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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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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小小弯腰在石板下找蜗牛时,在小小来时的路上,一个人正往上走。是寨子里的杨青松。小小叫他杨二叔。杨青松背上斜斜地挎着草芊,他要把码在树干周围的玉米秆子背回家,喂给牛吃。小小家通常是文忠慧干这个活,爸爸窦宗升要去政府上班,没有时间。
小小听到沉重的踩踏大地的声音“咚,咚,咚”,她一个激灵,猛地翻身站起来,跳到石板上去,圆睁着眼睛看着呼哧呼哧往上走的杨青松。杨青松先看她一眼,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杨青松在窦家寨甚至整个镇上都是名人,他是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本地人,对长安镇的人而言,名牌大学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一部分有见识的人经常听说,另一部分没出过长安镇的人第一次听说的地方。窦宗升经常拿杨青松做榜样教育孩子。他不说杨青松好学习,而是反复强调杨青松如何的谦虚,如何的孝敬老人。小小见过杨青松几次。杨青松偶尔到小小家里跟窦宗升喝茶聊天。窦宗升是整个窦家寨唯一领工资吃饭的人,但凡出门读书或者打工的年轻人们,回家过春节也好,走亲访友也好,都喜欢到小小家坐一坐,跟窦宗升聊一聊最近镇子里以及政府的各种新鲜事。窦宗升很好客,家里随时大壶的白酒预备着,恭候所有到访的客人。
杨青松最典型的特点就是皮肤黑,单眼皮。与寨子里所有人不同的是,他的牙齿很白很整齐,有阳光的时候,还会反光,好像不是这个寨子里的人似的。杨青松向来独来独往,无论是放牛还是上学,从不跟寨子里别的年轻人聚在一堆。寨子里有红白喜事,他也从不去凑热闹。他不爱笑,见人打招呼通常就是点点头,或者毫无表情的称呼。可是寨子里的人一点也不觉得他没礼貌,反而说这是读书人特有的品质。没有一点文化的人们,一旦说起杨青松,总是一脸佩服的表情。
窦宗升说杨青松是个孝敬老人的青年,这个一点不假。他似乎除了读书就是干农活,放牛,背水,割草,锄地……别的年轻人,常常拿读书很当一回事儿,或是一旦出门到外面去混了几天回来,就不大爱干农活了。寨子里还有几个大学生,他们也不做农活,常常西装革履地从土地里劳作的老父老母身边一闪而过,他们忽然间有了好多朋友,有了好多应酬,说话也有好多书面语,常常弄得朴实的农村人一头雾水。杨青松不这样,即使去了遥远的地方上了大学,放假回到家里,还跟以前一样,上山下地帮家里干活。这样大冬天的,他就上山背干草来了。
小小对父亲拿榜样说事儿的教育理解得不是很透彻,本身“孝敬”一词在她看来,就是很玄乎的,“谦虚”呢,她也不大明白,只知道课本上经常有“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的警句,至于其间蕴含的真正意思,小小还没有能力去明白。但是她佩服杨青松,佩服到崇拜的地步,能够到“远方”去上大学,不得了!“远方”是小小最向往的地方,每一次被哥哥姐姐欺负,被母亲打骂,她都幻想着有一个远方,有一天她一定要离开这个家,去到“远方”,去那个没有人看她不顺眼的地方,那个地方的人们一定是友好的,热情的,善良的。她觉得她跟杨青松有个共同点:皮肤都黑。因此她推断出自己今后也能够像杨青松一样上好大学。她这样一想就感觉自己跟别的人不一样,跟窦嘉文不一样,跟窦嘉武也不一样!
杨青松这时候就在窦小小面前。他的深黑的头发往一边梳,脸上没有表情,单眼皮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路,嘴巴微微喘气,走的一步一稳。穿一件军绿色的厚夹克,灰色的西装裤,白色的运动鞋。小小定定地看着杨青松,双手插在裤袋里,嘟着嘴,弓着背,头微微低着,眼睛咕噜噜转动,一边脸上有几道黑印子。活脱脱一个小痞子。
杨青松笑了:“窦小小,大冷天的,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玩。”小小答道,没有表情。
“不冷吗?”
“不冷。”
杨青松继续往上走,他家的草垛子离小小的青石板还有一段距离。小小忘记了找蜗牛,而是在石板上转着圈地跳。暖和一些了,她坐下来,看着眼前的寨子出神。有两家人的瓦房顶上冒着青烟,一定是煮猪食或者豆花。小小能够看见自己家的房顶,在一堆房子中间显得特别白,很显眼。小小很不喜欢那个房子,她甚至害怕那所房子。
小小找了个又尖又长的小石块,开始在青石板上写字。石块划上去,一溜白灰冒出来,笔画就出来了。小小开始不知道写什么,先写了一首古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看着自己写的字,觉得很满意,比在教室里拿粉笔在黑板上写的还要漂亮,于是继续写。当听到身后响起刷刷的声音,知道杨青松背着草下来了,她赶紧把写好的字全部涂掉,她怕他嘲笑她写得丑。人家可是大学生!可是杨青松看也不看她,刷刷地从她的身边小跑着下坡了。
小小看着背草的杨青松的背影,越来越小,刷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她有点失落,也有点害怕。山坡上,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点生气,只有她一个人。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两只麻雀,飞落在不远处的电线上,叽叽叽叽叫了两声,又飞走了,空留得电线在风中摇摆。小小想是不是该回家去,可是妈妈拿着铁钎指着她说的狠话,还回荡在她的耳边,她害怕。她不怕被妈妈打,她就是怕家里那种气氛,所有人都针对她,都认为她不对。没有人同情她,支持她。她叹口气,看着远处的灰蒙蒙的山峰起起落落,错落有致,她忽然决定把她看见的画出来。可是眼下的青石板最容易刻写的部分被她写字占完了。
小小从青石板上跳下来,往上走两步,找到另一块平整的石板,她很兴奋,找来薄石块砸碎了,选出其中最长最锋利,容易当笔用的,堆在石板的一角上,开始对着远处的山画起来,怎样下笔,怎样描画,她不是很清楚。她爱拿半透明画纸印在书本的图画上,一笔一笔的照着描下来,这样对着静物写生,她还是头一次。越是第一次,她越是兴奋,越是好奇。她忘记了害怕,也感觉不到冷,蹲在石板上,认认真真的画起来。她凭着对书本上山峰图画的记忆,开始用她自己的方式画画。她真后悔以前怎么没有这样好的主意,否则那些上山放牛割草的日子,她可以画出好多画来。
小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她撅着屁股,一边画一边往后退。杨青松站在石板旁,看小小的画画。他满意地点点头,笑了笑,然后摸出一盒火柴来,放在小小的“画笔”旁边,又向草垛子走去。小小发现火柴的时候,杨青松已经背着干草消失在房子中间了。小小心里莫名其妙地很感动。她划亮两根火柴,光是看着那火焰就觉得很温暖,就像先前在自家火炉子划过蓝色火苗的那种感觉。她把火柴揣好,反复地欣赏自己的图画。
天色渐渐暗下来,开始有零星的雨点飘落。小小感觉到透骨的冷,嘴唇也冻紫了。她忽然很害怕,就好像一块大黑布迎头罩下来的感觉。肚子也饿了,咕咕地叫。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在很远的地方。那是窦嘉文的声音。小小扔掉手中的石头,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跑。
跑到半路碰到了窦宗升。窦宗升什么也不说,扬起手中的鞭子就往小小身上打。小小被冻得麻木的身体,在往下奔跑的时候,温度升上来,才有了点知觉,被宗升一打,只觉得又麻又疼,她哇地一声哭出来。她弯腰去摸被打疼的地方,忽然觉得到处都疼。而窦宗升手里的鞭子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听得见父亲沉重的呼吸声,不知道是一路走的累,还是打她打得累。她同时还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毫无疑问,窦宗升又喝酒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好像变成了宗升的习惯,要么回家的时候就是醉醺醺的,要么吃饭的时候一个人也要喝上两杯。文忠慧对此仿佛没什么意见,只是一张不高兴的脸。老母亲很耐心的劝说:“少喝点酒,成天都是一个醉。你老爹要是少喝酒,也不至于死得这么早!”宗升对母亲从来都是温顺谦恭的,从未听见他高声的对她说过什么。宗升笑嘻嘻地道:“老人家啊,这个喝酒,第一是舒活筋骨,我一天两趟往外面跑,走不少路,也累啊;第二,现在为人难哪,但凡找人做点什么,还不是烟搭桥酒开路,不能不喝的。看来我是遗传了老爹爱喝酒的性格,今后我家幺儿,我的独儿子嘉武,也要继承我这点特长,能喝酒才好做人。”于是嘉武很小的时候就得到允许,在大人喝酒的时候,他可以拿筷子到酒杯里沾了放进嘴里尝,白酒辣的他皱眉的样子常常引得一家人大笑,嘉武就越发得意。小小顶不喜欢嘉武尝酒,他会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在小小面前“耍酒疯”,敲她的头,捏她的脸,或者撕她的得了100分的本子。小小不甘示弱,空手打不过,就拿木棍拖板凳,虽然每一次都是嘉武哭着告状,小小被训斥,但是小小感觉满意。对于宗升的爱喝酒,奶奶跟家里的客人聊天时,就会压低了声音说:“宗升也不容易,喝酒伤身体啊,可是这么大一个家拖着,要为人,没得办法!”
喝酒后的窦宗升是活跃的,和蔼可亲的,他经常拉着小小的手,有时候甚至把小小抱在怀里,说:“哎,最对不起的是我家这个幺姑娘,从小没得到我们大人的关心,没得到她妈妈的一口奶吃。”而且宗升喝酒后,还会批评嘉文嘉武不够关心小小,总是欺负小小。所以小小很喜欢酒醉后的爸爸。她守在爸爸身边,爸爸醉得吐了,她给他拍背,给他打扫。
宗升喝酒后打小小,这是第一次。小小疼得受不了,只能边哭边往家跑,她跑,宗升也跟着跑。雨越下越大,小小的头发和脖子都湿透了。小小一边跑一边说:“爸爸,不要打,小小今后不了。”奔跑的时候,发出来的声音是抖的。窦小小抖动的哭声回荡在深冬的窦家寨上空。她说“不了”,其实只是一种条件反射,每次被打的时候,少不了会被问“今后还要不要这样了?”她的回答总是“不了”。每一回“不了”,之后,再挨两鞭子,就好了。其实很多时候,她并不清楚“不了”之后该接着说什么,比如她一边跑一边说了“不了”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是不“怎么样”了。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