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汉子》端翁

5、第五章

　　那是农历六月里的天气，泥湾村窦宗举家的堂屋门大开着，还未到中午，阳光已经有点火辣辣的意思。房子是坐南朝北，太阳只在很早的时候往屋子里投进斜斜的一束光，那光像长了脚似的，慢慢地往外移动，最后沿着老式土墙瓦房的瓦檐在院子里画成波浪线，线内还是凉快的初夏时光，线外已然迈入大热天了。
　　“那，大哥大嫂，我们就按照之前说好的，再等过这个暑假，我们就来接她。”窦宗升最后说道。
　　“你们实在坚持要接她回去，我们也没得办法，说一千道一万，她到底是你们的孩子。可是这六年来，小小跟我们一起生活，突然间要走，还真是……还真是有些舍不得。”宗举拿烟斗敲击地面，眼睛也看着地面。
　　宗举的妻子刘焕先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她不知道走出去做什么，只是站在屋檐下，无声地看着远处的青山和空旷的蓝天，深深地叹了口气。
　　突然房子右边的小路上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粗声粗气的女人大声呼叫：“窦大娘，窦大娘！”还有个小孩子哇哇的哭声。刘焕先赶忙走过去，村子山腰上王二娃的媳妇领着他们的宝贝儿子王小军，正急匆匆往院坝里走来。脚步踩得踢踢踏踏响。
　　王二媳妇满面怒容，脸不知道是给太阳晒的，还是愤怒起的，红的很。因为走的急，两颊的肉不停地上下抖动，肥硕的胸部和腰上的赘肉也跟着一上一下的抖动。她一手拉着哇哇哭的王小军，一手拿着一根绿色的竹鞭子。王小军脸也很红，满脸是汗，一只眼睛又红又肿。
　　“窦大嫂，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家小军，你看看！”王二媳妇把王小军的脑袋往上支起来，给刘焕先看，把王小军弄痛了，哭得更大声。堂屋里的两个男人也先后走出门来。
　　“哎哟，小军，这是怎么了？啊？”刘焕先蹲下身去，查看小军的眼睛。
　　“怎么了？还不是你们家凶神恶煞的姑娘弄的？”
　　“这是，我们家小小打的？”窦宗举一步跨到小军面前，问道。
　　“那还有错？整个泥湾村，还有哪个孩子比你们家窦小小厉害的？你们看怎么办吧，眼睛差点就瞎了，孩子这么小，要是真瞎了，这可怎么得了？！看看，看看，都浸出血点子来了，这大热天的，要是感染了，怎么了得，怎么了得！？就算不感染，也会留疤痕，这正正在眼睛角上，长大了说媳妇都困难！”王二媳妇用粗糙的大拇指去摸王小军的红肿的眼角，越说越激动。
　　“对不起，对不起，王二娘，我们家有药水，我给孩子抹一抹，很快会好的。你别用手去摸，你手上有泥沙，孩子这皮肤嫩，经不起搓。”刘焕先起身去找药水。
　　“小小呢？”窦宗升问道。
　　“咦，她不是跟在我们后面的吗？估计是怕，不敢现面，哎哟哎哟，像这样厉害的姑娘我还是头一次见，也不怕大人，随便我怎么问，一句话都不说，真是着急死人。”
　　“窦小小，窦小小……”窦宗举唤着小小的名字，走到房屋侧面，看见小小站在房子旁边的大树下，手里拿着草叶子在手指上缠来缠去，大眼睛盯着前方，鼓着嘴巴，又黑又亮的短头发在阳光下反着光，皮肤黑黑地。
　　“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呢？为什么打人呢？把人家眼睛打成那个样子，都找上门来了，看你怎么办！”窦宗举拉起小小的手，小小不情愿地跟在后面，腰挺得直直的。
　　“这孩子，动手打人，这可不行。”窦宗升在一旁说道。
　　“是啊！哎哟，你不知道，这村子里，同龄的这帮孩子，就数他们家窦小小最凶，嘴巴皮子了得，得理不饶人，还爱动手。这姑娘，以后长大怎么得了！”王二媳妇热烈地在宗升面前控诉。
　　窦宗举把小小拉到王小军面前，两个孩子并排站在一块，王小军显得又高又壮，比小小高出一个头。窦小小低着头，看着地上。手上还不停的把玩着草叶子，王小军不哭了，只嘟着嘴巴。
　　“快给王二娘说说，怎么动手打人家小军了？把人小军眼睛打成这个样子？”窦宗举问小小，小小不说话。
　　“小军，你说，你告诉窦大爷，小小是怎么打你的。”王二媳妇拍着小军的肩头，要小军先说。
　　“她从后面踢我一脚，把我跪在地上，又抓起石子朝我脸上扔……”王小军说话不连贯，举着手比划。一紧张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谁叫你说我没爹没妈的？！”小小突然发声，声音很大，手指着王小军，胸脯气得一挺一挺地：“你说就我一个人没爹没妈，你们都有。我有爸爸妈妈！”
　　窦小小一边说一边哭，眼泪鼻涕掉下来，手一抬，用袖口去擦眼泪鼻涕，拉了一长条鼻涕圈子在脸上。王小军本来绷着脸，看见那条长鼻涕，破涕为笑。
　　王二媳妇讪讪地站着，窦家几个大人也不做声。刘焕先静默地给王小军抹药。
　　窦宗举二儿子窦嘉亮牵着牛回来，大黑牛对着蓝天哞地一声长叫，看见人多，不肯挪动步子。
　　“三叔来了。”嘉亮给窦宗升打招呼。
　　“是啊，来了。牛都放饱了？鼓着大肚子。”宗升笑道。
　　“小小。”嘉亮给小小招手。“来，我们关牛去。”
　　小小欢快地一转身，跟在嘉亮后面，朝牛圈走去。
　　“孩子二娘，我们家小小自尊心强，脾气也大。你多担待，这药你拿回家，一天涂三次。石沙子擦伤的，问题不大。小孩子恢复快，两三天就好了，不会留下疤痕的。”刘焕先把药瓶递给王二媳妇，陪着笑。
　　“我们家小军是在乱说，可是这小小真是太爱动手了，你们该好好管管，长大了不得了！”王二媳妇拉着小军，头也不回，走了。
　　吃饭的时候，小小挨着嘉亮坐。小小油腻腻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眼睛又圆又大，一抿嘴，左脸上的酒窝很深。两颗门牙掉了，一张嘴就看见小舌头。嘉亮刚刚初中毕业，下学期就要去县城念高中了。
　　“你没看见小小打人？”宗举问道。
　　“看见了。”嘉亮淡淡地道。
　　“那你不制止？正正打在人家眼睛上，要是给人打瞎了，怎么办？”
　　“小小力气小，就撒一把沙子而已，哪里就瞎了？我也看不惯王小军那小子，天生嘴皮子贱，跟个女人似的，小小不打，我还想打他呢。那小子比小小高出那么多，给一个女孩子打哭了，长大了都是没出息的货。”
　　“你！”窦宗举牙齿咬住嘴唇，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你就是这样当哥哥的，你不带好头，她怎么学得好？！”
　　“小小，你是不是常常打人啊？”窦宗升问小小，又觉得这句话问得不太妥当，眼睛看了看刘焕先。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小小一边夹菜，一边说道，看也不看窦宗升。
　　嘉亮仰头笑起来，饭含在嘴里。窦宗举瞪了他一眼：“十五六岁了，还不懂事！”
　　“你这孩子，就是不懂礼貌，三叔来了这么半天，你都没跟三叔好好说说话，这时候三叔问你话呢，你看也不看人。”刘焕先说道。
　　“我不喜欢他们说我没爹没妈，我为什么没爹没妈？他们为什么只说我一个人？你们不是我爸爸妈妈吗？”小小问道。
　　“谁说你没爹没妈了？爸爸妈妈都在这儿呢。”刘焕先说道，眼睛只盯着窦小小。
　　“他们说我是你们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小小说着就要哭出来。
　　“好了好了，他们都是乱说的。别听他们乱说。”刘焕先说道。“你是咱们家的幺宝贝。”
　　“哪有那么容易捡到人啊，你去垃圾捡个人给二哥看看？”窦嘉亮说道。
　　小小仰头哈哈笑起来：“垃圾堆捡人，真好玩。”
　　“以后再有人乱说，你告诉二哥，二哥去收拾他们。”嘉亮说道。
　　小小看着嘉亮，使劲点头。
　　“够了哈！”窦宗举严肃着脸，对嘉亮喊道。嘉亮立刻住了嘴。
　　“说你没跟三叔打招呼呢。”刘焕先再次对小小强调。
　　“三叔好！”小小对着宗升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笑得很开心。宗升倒不知道怎样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