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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第一章

      窦家寨深冬的天是青灰色的,云层压得特别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那软绵绵的冰冷的浮云。窦家寨位于一个倾斜的山坡,住家户全都集中在山脚的公路两旁。越往山顶走,坡越陡,树木越多,石头也多。那些石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小石子或者零碎的石块,而是一整块一整块的大青石。寨子里有好几个石匠,就是靠凿石头养家的,或刻成墓碑,或做成石磨,或打成建房子的石砖。那些石头仿佛没有用完的时候,面上的一块揭掉了,地下还有,层层叠叠,就像镇上赶集天罗老五家卖的千层饼,撕了一层还有一层。有些石头又宽又平,稳稳地躺在土地里,像天地间的一张床。
      除了松树和柏树还是一如既往的墨绿色外,别的树一概掉光了叶子,干巴巴的光枝桠在寒风中微微摆动。庄稼人把收割后的干玉米杆捆成束,码在又粗又高的树干周围,像给树干穿斗篷。细小的枯树枝的颜色与天空的颜色相似,不走近,便分辨不出来。本该是土黄色的大地,在天空的映衬下,也都变成了灰黑色,未倒地的枯草在石头旁边寂寞地摇头晃脑。山坡上寂静得只有零星的风吹过枯树枝的冷脆的声音,“咯吱咯吱的”一轻一重的响。遥远的山脚下的房子小得能卡在食指和拇指间。细长弯曲的公路上跑着的那一辆拖拉机,只见移动,听不见随着青烟一起升腾的“突突”声。
      窦小小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弓背缩脖。她没戴帽子,没有围巾。留个学生头,齐肩的头发挡住了吹进脖子里的冷风,额头上也是齐整的刘海,算起来只有光着的脸比较受冷一些。不过小小皮肤黑,也许要比别人经冷。奶奶总是说皮肤黑的人脸皮厚。其实小小之前并不是学生头,而是男子头。齐耳朵的短发,比第一个家里的二哥窦嘉亮的头发长不了多少。可是自从来了这个家之后,一定要留学生头,爸爸说那样才像个学生样儿——小小已经上三年级了——女孩子就要有个女孩的样子,理男子头,不男不女的,没家教!小小只穿了三件衣服,里面贴身内衣,一件姐姐窦嘉文穿过的套头毛衣,外面还是窦嘉文穿过的滑雪衣。滑雪衣是大红色,有两个口袋。可是窦小小不愿意把手插在衣服口袋里,而是习惯揣进裤子口袋。滑雪衣在冷风吹拂下,冰的很,手放在上面都能冻僵。不过滑雪衣也有个好处,里面一旦暖和了就比一切衣服都保暖。
      只一会功夫窦小小就感觉屁股又冰又麻。她赶紧站起来,在石头上跳脚。这是她的经验,冬天里冷的时候,就跳脚,这样会感觉暖和。冬天要是下雪了,漫天遍野的白,那才是冬天,即使一整天在雪地里奔跑,也不会觉得寒冷。可是没有下雪的阴冷的冬天,总有说不出的冰冷凄凉的感觉。所以寨子里的人们,一到没有下雪的冬天,每一家都紧闭了房门,一家人窝在屋里围着火炉烤火。
      窦小小本来也跟奶奶,妈妈,姐姐和哥哥一起围在火炉边烤火的,妈妈文忠慧纳鞋底,姐姐窦嘉文帮忙把麻线在蜡油上弄顺滑,奶奶把黄豆里面的细泥土石子挑干净,准备过年的时候做豆花吃,哥哥窦嘉武埋头吃瓜子儿,他怕小小跟他抢,把装瓜子的盘子遮得严严实实的。小小坐在火炉边,帮奶奶捡黄豆里面的细泥沙。火炉是泥巴炉子。圆圆的泥土做成敞口的坛子状,在敞口处放三块四方圆滑的泥块,火炉就做成了——文忠慧做的火炉在整个窦家寨是有名的漂亮,火烧得再大,火炉也不会裂开。这项工作每年都是在秋天的时候完成。文忠慧和泥做火炉子的时候,脸总是拉得特别长,脸色不大好看。每每这个时候奶奶就叫小小赶紧去帮忙。哥哥姐姐可不听奶奶的话,他们只顾着自己玩,奶奶也没有叫他们的意思,奶奶向来只会指使小小。小小也不情愿,但是她不得不去,站在文忠慧身边,也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文忠慧就吼她:“你滚远点,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做什么?”于是小小就悻悻地走开了。嘉文嘉武一起嘲笑她:“想当好人,怎么样,又滚回来了?”小小一句话不说,默默地回到自己和奶奶的房间。不伤心,但是愤怒——吃过中午饭,文忠慧往火炉里加了湿煤块,煤块中间画个十字,在十字交叉处插个眼儿,蓝色的火苗就窜出来了,一跃一跃地,很漂亮,像个精灵。小小被吸引了,把选出来的泥土撒在地上,腾出手去抓火苗,手掌从火苗中间快速划过,温温的热度从掌心“嗖”地一热,高于冬天的奇妙的温度,感觉很奇妙,很舒服。嘉武看见小小玩得高兴,也要试一试。两个人的手就在火焰上划动,小小觉得很好。但是嘉武不爽,非要让小小停下来,他一个人玩。小小偏偏不听,嘉武就抓着小小的手腕,让她的手在火焰上烤着,小小被烫得叫出声音来。嘉武比小小年长两岁,又高又壮,小小劲儿没他大。
      “又做什么了,又做什么了?”奶奶不耐烦地问道:“小小好好的选豆子呢,怎么又去惹哥哥!”
      小小没说话,嘉武咕咕地笑。一会又故技重施,小小也不叫,也不玩了。把手收回来,看着嘉武玩。但是嘉武没完没了,他用手指去戳了下湿煤,趁小小不注意,往小小脸上和手上抹。小小忍无可忍了,不声不响站起身到门背后找出插火眼的铁钎,摁在嘉武手上。嘉武哇哇大叫,说小小伤着他了。他跳起来,不依不饶地吼,说手疼,不停地吹。还给奶奶看他的受伤的手,其实铁钎本来粘了黑煤,无论敲在哪里都会有黑印子。可是奶奶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就以为是小小拿铁钎烫了哥哥的手。不停念叨起来:“我说你个窦小小哟,女孩子家,停停住住的坐着烤火不行啊?非要跟哥哥打闹?动不动就爱出手,哪里像个女孩子的样子嘛?这回好了,手给你伤成这个样子,以后哥哥手上这样一条伤疤,手一伸出来,人家一问,都晓得是你这个妹妹弄的。你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又没有烫他,是他把我的手拿在火上烤的,他还把煤抹到我脸上手上。再说铁钎又不烫!”小小辩解道。
      “你脸黑,抹上煤也看不出来。”嘉文嘲笑道,奶奶也笑。
      “不烫啊,不烫啊?不烫为哪样有这个印子?你说你说!”嘉武又跳又叫:“妈,你管不管的,你到底管不管你家幺姑娘?”
      窦小小最见不得窦嘉武那个德行,爱夸大其词,又爱告状。小小气呼呼地把铁钎子往门后一扔,嘡的一声。文忠慧忽然把鞋底一放,站起身来:“妈的些这是要造反啊?一放假回来,老子就没得过清净。闹得老子心烦!没得哪家姑娘像我家的样!窦小小,给老子站过来!”
      窦小小站着不动,低着头,双手食指搅来搅去。
      “老子说话听到没有?”文忠慧吼道。
      “是嘉武先烤我的手的,我的手也痛。”小小本想说嘉武往她脸上抹煤的,又怕嘉文和奶奶再笑她。
      文忠慧突然两大步跨到小小身边,一只手揪着小小的耳朵:“老子说话你到底听到没有?眼睛里还有没有老人?每一回大人说话你都要顶嘴,大人说一句,你就顶十句,哪个教你的,啊?”另一只手掌在小小背上噼里啪啦地打。小小一动,耳朵又扯得痛。禁不住哭起来。文忠慧终于放了手。小小一边哭一边退到离忠慧几步远的地方,支着脖子吼道:“你们偏心,你们重男轻女!每回都是我不对,都不听我解释,他不就是儿吗,不得了!你们没得一个好人!”
      文忠慧愣了两秒,转身随手拿起门背后的铁钎:“你凶得很,一个姑娘家,你还凶得很!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小小看见文忠慧追过来,拔腿就跑。门栓得紧,使劲开门的时候,腿肚子上挨了一下子,生疼。
      小小一直跑出院子,文忠慧手拿着铁钎站在院坝边,拿手指着她:“你有本事跑了就别回来。给老子拿住了,手脚给你打断!你凶,老子看你凶得成哪个样子!”
      小小一路往山上跑。路过四爷爷家房子时,还被他家拴在门口的大黑狗追,幸好有绳子拉着,黑狗跑不动,只站在原地转圈,仰着头干叫。叫声响彻在整个天地间,又尖刻又悠长。四爷爷家始终没有人出来。就两个老人,早就对他们家黑狗的空吠习惯了,大冬天的,都不愿意出门来。
      一直跑到半山腰上,离住家户很远了,小小才慢下来。这一阵跑,感觉很热,出了不少汗。小小找到她最爱的那块大青石,坐下来。开始的时候,她一点也不觉得冷,时间长了,寒风吹来,她才冷得全身都起鸡皮疙瘩。赶紧把解开的滑雪衣扣子又扣上。
      小小不停地在青石板上跳。她想起家里的火炉来,那样温暖。可是她恨那个地方,非常讨厌,她宁愿冷都不要回去。假如身上有火柴,那就好了,一个人在山上生火,没有人捣乱。小小从石板上跳下来。石板下面是干燥的泥土,夏天的时候,小小曾经在这些干燥的泥土中看见过蜗牛。小小蹲下身去,仔仔细细地看,用手指去摸,一只蜗牛都没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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