影里走出，残忍撕碎最后一片希翼：“你叔父可是花了十万两买你一家三口……死无全尸。”
　　“不……你骗人！叔父与爹爹手足情深，他会舍身替爹爹挡箭，他会陪我玩骑马打仗……不……”刘岐崩溃地捂住自己的脑袋，不敢去信恶人嘴中荒唐的真相。
　　匪首走进皎洁月光里，走到小公子身前，他赤身luo体，仅着一片兜裆布：“想报仇吗？只要听话，我可以替你杀回去。”
　　说着便伸手去解小公子的衣物，半干的血迹蹭在洁白中衣领口，像在玷污一张纯白画布。
　　他是天生恶魔，渴望鲜血与杀戮，弱者无助的泪是助兴春chun药，奋力反抗却无能为力的模样，只会让他热血沸腾，土匪窝里人人皆知，比起凌ru辱女子，他更喜玩弄幼童，先毁灭其意志，再点燃起希望，最后摧残肉ti体，享受征服者的饕餮盛宴。
　　回过神，刘岐惊恐挣脱开：“你……你想干什么？”
　　匪首引诱道：“想活命吗？让爷高兴，什么都好说。”
　　二人撕扯间，刘岐狠狠咬住匪首手腕，被一巴掌扇在地上，动弹不得。
　　“敬酒不吃吃罚酒……爷今日非要了你小命不可。“匪首压在他身上狞笑道。
　　半肿的左眼已经看不清东西，月亮从两轮变成三轮又变回一轮，小公子不知道恶魔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瘫软的右手，突然摸到一块硬物，是刚刚那块刺破脚踝的尖锐岩石……
　　玩骑马打仗的时候，叔父曾告戒过他，人最脆弱的地方就是眼睛……玩耍时，要保护好双眼。
　　刘岐用尽全身力气，在恶魔想亲他嘴巴的瞬间，将石头尖端狠狠砸进他的眼窝。
　　温热的血花爆浆开来，一阵惨号惊起飞鸟无数，恶徒跪趴在地上掩面呻yin吟，小公子拖着残躯乘机逃跑，可没走两步，只一瞬，就被死死掐住脖颈……
　　“竟敢伤我，小贱人，去死吧！‘匪首狰狞的面孔流满鲜血，仅存的独眼安然无恙，只是眼皮上多了一道长长裂口。
　　失败了吗……马上，他也会像父母一样死掉……不甘心啊……纵是化作厉鬼他也想复仇……可是，这个世界上会有鬼吗？

　　或许，还会有神吧。
　　濒死之际，刘岐仿佛看见，穿着红色华裳的神子，乘着月华从天而降……
　　随后，空气争先恐后涌入五脏六腑，钳住喉咙的双手无力垂下，独眼恶魔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在地上。
　　得救了……
　　刘岐呆愣愣看着眼前宛若神祇的红衣少年。
　　他大概只有十岁左右，红衣黑靴，头发自然披散，额间束着一抹纹满红莲印记的护额。
　　用脚踩了踩匪首的脸，少年对着刘岐夸奖道：“幸好你给这禽兽来了一下，有伤口才好下药，否则我都不知如何救你。”
　　“他死了吗？”
　　“那倒没，只是迷晕过去。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少年往匪首脱下衣物的地方走去，“今夜是采不成草药了，希望师傅不会罚我。”
　　他摸索一通，找出一大把银票，“毕竟我做了件好事。”
　　将银票揣进怀里，少年兴奋回头，然后当场呆住……
　　皎皎明月下，白衣染血的小公子，手里拿着石块，一下一下砸向昏迷倒地的男子。
　　“小公子你疯了？这禽兽虽想杀你，却没得手，罪不至死啊！”少年扑过去拦住他。
　　刘岐已不剩多少力气，连说话都气若游丝，但他不能停手：“可他……杀了我父母啊……”
　　石尖上的血滴回匪首脸上，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眼皮似乎抽动了一下……
　　少年听完，依旧坚定不移挡在刘岐身前：“小公子可要想清楚，你这么小年纪杀人，可是会做一辈子噩梦。我师傅说了，我至少要过了十岁才能出手……”
　　在喋喋不休的红衣少年身后，悄然立起一座高大肉山，竟是被痛醒的匪首！
　　他的脸被砸得坑坑洼洼不成人形，但显然没伤到要害……好痛……好恨……自他落草为寇，已经许久未曾这么痛恨过。
　　今夜他被两小儿戏弄，落魄到此等地步，弄死二人已不足以泄他心头之怒……抓他们回山寨……日日凌虐……千人骑，万人轮……

　　匪首硕大的拳头，在刘岐惊恐的目光中，直冲红衣少年头部而去……
　　少年依旧侃侃而谈，浑然不知的模样：“不巧的是，今日我刚好年满十一，可以杀人！”
　　他背后仿佛生了双眼，微一侧身便躲过要害，右手中一把匕首迎将上去，直直插入匪首拳头。
　　“方才摸走你的匕首，这下还给你了……怎么？不想要，那我帮你拔出来！”
　　少年嘴上不停，手上亦是不止，拔出匕首之后，袖中暗器激发，千根银针扑向匪首面门。
　　“说到杀人偿命，可是你哪有两条命还人家父母？难道，要杀你两次？”
　　一声声惨号不停歇从匪首嘴里发出，少年嫌弃地捂了下耳朵，“吵死了，你还是小声为妙，免得引来大虫。”
　　随即撒了一把药粉，森林瞬间重回幽静。
　　此时，匪首已废了一只手，脸像刺猬一般布满银针，嘴中发不出半点声音，只剩急促又痛苦的呼吸。

　　匪首想逃，只过两招，他就明白遇到了硬茬。
　　眼前少年如同红衣修罗，不是他能制服得了，再不逃小命就要丢了……
　　幸好，他还有一帮兄弟，人多势众，只要回到那里，就可以靠人数优势围杀他！
　　可惜，他逃不掉……少年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
　　匪首瘫软在地上，像条砧板上要死不死的鱼，他头一次对死亡恐惧起来，支支吾吾拼命想要说话。
　　少年弹了一点药粉在他伤口上，匪首稍微能发出声音了，只听他在哀嚎：“少侠饶命……少侠饶命……我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冤有头债有主，要找也是去找姓刘那个二叔啊。”
　　红衣少年眯着眼睛考虑了下，点头赞同道：“说得有理，既如此就不杀你了，不过我掐指一算，你这辈子投错胎，因多生二两肉才成了恶人，幸好你命里有我，来帮你立地成佛！”
　　“住手……住手……你要干什么？阉我命根子还不如杀了我……啊……”连绵不断的惨叫声，断绝在匪首彻底晕死过去那一刻。
　　少年丢下染血的匕首，在树干上擦了擦，他无论干了什么，脸上神情总是淡淡的，虽然话很多，每一句语气也是淡淡的，仿佛与你在日常聊天，而不是生死相搏……
　　看见远处有许多火把隐隐约约靠近，少年对神色迷离的刘岐道：“这家伙活着也是生不如死，我们赶紧走，人多我可打不过，小公子也不想我为你陪葬吧。”

　　埋好尸体的群匪，吵吵闹闹顺着踪迹找来，远远就在喊着：“老大这么久也玩够了吧，天亮可不好撤。”
　　久无回应，其中一个小头目壮着胆子上前查看，只见月光之下，平日里威风凛凛的老大，像头被扒皮的猪，生死不明躺在枯叶里，浑身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